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按照杨母的一贯习性,是绝不会在这么多人的情形下问自己的儿子,在她眼里这种举动未免有点不得体,可是她太迫切的想要让自己的儿子有一个安全的环境,做到这么地步已经够了,她都已经死了一个儿子,就剩下杨璋玉和杨良玉两个孩子。杨璋玉的那条腿,尽管平时看起来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可再怎么没两样,也都是残了啊。
为了这个,她私底下不知道哭了多少次。
她也知道自己的儿子对这身军装有感情,但再怎么有感情,也不能拖着不转业。她已经想好了,到时候让杨璋玉选一个离家近点的单位,能够时常看见他,也就够了。
偏偏不管杨母私底下怎么问,他都没个准话,知子莫若母,她怎么会看不出自己的儿子在想什么。
未免夜长梦多,她甚至不放过在众人聚集在一起吃饭的机会,也要重新问一遍杨璋玉。
看着杨璋玉一直沉默,杨母自己都已经做好他会和之前一样,找借口搪塞的准备,可他却突然开口,声音中带着久不说话的涩然,“去边疆,什么单位都好。”
就在杨母满心欢喜的时候,听到了杨璋玉一整句话,想来注重礼仪姿态的杨母失手将筷子摔在地上。她知道自己失态了,努力平复心情,勉强一笑,打着圆场道:“不小心没拿稳。”
她没有当着所有人的面和杨璋玉起争执,这是她曾经受过的教养带来的束缚,也是她留给自己的颜面。一语惊起千层浪,桌上的人心知肚明,又有的闹了。
因为杨璋玉心智坚定,绝对不是因为母亲的哭闹挽留就能改变心意的人。
李明宛安安静静地吃着饭,看着众人的神态变换,这时候江平之默默夹了一筷子肉给明宛。他看出来李明宛很想吃那道菜,但是因为离得太远,想夹到就必须兴师动众的站起来,加上刚刚因为杨璋玉的话,引得那到菜正对着的杨母神色不好,气氛紧张,所以李明宛一直没敢伸筷子去夹。
她看着碗里的肉,抬头对江平之展颜一笑,就和小时候他总是偷偷给她糖吃一样。
后面江平之也帮李明宛夹了几次菜,都是李明宛投了目光,但是又不好意思跨越山河伸筷子夹的。
也不知怎的,大人们聊着聊着,就聊到了至今未婚娶的江平之身上。
“说起来,平之今年是不是也有二十四了?怎么还不谈个对象?”问这话的是胡若弗,她也没有催婚的意思,像他们这批人,出过国留过洋,思想开明的很,别说二十四了,就是三十多结婚的人也有,甚至还有人坚定信仰,抱定独身。并不像乡下老太太,孩子菜是对岁,就着急忙慌的给孩子相看对象,孩子都还没长大呢。
江平之给出的回答也很官方,偏偏桌子上的这群人,没有反驳他的余地,他说,“家国未安,何敢谈婚嫁。”
这种说辞,桌上的几个人年轻的时候几乎都义愤填膺的说出来过。不过,相比从前风雨飘摇的家国,现在真是好太多了,虽然穷,虽然什么都在建设,可至少人民自己当家作主,祖国的脊梁傲然挺立,风骨犹在。
胡若弗听见江平之这么回答,就没再说什么,李文畔倒是夸奖了一句,“有志气,有青年如此,何愁国不兴旺。”
低头吃饭的李明宛默默算起了年龄,虽然大家都以为她不知道自己的过往,可是李明宛记得书里的描述,按照原书里记载的时间线来看,她现在的年纪,等过了年就应该是十三了,这样算起来,其实江平野没有比她大太多,也就是十二岁罢了。
李明宛在心里这般想到。
但事实上,十二岁,都已经是她这具身体的年龄了。
这顿饭吃了很久,但也吃的很快,和奔流而去的时光相比较,短的仿佛一瞬。
在吃完这顿饭后没几天,杨母和杨璋玉闹起来的事情人尽皆知,她这么重脸面的人,最终都啜泣着苦苦挽留杨璋玉,可到底没能让杨璋玉改变主意。他仿佛变了一个人,人谁劝说都不管,非要一头扎进边疆,按照他的功劳和学历,明明能留在北平做干部,一众的单位抢着要。他精通四门外语,就算去杨父身边,都没人能说出半点错处,可他偏偏要去边疆的单位。
最终杨成桢和他在书房私下疼了一次,不知道说了什么,杨父最终还是放他去边疆,并且主动安抚劝说妻子。
外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杨良玉却悄悄告诉明宛,杨璋玉之所以这么果决,是因为他说有太多的占有牺牲在边疆的另一边,他不想离那些战友太远。他们长埋异乡的土地,他就在祖国最靠近他们的地方,始终守着他们,守着这片山河。
回来的这几日,他在梦中都是战友们一个个倒下的身影,挥之不去,难以忘怀。
听完杨良玉的转述,李明宛也沉默了,或许去边疆建设,对于杨璋玉才是最好的选择。
杨璋玉去了边疆,江平之的位置也确实升了升,然后被调到地方的部队去,每年能回来的时间并不多。
时间渐渐过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李明宛也按部就班的上着学,度过宁静的中学岁月。
李明宛在现代知识作为铺垫的情况下,很轻易的成为同学父母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并且顺利的考上大学,在她考上大学的那天,还收到了江平之从地方寄来北平的东西。
她顺利成年,未来应当是光明坦荡。
可作为大院的孩子,她却渐渐嗅到不对,风向不对。
她的父亲李文畔,好似闲了下来。
某一日走在街上,她听见广播在大声宣告着号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猛然间意识到,开头几年形势没有那么严峻,所以在原书中没有怎么提及影响,她下意识的被原书的内容带跑偏,忽略了她现在家庭,反而最容收到风向影响。
偏偏这是本架空的书,她根本没办法按照她在现代历史中知道的那一星半点的内容来做些什么。
等到李明宛抱着书,和往常一样回到家的时候,却听到李文畔的其中两个秘书站在角落里,一脸苦色的聊天。
“今天又被为难了吗?”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们受点气就算了,可……”赵秘书欲言又止,他显然是想说李文畔,可又怕提到李文畔被有心人听到,到时候又成了为难李文畔的理由,小声委婉道,“怎么能怀疑李……不响应号召呢,这不是挑起对立吗?”
李明宛听着他们说的这些,心里渐渐有数,她回到家,和往常一样,瞧不出半点异色。
李文畔正在廊下看书,见李明宛回来,摘下眼镜,和蔼地笑了笑,“今天回来的这么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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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李明宛现在彻底长开了,脸白如玉,几乎毫无瑕疵,一双眼睛望人的时候,像是柔柔的春水,看得人内心不自觉平静,但她弯眉的时候,便成了春柳,时时拂皱池水,漾起波纹。
她不喜欢梳太繁琐的头发,就学着时下女孩们将头发梳成辫子,分别垂在两边,爽朗清丽。为了方便,她经常用的确良的白衬衫搭着半边裙,随意的穿双小皮鞋。
当然,也是时代限制,没有现代那么多五花八门的衣服。这样穿一身衣服,最简单方便,而且不管是以在李明宛,还是这个时代的眼光看来,都不算难看。
甚至以这个时代的眼光来看,是最时髦好看的,毕竟的确良的衬衫也不是那么好买,人们也更倾向于穿结实好用的裤子。她这幅打扮,就是标准的家境优渥的城里人才能有的。
比起衣着,更吸引人的还是容貌,同样的青春年华,走在大学的校园里,她最引人瞩目,让人总忍不住想多看两眼。
和李明宛相对应的便是李文畔和胡若弗渐渐老去的容颜,他们的年纪本来就不年轻了,收养李明宛的时候,已经是五十岁上下,李文畔现在看书都不得不戴上老花镜。
李明宛看着渐显老态,可精神依旧很好,对着她和蔼浅笑的李文畔,意识到她的养父母渐渐老去,需要她来为他们遮风挡雨。
她掩下心中的种种思量,扬起一个明亮的笑容,“大一本来就没什么课,我不太想参加那些活动,就早点回家啦。”
李文畔合上书,微笑着听李明宛讲她的大学生活,他松弛的脸皮上已经浮现点点老人斑,可含笑注视的时候,依旧风采不减。
“大学的活动应当是很多的,你可以多去看看,说不定能遇到意趣相投的同学。”李文畔含笑听完李明宛的形容,试着给出建议。
他的建议可是站在自身的丰富经历上,想当初,他也上过大学,还因此结识了胡若弗,以及其他一大批有相同志向的人,那真是最好的年华了。
李文畔回忆到过去的岁月,眼里浮起淡淡的怀念。
李明宛却不知道该怎么和李文畔说,现在大学早没有他那时候的自由博学风气,那时候人们深受剥削,底层人民受限制多,不知怎的反而延伸出自由的风潮。
在中西方文化的碰撞中,民国的人,要么就是极致的保守,要么就是极致的开放。不仅是衣着上,就连学术界也是如此,甚至有学生试图试验不同的社会形态,哪个更有利中国,存在是否合理。
现在大学里是有很多活动没错,可是大多都围绕着一个思想,歌颂同一件事,不管是读书会,还是舞会,等等的,都是如此。所以李明宛压根提不起兴趣,还不如回家窝着,哪怕在家里多看一本书,都比这有意义。
可面对李文畔,她却有些不愿讲出来,她怕李文畔失望。李文畔这段时间需要烦心的事情太多,她不想再增添他的负担。
所以李明宛放下书,索性撒起娇,“哎呀,可是我想早点回家,陪陪我的老父亲呀。”
胡若弗拿着果盘走出来,她的齐耳短发上断断续续参杂着大半银发,促狭的调侃起明宛,“原来你只惦记你的老父亲,不惦记你的老母亲呀,枉我还想着你爱吃凤梨,看来是白准备了,小没良心的。”
胡若弗嘴上说明宛,可眼里的笑做不得假,语气里全是宠溺。
李明宛直接从后面抱着胡若弗,黏着胡若弗,撒着娇,“我哪来的老母亲,我母亲可年轻着呢,是世界上最最温柔可亲的母亲。”
胡若弗被她的甜言蜜语逗得直笑,“你这小嘴,怕不是抹了蜜。”
“就算抹蜜,也是您买回家的蜜。”李明宛理直气壮的说。
她这番小女儿作态,逗得胡若弗和李文畔都笑了。有这么个女儿在身边,工作上的愁苦都悉数消失。
而在吃完饭回到房间里以后,李明宛脸上的笑容消失,她看着自己的课本发了会呆,这不仅是课本,更是象征着光明未来的大学文凭,她将来可以有许多选择,但不出意外,条条坦途。虽然现在风向不对,李文畔也受了些为难,可他的地位不同,再怎么艰难的时刻,都不会有性命之忧。
尽管如此,李明宛也想靠自己,为李文畔夫妻做些什么。他们都是很好的人,更是抚养她多年的养父母。
李明宛打开桌子,把自己的课本放回去,又满满合上。
有些决定,在无声中落下。
她挑了个晴朗的周末,骑过道路两旁长长的树丛,自行车在知青办门口停下。受到号召,来报名的青年很多,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有着青春的狂热,仿佛一把火,怎么也燃烧不完。
李明宛挑的是人最多的时候,一直到她从里面走出来,都不知道自己原来能说出那么大义凛然的话。
但是今天过后,大家都会知道李文畔的女儿在经过他的思想教育后,主动响应号召,上山下乡。能让自己最疼爱的小女儿下乡,他又怎么可能是思想有滑坡,脱离了大部队的人。
等到回家的时候,李明宛收起自己的种种思量,满面春风的回到家。
李文畔和胡若弗这段时间都不太忙,在家的时候很多,看到李明宛的样子,胡若弗惊奇的问道:“这是遇见什么好事了,怎么这么开心?”
李明宛故作俏皮的卖起关子,“是件大好事,我现在可不能告诉您,等会儿吃饭的时候才能说。”
胡若弗笑着摇摇头,“你这孩子。”
等到李明宛走了,她才和李文畔悄悄的讲,“明宛不会是恋爱了吧,他们现在刚上大学,难免心思浮躁,也不知道对方人怎么样?”
看着胡若弗已经皱眉开始担忧的样子,李文畔摇着头笑道:“还没影的事情,你就想这么多。明宛有自己的想法,你不要太担心,再说了,年轻人谈恋爱不是很寻常吗,别想这么多。”
今天吃饭的时候,胡若弗还多做了两道菜,因为今天李卓晚也放假回来。
李卓晚天资聪颖,读书从来不用操心,比起李明宛在小学的时候连跳了两次级,李卓晚就不同,他直接来了个大的,考上了首都大学的少年班,二十多岁的年纪,已经去科研所上班了。他平时忙着做研究做实验,他的导师是个厉害的,他也连带着见不着人影,就是偶尔放假的时候回来吃顿饭,睡一觉,第二天就又见不到人影了。
等到菜做齐了,胡若弗把最后一盘菜端出去的时候,院子外面的青石板上也传来轮胎摩擦的声音,胡若弗就知道是李卓晚回来了。
她把李明宛和李文畔叫出来吃饭,一家人整整齐齐的坐在饭桌旁。
胡若弗吃了几口饭,心里还是惦记着刚刚李明宛提到的事情,她还是按耐不住,主动提起来,“明宛啊,你刚刚不是说有什么事要说吗,现在不就是吃饭了,怎么不说啦。”
李明宛闻言,也不再藏着掖着,她笑眯眯的放下筷子,拿出口袋里作为纪念的报名表,真正的报名表她早就已经交上去了。
她把报名表展开,面向李文畔夫妻,还有李卓晚,“我之前在路上的时候捡到主动申请下乡的报名表,也听了很多关于上山下乡的宣传,我觉得宣传里说的没错,作为知识青年应该主动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所以我今天已经在知青办提交了表格,等过段时间,安排下来了,我就下乡去。”
饭桌上的气氛彻底凝滞,胡若弗早在开口之前,都想好如果李明宛说她谈了个男朋友,自己应该说什么才比较好,就连李文畔都想了些教导的话。可是他们谁也没想到,李明宛提起的会是上山下乡。
和胡若弗设想的不一样,可是事情却变得更棘手了。
他们年轻的时候也是去过农村,还帮老乡干过活,自然知道乡下是什么样子的,李明宛下乡的地方,有可能会更偏,她一个女孩子,从到了北平之后,就没受过什么苦,下乡的日子,恐怕没那么好过。
话到嘴边,胡若弗反而不知道怎么劝了。
在安静的饭桌上,最先开口的倒是之前劝胡若弗不要总干涉孩子选择的李文畔,他正色道:“明宛,乡下并不是见容易事,和你的想象或许会有很大出入,你要顶着烈日酷暑割稻谷,要住在雨天四处漏风,能把人骨头都吹颤的屋子,你下乡,不是单单在院子里教老乡识字这么简单。
况且你还有学业,你才大一,专业知识都还没有学到,一旦下乡,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届时,你是准备辍学吗?还是在毫无专业知识的情况下,借着好大学的名头,去其他单位混饭吃?”
李文畔的一连串问题,都尖锐的直指问题本质,也越来越犀利。
李明宛的嘴唇颤了颤,还是维持着之前的笑容,用自己早就想好的说辞。她解释道:“您说的这些我都知道,我能吃的了这份苦,国家是需要人去建设的,农民更是中间力量,国家进步的路上不能落下任何一个人,帮他们扫盲也是更好的建设祖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