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夜里依然苦寒,弯月似细眉,天地间笼罩了层朦胧的清辉。
赵寰灵活轻盈,在矮墙毡帐中穿梭,来到皇宫的东南角宫墙处,停下脚步,警惕向前望去。
此处有扇四不像的宫门,被称为东南门。权贵们从大殿外的正南门进入,送进宫的吃食杂物,前来做工的工匠等,则从此门进入。
平时车水马龙,算是破烂皇宫最热闹之处,在宫门口有金兵门房守卫。
皇宫的宫墙是土墙,修得虽然算高,下雪之后塌了荒,冬日严寒,得等到开春之后方会重筑修补。
有一段只比赵寰稍微高出半个头,她下午前来过一次,早将周围地形摸得一清二楚。
宫里没了皇帝,门房一片漆黑。守卫们早早就关上了宫门,躲在暖和的屋内歇息。
赵寰耐心等了一会,四周一切如常。她弯下腰,飞快疾奔到墙角,扬起从工匠那里顺来的铁凿子插进土墙,借力朝上一跃,翻上了土墙的缺口。看好墙外的落脚处,转身滑下,安稳落地。
宫外与宫内并无什么区别,借着月色,目所能及之处,能看到低矮的土屋与毡帐,积雪枯树枯草,满眼荒芜。
这些破旧的土屋与毡帐,却是大金国的朝廷衙门。赵寰轻拍掉身上的泥土,紧了紧衣衫,思索了下,选择朝毡帐走去。
待走到毡帐外,她躲在阴影里,一一偷听过去。毡帐内,有些传来呼噜声,有些则毫无动静。
到了最角落,与其他毡帐离得远些的那顶,赵寰深深吸了口气。凛冽的空气中,夹杂着药草的气味。
金国的医术在不久前,尚医巫不分家。全靠靖康之耻之后,掠夺了大宋的土地,钱财,工匠郎中等,给金国建都城皇宫,发展其医术。
赵寰不禁精神一震,心道应当就这里了。她蹲下来,如野猫那般,伸手在毡帐上挠了几下。
很快,毡帐里有男人咕哝着在咒骂:“打哪跑来的野狗!”
赵寰仔细辨认着声音,男人只骂了句,窸窸窣窣翻了个身,很快再次睡去。她眼睛一亮,转到毡帐门边,掀帘冲进屋,顺手拉上了毡帐门帘。
男人很机敏,一个打挺坐起身。在他叫嚷之前,赵寰迅速吹燃火折子,对准自己的脸一晃,压低声音道:“严郎中,是我!”
严郎中的话堵在了嗓子里,瞪着眼睛,惊讶望着赵寰。
赵寰收起火折子,轻呼出口气,低低道:“深夜到来,实在是冒犯,还请严郎中见谅。”
严郎中默默拉起被褥裹住自己,毡帐里光线昏暗,又觉着不妥。他摸出火折子,点亮了炕桌上的油灯。
赵寰警惕地看向油灯,严郎中极为聪明,拿针将灯火挑暗了些:“旁边毡帐的人,白日去了完颜中贤的王寨。”
豆大昏黄的光线摇晃,狭窄的毡帐内,孤男寡女,严郎中解释完,更加不自在了。
只见到赵寰神色坦然,毫不在意立在那里,拘束莫名散了些,拿起衣衫披上,作揖见礼道:“帝姬前来,请恕在下衣冠不整,有失礼仪。”
赵寰曲膝还礼,严郎中眼神复杂,忙闪身躲避。她直起身,淡淡道:“金国的牢狱里,只有被掳来的大宋人,早没了皇帝皇子帝姬。严郎中,我偷偷从浣衣院出来,是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严郎中不似上次见到的满身戾气,他一听,马上说道:“金国之地药草丰富,我采了许多好药。帝.....”
“赵寰。”赵寰听到严郎中话语迟疑,立刻接上,“我叫赵寰,没甚可避讳的。若是严郎中不习惯,可以称呼我二十一娘。”
严郎中愣了下,避开了称呼,走向一旁放着的药柜,道:“可是上次落胎之人出了事?我去给你抓药。”
赵寰道:“落胎之人情形尚可,只连我在内,浣衣院的女人多少身子都不好,是需要些药。但药的气味重,熬煮要小心翼翼背着人,劳烦严郎中给些气味不那么重的药丸药膏。”
严郎中叹了口气,合上抽屉,改去装药丸。
赵寰道:“不过,我此次来,并非为了药。严郎中,你给金国权贵治病,对眼下的局势熟悉,你可知晓,谁会当皇帝?”
严郎中手上一顿,颇为意外看了眼赵寰,斟酌之后老实说了:“女真语我懂得不多,亦不甚清楚。这些时日他们闹得厉害,听传闻,好似完颜亶会继承大位。完颜亶醉心中原典籍,比起其他完颜氏来,人斯文守礼许多,倒是件好事。”
苦笑一声,继续道:“只是,无论完颜氏谁当皇帝,都改变不了眼下的处境。临安朝廷不当回事,我们此生,都难再回故土。”
赵寰想起在大殿里见过完颜亶一面,他与其他完颜氏一样,看着她们这些匍匐在地上的弱女子,神情狰狞得意。
看来,完颜亶喜欢的汉文经史,全部都学到了狗肚子里。侮辱了汉人的书本,流传千百年的礼义廉耻。
赵寰语气平静,有条不紊分析道:“新帝登基,肯定有一翻动作。金人觊觎大宋的大好河山,只他们的人马兵力不足,打进汴京之后,并不敢盘踞在此,而是一把火烧成灰烬,退居回大都。他们算有自知之明,深知他们的本事,治国不行,只能如强盗那般,靠抢劫为生。汴京与周边之地,已经被他们掠夺抢劫一空,民不聊生。我敢断定,他们已经盯上了更为富裕的江南,下一步,得出兵攻打临安。”
赵构与朝堂退居临安,靠着长江阻隔,他们不但能抵御一二,还能反攻。
可朝堂还有群贪生怕死的官员,就算岳飞韩世忠等武将再厉害,也施展不出任何本事。
严郎中神色晦暗,低声道:“先前完颜晟还在时,我听说金人向临安提出过条件。临安朝廷只要付足岁币,金人归还太上皇等人。迄今为止,临安未有回应。太上皇身子很不好,汴京皇上亦成日郁郁寡欢。”
赵寰笑了下,问道:“严郎中,你可是指赵佶与赵恒?”
严郎中瞧着赵寰脸上浓浓的讥讽,心情复杂,点点头回了声是。
一想起那两个混账,赵寰胸口就闷闷的,难受得紧,沉声道:“在五国城,赵佶又生了多少儿女,给金国人留下了多少小俘虏?赵恒深肖其父,他后宫的嫔妃,算上有名无分的,差不多近四十人,全部送给了金人,如今还活着的,还剩几人?他们造下的罪孽,与金人在汴京,大宋土地上的屠杀,严郎中,你觉着谁更可恶一些?”
严郎中愣愣望着赵寰,哽咽了下,抬手抹了把脸。
赵寰眼神陡冷:“金国人故意开口索要钱财,放他们回去膈应赵构,不过想让让大宋起内讧罢了。赵构肯定不愿意接他们回去,会拿大义,不忍给百姓加赋等做借口托词,不过是舍不得皇位罢了。父不父,子不子,一脉相承的不要脸!说起来,我姓赵,家丑不外扬。除去乱臣贼子,赵氏一族的罪孽,着实太过深重,就是以死谢罪,亦难还清!”
灯火摇晃,严郎中凝视着那线微弱的光,眼前浮现出汴京城曾经的繁华,生灵涂炭的荒芜。破掉的国门,一夕之间散掉的家,眼眶逐渐血红。
赵寰紧盯着严郎中,此刻她已基本上信任他,轻声却坚定地道:“严郎中,赵家还有女人,她们的骨头可没软。浣衣院的情形,约莫你也听过一二,可我们不服,绝不坐以待毙!”
严郎中抬眼看向赵寰,神情震动。
赵寰颔首欠身:“严郎中,请你替我引荐有骨气,血性的大宋男儿们。”
严郎中脱口而出道:“你要做甚?”
赵寰低声说了几句接下来的举动,淡然道:“赵氏男人不行,就让女人来。我要报仇血恨,杀金贼,收回故土山河!”
严郎中抹去了脸上纵横的泪,放下药罐,留了句你稍等,掀开毡帐冲进了夜色里。
第16章
没多时,严郎中回了毡帐,他忐忑着,结结巴巴道:“二十一娘,毡帐狭窄,人太多,恐被金人发现。在附近有片隐蔽的林子,你可方便前去那里一议?”
赵寰知道严郎中担心她一个年轻女子,在深夜与一帮大男人出去,实属不方便。她想都未想,落落大方道:“好啊,劳烦严郎中在前面带路。”
严郎中心道赵寰能从皇宫深夜到来,一个勇字是跑不了,对她的佩服又深了一层。
他熟门熟路走在前面,压低声音道:“他们都是苦命人,家人……”
话语微滞,严郎中长长抽噎了下,转开了话题:“我对好几个有救命之恩,平时他们对我还算信服。我与他们打了许久的交道,他们虽说没读过什么书,以前在汴京靠力气手艺赚口吃食,人的品性却信得过。”
赵寰简单回道:“我信你。”
严郎中呼出口气,抬手按了按跳动不停的胸口,警惕四望。领着赵寰避开金人多处,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来到了他说的林子边。
借着月色,赵寰看到林子里走出来十多个汉子。其中有几人很是眼熟,她上次跟着韩皎去拿扫雪工具时见过。
他们见到严郎中领着赵寰前来,互相看来看去,神色惊疑不定。
严郎中清了下嗓子,说道:“走,进去,去老地方歇个脚。大文兄,你受累先升个火,晚上冷得很,咱们烤着火说话。”
被换作林大文的,正是上次主动解围,递给赵寰铁锸之人。
林大文一声不吭,转身朝林子里面走去。其他人见状,陆陆续续跟在了后面。
严郎中侧身请赵寰前行,道:“我们经常来这边坐一坐,此处荒凉,大都林子湖泊多,金人基本不大到这边来,二十一娘放心。”
赵寰颔首,笑道:“严郎中想得周到。”
严郎中挠了挠头,谦虚了几句,踩着积雪冰碴,走进林子里面,赵寰转头四望,此处前面是湖,一块巨大的山石斜伸出来,正好挡风避寒。
在林大文的带领下,他们抱着枯枝前来点燃。火光升腾,映着他们沉默,打探的脸。
赵寰姿态闲适,抬眼迎向他们的目光,道:“功夫紧急,严郎中估计没能跟大家解释太多。深夜寒冷,我就不绕圈子了。你们应当认识我,以前我是大宋的柔福帝姬,如今我与你们一样,是金人的奴隶。我叫赵寰,不知各位尊姓大名?”
众人愣愣看着赵寰,没人做声。林大文最先站出来,答道:“在下林大文。”
站在林大文身边之人看了他眼,跟着答了:“祝荣。”
其他人接连报了名字,赵寰一一看过去,这些人都是她第一批同伴,细心将他们的名字记了下来。
等到他们报完姓名,赵寰从头到尾,一个不错再与他们确认了一遍,肃然道:“现今,我们算是真正认识了。我们皆来自大宋,能活到今日相逢,不止是我们命大,还因为我们自救。”
一席话,说得众人心有戚戚焉,神色黯然。
林大文思索了下,说道:“先前我问过严郎中一句,他说帝姬有事相托,不知帝姬所为何事?”
“我叫赵寰,你们称呼我为二十一娘亦可。帝姬,就莫要叫了。”赵寰耐心纠正了林大文的称呼,见他怔住,自嘲一笑,曲膝福身见礼。
众人神色一变,忙不自在避开了。
赵寰直起身,道:“赵氏皇族有负于你们,我不会代他们向你们赔不是,我只代表我自己。赵氏皇族的男子,他们岂是一礼就能洗清身上的罪孽。反正他们靠不住,且不提了。我想问问各位,你们在金人手底下,日子过得如何?”
祝荣瘦得颧骨突起的脸,瞬间沉了下去,朝地上淬了口,恨恨道:“那能叫过日子?!金人猪狗不如,杀我同胞,淫.我妻女姊妹,我与金狗之仇,不共戴天!我苟活着,就是等着老天开眼,我就要看看,金狗会落得如何的下场!”
其他人一听,怒气恨意冲天,跟着咒骂不止。林大文神色哀戚,站在那里没开口。拳头却死命拽紧,双眼在火光的照耀下,变得赤红。
有人骂累了,蹲在火堆边。铮铮汉子,哭得撕心裂肺。
赵寰默默听着,眼睛涩然。他们有家□□儿,如今只剩下他们自己。
那些人去了何处,他们不敢提。想到严郎中几近哀鸣的呜咽,赵寰没多问。
严郎中抹了把泪,清了清嗓子道:“好了,沦落到此的大宋人,谁没有一肚子的伤心事。咱们且先收拾一下,听听二十一娘的话。”
众人扯着破衣衫,随意擦拭了脸,齐齐朝赵寰看来。
既然要让他们做事,臣服,总先要拿出些真本事来。
赵寰手伸出去,在他们身前晃了晃,“你们看,我这双手,虽然弱小,但是我做了好些男人都不敢做的事情,我杀了完颜宗贤,完颜晟。”
轻描淡写的话,将好几人震得一下跌坐在地上,难以置信盯着赵寰。
林大文同样吃惊,他愣了下,脑子灵光一现,敏锐地问道:“二十一娘,工匠屋里做木工活的锉刀,凿子,可是你拿走了?”
赵寰微笑起来,轻轻点了点头,拿出身上的凿子递到林大文面前,“你瞧!”
林大文双手接过凿子摸索打量,猛地抬头望着赵寰。先前木纳隐忍的脸,终于多了些表情,崇拜与恭谨,交替闪现。
“可惜,我们一群大男人,尽管平时恨极了金狗,却无甚作为!”片刻后,林大文垂下头,将凿子还给赵寰,深深作揖道:“尔等皆不如二十一娘也!”
其他人回过神,想到先前的哭,既羞愧又难堪,跟着林大文一起作揖:“二十一娘厉害,我们都不如你。”
“我等恨不得将完颜氏一族挫骨扬灰,到头来什么都没做,实在是没脸啊!”
严郎中心潮起伏,颤声道:“当时金狗皇帝完颜晟下令,完颜宗望与完颜宗翰,领着两路金兵前来攻打大宋。完颜宗望遭受天谴死了,二十一娘杀了完颜宗翰,完颜晟,大宋的仇,算是得报一二。眼见金狗新帝即将登基,大宋的土地,我们大宋的百姓家人,仍在他们手上。二十一娘,你先前说金狗新皇会攻打临安,对此可有对策?”
林大文手臂紧贴在身旁,沉声道:“以前朝廷不管我们的死活,贵人们都急急忙忙逃走。我们这些人,没人管,也没个领头的。二十一娘比男人还厉害,有胆量,不如你领这个头,我们且去杀他们个金光!”
其他人连声跟着表态,神色坚定,群情激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