乍一听到这四个字,柳萋萋心下顿生了些微妙的感受,她垂下眼眸,恭敬地笑了笑便折身离开,并未回应这话。
她很清楚,那人是身份贵重的凛阳侯府的公子,而她不过是沈府二爷房里一个卑微的妾。
他们之间不过偶然生了些许交集,如今她也该回到她那个冰冷凄清的东厢,继续做不受宠的柳姨娘,在赵氏底下讨生活。
又哪来什么后会有期……
柳萋萋自嘲地笑了笑,临至沈府侧门,便见沈韫玉的贴身小厮吉祥正命人在套车。
乍一看见她,吉祥惊诧道:“柳姨娘,您回来啦!”
他挠了挠脑袋,眼神飘忽,呵呵笑了一下,“小的正准备奉爷的命去鹿霖书院接您呢,没想到您自个儿便回来了。要说这马车也是,早不坏,晚不坏,偏偏这时候坏,这才耽误了些工夫。”
马车是不是真的坏了,柳萋萋不晓得,但这个点才准备去接她,恐怕回来的时候,城门都已经关了。
她嗅着吉祥身上还未完全散去的酒香,并未拆穿他。
毕竟谁让她不得宠,不得主子重视呢,才至于被府里人一而再再而三,无所顾忌地轻慢看低。
她不想多言,径直回了竹韧居,院里的三个丫头一看见她,尤其是看见她脖颈上缠着的布条,都露出微妙的神情。
柳萋萋没心思听她们对自己冷嘲热讽,利落地穿过院落,推开东厢的门,将自己锁在了里头。
落下门闩的一刻,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下来。
柳萋萋长长吐出一口气,一股说不上来的疲惫涌上,似潮水般要将她彻底吞没。
她在圆桌旁坐下,正欲好生休憩一会儿,余光却瞥见搁在桌上的一封信笺。
当是她不在的几日,门房那厢命人送来的。
看着粗糙的信封和上头熟悉的字迹,不必拆开,柳萋萋便晓得定是他那位二叔托村里的先生给她写的。
她草草揽了一遍,忍不住扶额,眉宇间的倦色又浓重了几分。
她就晓得,她那位二叔送信来左右不会是为了嘘寒问暖,说到底还是以祖母的药费为借口催促她赶紧寄钱银回去。
柳萋萋低叹一声,起身坐到临窗的妆台上,打开木匣瞧了瞧,因着先前拿出了一些给秋画滋补身子用,剩下的钱银已然不多。
她本想着等凛阳候府的品香宴结束后,拿了双份月钱再一道寄回去的,不曾想别说双份月钱,这个月的月钱能不能拿着还没个准,可祖母救命的药不能断。
柳萋萋倒出匣中所有的银钱数了又数,双眉也越蹙越紧。
少顷,她瞥向妆台上的另一个木匣,朱唇轻咬,似是下了什么决心。
沈韫玉回到竹韧居时,见东厢窗内烛火幽幽,不由得步子微滞,侧首询问:“是你亲自将柳姨娘接回来的?”
吉祥唇角笑意一僵,哪里敢说自己贪酒误了事儿,只胡乱应了两声,将话锋一转:“小的见柳姨娘脖颈上似受了什么伤,二爷可要去看看柳姨娘?”
听吉祥提及她受伤一事,沈韫玉面上顿时显露出几分不自在,不禁想起那日他命人放箭前,柳萋萋悲戚含笑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神。
他掩在袖中的手攥紧又缓缓松开,少顷,只道了一句“不必了,既然受了伤,就让她好生休息吧”。
他往正屋的方向快走了两步,又骤然回首吩咐道:“一会儿,你吩咐厨房炖些补血滋养的汤给柳姨娘送去。”
那日不顾她的安危命人放箭确实是他之过,但这也是为了抓住那个十恶不赦的真凶,以防他再残杀无辜,是为了大局考虑。
他知柳萋萋如今定然生气难过,他亦心有愧疚,自也会努力补偿她。但想来她也是识大体的人,定能体谅他的不易,过一阵儿必然能自己想通吧。
此时,程家香药铺。
程羿炤正在后院厢房整理脉案,便见店内伙计掀帘进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他意会地点了点头,抬手让伙计出去,紧接着便有一人入内来,淡然在他对面坐下。
程羿炤搁下湖笔,含笑看去,“这个时辰,侯爷怎突然想起来我这儿?”
“本该早些来,有要事耽搁了。”两人相识二十余载,早已不需多余的客套,孟松洵自袖中取出一物,“可否帮我看看,此物为何?”
程羿炤看了眼搁在桌案上的物件,双眉微蹙,拿在手上细细端详。
这是一片晶莹剔透的碎瓷,其上泛着微微的蓝,拿在手上能清晰感受到一股凉意渗透进肌肤里。
“这是……沁玉石。”程羿炤双眸微眯,“此物,产于西境,曾有西境属国献沁玉石宝匣于先帝,果蔬鲜花置于其打造的器皿中,可保三月不腐,新鲜如旧。这般珍贵之物,我也只在几年前偶尔见过一回,你是从哪里寻来的?”
孟松洵闻言,剑眉蹙起,神色顿时凝重了几分,少顷,才道:“杀了三名举子的案犯方系舟,用来保存脑髓的,便是用此打造的小瓶。”
“用此打造的小瓶?”程羿炤惊诧道,“一个寻常举子,是如何得到这般贵重之物的?”
是啊,一个举子,屡屡落榜,家中并不富裕,到底是从哪里得到用沁玉石打造的小瓶。
孟松洵眸色浓沉了几分,若那方系舟未死,他或可通过盘问得到真相。
可人如今死了,便是死无对证。
他薄唇紧抿,指节在桌案上轻轻扣了扣。
方系舟挟持那位柳姑娘意欲逃跑之时,他的确放了箭,但两箭分别射在了方系舟的右肩和左臂,并未伤及要害。
那直入方系舟咽喉,要了他命的第三箭并不是他放的!也非刑部的人。
他只在隔壁高楼上看到一个残影,待赶过去时已是空无一人。
除此之外,还有一事……
便是那江知颐。
虽已证明杀了三位举子之人是方系舟,但江知颐行径同样古怪,前两位举子被害的那段时间,他恰好都离开鹿霖书院,去了京城,仅仅只是巧合吗?
而且,那日,方系舟迷晕了江知颐,为何没有第一时间杀了他,掉落在木床旁的沁玉石瓶又是谁打碎的?
还有那张刻意塞在他门下,引他去药庐的纸条,又是谁所写……
见孟松洵剑眉越蹙越紧,程亦炤不由得询问道:“先前你来信问我关于脑髓入药一事,可也是为了此案?”
孟松洵颔首,“先前我的确有此设想,方系舟死前也说要集四人之慧云云,但到底得不到印证,我留在鹿霖书院,亲眼看刑部的人搜查了方系舟的房舍及药庐,但一无所获……”
程亦炤闻言沉默片刻,“脑髓能入药的药方我的确不知,但香方却有一个,你既来问我,想必也对此方有些印象……”
言至此,他眼眸微垂,掩下些许道不明的情绪,旋即娓娓道:“顾家……那个顾家还在时,制香四家同气连枝,因顾家制香手艺居四家之首,其余三家唯顾家家主马首是瞻。几十年前,也不知从哪儿冒出一本《异香录》,记载了各种各样古怪的香方,因其中不少香方有悖人伦,所用香材极其残忍,故而当时顾家家主封存了此书,不许任何人碰……”
此事,孟松洵还是头一回听说。
怪不得,那时念念动了那本书,向来爱女的顾家家主大发雷霆,差点将念念家法处置。
孟松洵思忖半晌,又问:“那本《异香录》,除却顾家,还有谁有?”
程亦炤想了想,“我知道的,只有顾家那本,如今不知所踪,兴许已付之一炬。那一本先前被偷出来时,我也不过翻了一两页罢了。不过……还有一人,应记得上头所有的香方。”
“谁!”
程亦炤深深看了孟松洵一眼,须臾,才缓缓吐出一个名字。
“顾缃绯。”
那位顾家女是天生的制香奇才,若能活着,京中闺秀无人可出其右,只消她完整翻看过的香谱,皆能做到过目不忘。
说罢,他试探地看着孟松洵的反应,见他只是蹙了蹙眉,不由得心生诧异,旋即唇角微勾,露出似有若无的笑。
“看来,武安侯已将旧事放下了,往日若我提起这个名字,你定然不只是这个反应。”
孟松洵没有在意他语气中淡淡的嘲讽,只抬眸静静地看着他,片刻后,却是道出令程亦炤瞠目结舌的话。
“你说,念念他们,有没有可能还活着?”
作者有话说:
每天都感觉自己要阳了,但每天都是天选打工人,努力笑着撑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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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程亦炤怔愣在那厢,好一会儿才确定自己没有听错,他凝视着孟松洵,哂笑了一下。
“看来是我误会武安侯了,你不是忘却了前尘往事,而是着了魔,我纵然还惦记着故人,但不至于像侯爷这般,异想天开,觉得死了十五年的人还可能生还。”
面对他的嘲讽,孟松洵并未恼怒,甚至格外冷静,“可当年并未寻到他们的尸首,纵然火烧得再烈,也不至于尸骨无存……”
“够了!”程亦炤骤然失控,忍不住低吼。
须臾,他稳了稳呼吸,定定地看去,“侯爷,我们都已经不是孩子了,这么多年你还记得他们,说实话,我很高兴,但……那些不切实际的梦,也该断了!”
孟松洵抬眸看去,便见昏黄的烛火映照在程亦炤的脸上,半明半昧,他薄唇紧抿,言语间眸中沉痛一闪而过。
他并未再说什么,许久,只低低道了句“夜深了,告辞”,便起身离去。
他蓦然有些后悔对程亦炤说了这话,因当年那案痛苦至今的并非他一人,既是还未证实之事,不该一次次揭人伤疤,反徒增伤感。
举子连环杀人案虽未能活捉真凶,但也算成功告破,也令那些赴京赶考惶惶不安的举子们都安心定志,全力备考。
圣上龙颜大悦,好生嘉奖了破案有功的沈韫玉,倒也令他如愿在刑部立足脚跟。
临近除夕,圣上隆恩,给假七日,沈韫玉便命母亲赵氏备了厚礼,至恩师刑部尚书褚裴处登门拜访。
说是恩师,褚裴倒也未曾教过他什么,当年他进京赴考,因囊中羞涩在鹿霖书院借宿,连着三回书考都得了头名,才被褚裴看中收做门生。
后他高中探花,幸得恩师一路提拔,才得以在短短五年内官至刑部郎中,对于褚裴,沈韫玉一直很心怀感激,从不敢忘。
入了褚府花厅,见到褚裴,他起身深深一躬,献上节礼。褚裴含笑满意地看着沈韫玉,让他不必拘束,落座喝茶。
“此番你抓住真凶,破了大案,做得不错,连首辅大人都在我面前好生夸赞了你,言你行事机敏,洞若观火,是不可多得之材。”
沈韫玉闻言,登时受宠若惊道:“不过分内之事,是首辅大人谬赞了。”
褚裴口中的首辅,是内阁首席大学士胡钊壁。
“不必妄自菲薄。”褚裴笑了笑,“首辅大人既然看好你,你只需尽力便是,跟随在首辅大人左右,将来自能有大好前程。”
沈韫玉闻言,唇角笑意微微一僵,哪里不明白褚裴的言外之意。
除却首辅的身份,胡钊壁还是当朝胡贵妃的亲兄,四皇子的亲舅。
今上皇嗣单薄,除却先皇后生下的太子外,膝下就只有三位皇子。太子自小羸弱,如今虽年近而立,仍时常缠绵病榻,弱不禁风,甚至有太医直言太子身体每况愈下,恐活不过三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