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太久没有见到江平之了,院子里的几人都围着他嘘寒问暖,询问伤势,或是关怀他在战场上遇见什么凶险没有?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这时候外面开进了一辆军用汽车,轰隆的停车声十分明显。
果不其然,十天半个月都不露面的江堰起出现了,他将军装穿得没有一丝皱褶,眉毛微皱时显得目光锐利迫人,身上的气势严肃压抑,远远不是江平之可以比拟的。
在看到江堰起的那一刻,江平之就下意识的扯了扯衣角,将身上的军装扯得更加齐整,而后没有一丝犹豫的对江堰起敬礼。
江堰起抬手回应,但姿态却闲适许多,并不需要像江平之那样笔直紧绷,连目光都不能有一分偏移。
先军人,而后父子。
等两人都放下手后,江堰起才问道:“负伤了?”
他虽然在问,但表情依旧严肃,和先前没有任何区别,就好像是在问下属命令传达了没有。
江平之早在江堰起来的时候,就收敛了笑意,一直到此刻,也是面色严肃认真,他的脸上窥不到任何看见父亲的亲近动容,也如同回答上级一般,站的笔直,“是。”
江堰起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然后便大步走向住处,而他身边的警卫员则跟着。
江平之站在原地,看着父亲和他的警卫员离开,而江平之从始至终连头都没有回过。
等到江堰起离开,这令人尴尬的父子对话才结束,气氛重新轻松起来,胡若弗目睹着这一切,明知道父子俩的心结,有心劝一劝,却也知道是徒劳无功,只能深深叹了口气,到底什么都没说。
而打破这一切尴尬的是买完饭回来的李卓晚,他手上拎着网袋,网袋里装了好几个铁饭盒。
他没听见先前的动静,一进门就看到大家都站在院子里,连江平之也在。
李卓晚自然也看到了江平之身上的伤,他目光一凝,下意识的上前一步,但却没有喊叫出声。因为李卓晚的表情很快就镇静下来,他看着江平之,如同过去那样,很自然的喊道:“平之哥,你回来啦。”
江平之点头,笑了起来,语气里透着熟稔和自在,与刚才同江堰起的对话截然不同,“你也长高了不少。”
胡若弗上前接过李卓晚手里的饭盒,然后看向江平之,关心的说道:“好了,之后还多的是机会闲聊,你身上还带着伤,快点回屋子里休息,不要在这吹风了。
医生是怎么和你说的,是不是要静养?
你这伤是要换药的吧,还有之后吃的药,带回来了吗?”
被胡若弗熟悉的声音唠叨着,事无巨细的询问关心,江平之的眼里也浮现出温暖的笑意,“您放心,我都带了,换药可以去医院换。”
胡若弗摇摇头,她是跟着李文畔一起走过那段踏雪地越高山的最艰难的一段路的,对于这些伤,那是看多了也有了经验,“你啊你啊,这样的伤还是应该在医院养着,从家里到医院,不还是要奔波吗?万一路上伤口裂了,岂不是得不偿失。”
面对胡若弗,即便是坚定沉稳如江平之,也会面露尴尬,有了被长辈戳穿的不好意思。
胡若弗到底是个温柔、不舍得为难人的人,所以说着说着转而宽慰起江平之,“好了好了,这样也好,医院冷冰冰的,哪有家里好,在家养着也舒服些。
你晚饭应该还没有吃吧?
这样好了,来我这一起,刚好我们还没有吃饭呢。
你还不知道,我和你文畔伯伯如今有了女儿,叫明宛,七八岁的小姑娘,可乖了。就是有些瘦弱,我先前让小梅帮忙炖了汤,刚好你也补补。”
江平之没有推辞,从小他父亲就忙,在胡若弗和刘长征他们家蹭饭惯了,也就不说些见外的推辞话,“那好啊,我许久没有在若弗伯母您这吃饭了。您别说,我现在可真是饥肠辘辘,肚子饿的直叫唤。”
江平之的捧场让胡若弗很开心,但她也没忘了江平之如今身上还带着伤,先让江平之到她那坐坐,等会儿吃过饭了再帮忙收拾收拾房间。
他许久没回来了,估计房间都落了灰,床上也没个铺盖。
商量好了以后,胡若弗就让李卓晚扶着江平之进去,而她则去书房找李明宛了。
原本听到刘长征那么惊讶的喊江平之负伤了,她还以为非常严重,怕会把明宛吓到,所以特意把她留在书房。也不知道让明宛待在书房,她会不会无聊。
出乎胡若弗意外的是,李明宛不仅乖乖的待在书房,还认真的数起盆栽上的叶子。
胡若弗下意识的放轻声音,她说道:“宛宛数完了吗?”
她一直都想要给自己的女儿取个小名,软软糯糯的,好不容易明宛选了自己的名字,她就开始叫起小名了。
在穿书之前,李明宛这个名字已经用了十几年,她毫无突兀的感觉,甚至因为熟悉的名字,而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欣喜。
李明宛抬头看向胡若弗,认真的说道:“还没有。”
胡若弗点点头,她没有催促明宛,而是十分民主的询问明宛的意见,“那宛宛是想要数完再出去,还是先出去吃饭呢?”
明宛之所以数叶子,单纯是无聊罢了,倒也没有什么执念,所以她回答道:“先出去吃饭吧。”
然后明宛就从椅子上轻轻一跳,站到地上,对胡若弗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明眸善睐,“若弗伯母,我们走吧。”
胡若弗温柔的摸摸明宛的额头,然后牵起明宛的手,“好。”
明宛被胡若弗牵到吃饭的地方,江平之和李卓晚已经坐在里面了。
李明宛刚一跨过门槛,就看到坐在桌子前,言笑晏晏的江平之,他正当最好的年华,笑起来时神采飞扬,原本就俊朗的五官更是增添了一些意气风华,让人很难移开眼。
而这样的江平之就这样落进明宛的眼里,她的睫毛微翕,目光一动不动的落在江平之身上,眼里倒映的也是江平之的身影,她面容宁静,眼神却认真,仿佛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不见了,她所能看见的只剩下江平之一个人。
一直应李卓晚所求,说着战场上遇到的见闻的江平之,这时候也在不经意间抬头,恰好看到了胡若弗,和她手上牵着的明宛。
江平之的笑容慢慢停了,他的眉宇微微蹙了起来,似乎觉得熟悉,眼前的明宛和他当日救出来的狼狈已经有所不同,如今的她变白了许多,精气神也变好了,甚至脸颊和四肢都有了肉,被人精心娇养着,比清晨盛开,带着露水的娇嫩小花还要有生气,跟当日死寂绝望的小可怜截然不同。
但即使是这样,江平之也能根据记忆中熟悉的五官辨认出明宛,在短暂的沉思与辨认后,他的脸上重新露出笑容,沉稳而安定,一如当日救下她时。
胡若弗把明宛带到江平之的面前,正当胡若弗想要介绍,却听见明宛脆生生的喊道:“平之哥哥。”
李明宛吐字清晰,声音虽然轻缓,但清脆动听,能清晰的落入几人的耳中。
和胡若弗与李卓晚的惊讶不同,江平之笑容温和,“许久不见。”
看着熟悉的人,李明宛很想笑,灿烂的笑,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嘴唇越扬,眼泪掉的越厉害,小小的脸又哭又笑,看起来又可怜又有种小孩子的滑稽可爱。
明宛最终还是绷不住,眼泪哗啦啦的流,喉咙发出呜咽的声音,她哽咽的说道:“我好想你啊,平之哥哥。”
她说的是发自肺腑的实话,她是真的想江平之,是江平之发现了泔水车,把她从人贩子手里救出来的,在明宛看来,江平之就是这个书里世界的救命稻草。
即便才相处过短短一天一夜,但是江平之对于明宛的意义却非同一般。
她在夜里无数次的做噩梦惊醒,总要抱着江平之送给她的糖果铁盒,手里攥着江平之叠的蛐蛐,才能重新入睡。
甚至里面的糖她也不敢轻易吃,因为舍不得,只有在特别痛苦,特别难受,陷入在泔水车里忍受疼痛与恐惧的回忆中,四肢无力,直恶心想吐,甚至伤害自己的时候,她才会吃上一颗。
而随着铁盒里糖果的减少,明宛的心里非常焦躁不安,后来她发现自己在学着江平之用草编蛐蛐的时候,就会获得安全感,通常不会陷入那样不安难受的状态,她就一直编着蛐蛐,只是总编不好。
后来,她被李文畔夫妻收养,渐渐的,被噩梦吓醒的次数开始变少,除了偶尔会恍惚,她有些不清楚自己如今过的日子是不是真实的,她是不是还在泔水车里,面临着死亡,还有被转卖的凄惨的未来。
每当这个时候,她就要看看被珍重的放在盒子里的两只蛐蛐,唯有这样,她才能告诉自己,一切都是真实的,两只草编蛐蛐就是最好的证明。
可心里到底还是没有着落,而这一切,在看到江平之的那一刻,悉数消失,她脑海里浮现的都是那一日江平之安慰她的场景,还有那碗热腾腾的馄饨,有江平之在,她看不见夜晚的漆黑,所望见的唯有夜空上闪烁的繁星。
此心安宁,不见魍魉。
而此时含笑望着她的江平之,仿佛间和那一日安慰她的江平之重叠,作为支撑她度过无数个黑夜中噩梦的信念,她又怎么能忍住情绪的宣泄。
李明宛松开胡若弗的手,走到江平之面前,她看着他,即便江平之此刻是笑着的,仿佛能包容明宛所有的坏情绪,可是明宛却没有问他任何与之前相关的问题,也没有说她的害怕,还有后来的经历。
她只是泪眼婆娑的,像个看见远归哥哥的妹妹那样,不安且担忧问,“这些伤口疼不疼?”
江平之含笑回答,“最痛的时候已经过了,之后会越来越好。”
明宛勉强的点头,不放心的接着问道:“那你还会走吗?”
江平之沉默了一会儿,故作沉思状,看着明宛逐渐着急的眼神,没有再拖延下去,他伸出没有受伤的右手,揉了揉明宛的脑袋,像个大哥哥那样纵容宠溺,“至少要养好了伤才能走。”
这个回答,明宛还算放心。
但是他俩的互动却弄得胡若弗和李卓晚有些糊涂,胡若弗等他们问候完,才开口问道:“你们先前认识吗?”
李明宛用力点头,编好的小辫子随着她的动作也跟着晃了晃,“嗯,是平之哥哥把我从人贩子的手里救下来的。”
关于这件事,胡若弗倒是有所耳闻,她是亲自去接明宛回来的,所以多少听说了点当日发生的事情,也知道明宛她们是被过路的解放军发现,然后被救下来。
只是救下明宛的解放军,原来是江平之他们,却是今天才知道。
在震惊过后,胡若弗很快联想到明宛当日的凶险,在经过这么多时日的相处,她对明宛已经有了很深的感情,一想到明宛手臂上还留有的疤痕,以及被人贩子转手卖掉的凶险,她就后怕的抱住明宛。
胡若弗的嘴里止不住的念叨,“还好,还好,万幸……”
她一脸的庆幸,看到江平之的时候,脸上又多了真心实意的感激,“平之,还好有你。”
江平之没有把救下明宛的事情揽在自己身上,“是明宛聪明,如果不是她用石头敲击木桶,我们根本发现不了,也救不下那么多人。”
他伸手揉了揉明宛的脑袋,神情是难得的温柔,而她还被胡若弗抱在怀里。
眼看氛围越来越奇怪,大家只顾着叙旧,一直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还是凭借着良好的理解能力,根据他们的对话猜到了始末的李卓晚主动开口,“平之哥也历害,话说,天色快暗了,平之哥你饿了吗,有神什么想吃的,我可以出去买。”
被李卓晚这么一打岔,胡若弗也反应过来,不管过去怎么样,现在都好起来了,有什么事都可以后面慢慢说,现在的当务之急还是填饱大家的肚子,然后让江平之这个伤者先去床上静养休息。
胡若弗把脸上的情绪收起来,她对着江平之道:“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我去把厨房里熬的汤端上来,刚好炒几个你喜欢吃的清淡的菜,如今你受了伤,肯定有不少要忌口的。”
江平之和李文畔夫妻的感情非同一般,也不需要太多的客套,故而他笑着应下来,“谢谢若弗伯母。”
“你这孩子,和我说什么谢谢呢。”胡若弗也笑着抱怨,看似在说江平之,但语气却极为亲厚。
然后她站起来,牵着明宛,让明宛也坐在桌子前,用略微粗糙的手帮明宛擦了擦脸上的眼泪,有安慰叮嘱了两句,然后才放心起身去厨房。
而通过刚才的对话,李卓晚大概也猜出来,胡若弗已经和妹妹定好她要叫什么名字了,应该就是李明宛。
这个名字听起来就好听,最主要的是,和他一样,最后一个字都读作‘wan’一听就知道是一家人,他也十分满意。
而且定下名字以后,应该很快就可以去上学了。
想到自己以后可以教导妹妹学习的情形,李卓晚还是生出了些期盼,而且他也一定不会让人欺负自己的妹妹,不管过去如何,现在她是李明宛,就不能受任何委屈。
和其他人不同,虽然江平之与明宛总共也只相处过一天一夜,但明宛是他亲自救下的,见过明宛最难受的一面,江平之也开解安慰过她,再相处的时候,自然而然,聊得很顺畅。
李明宛取出一颗糖递给江平之,这是胡若弗之前买给她的,甜甜的,也是水果味的糖,虽然单论滋味和清香,可能比不上江平之先前送给她的那一盒水果糖。
江平之没有推拒,他把糖拿起来,剥开糖衣,放进嘴里,认真品味了一下味道,才夸道:“味道不错。”
哪怕是对着明宛这样的小姑娘,他也从来没有半分敷衍不耐,由始至终都是耐心十足。
听到江平之的回答,明宛显得很开心,她迫不及待的把所有的糖都拿出来,悉数推向江平之。看着明宛的热情,江平之没忍住笑了笑,他伸手拿起一颗,然后道:“我要是都吃了,你吃什么?这样吧,我再拿一颗,剩下的你收回去。”
李明宛也知道自己这样稍显幼稚,可是她就是忍不住想对江平之好。
在她低垂着头,有些丧气的时候,江平之主动说道:“明天我要去医院换药,但是一个人路上有些不方便,宛宛要陪着我去吗?”
他刚刚听到胡若弗这么喊明宛,也就跟着这么称呼明宛了。
能够帮江平之,李明宛自然是万分愿意,她用力的点头,“嗯!我要。”
看着明宛开心起来,江平之的眼底也浮起笑意。
而在说话间,胡若弗也端着汤上来了。
因为江平之突然回来,一连串的变故让大家都等了许久,以至于现在饥肠辘辘,所以很快就吃起了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