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第一时间举起双手,观察片刻,手终于彻底不抖了,稍稍安下心来。今天白天有两场手术,第一场是六个小时的部分结肠切除术,她要当一助。手如果哪怕还有微微颤抖,这场手术就上不了。
随意拾掇一会就出了门。阳光灿烂的好天气,郁闷和悲伤都被藏在昨晚的月色里。
叶主任昨天凌晨两点结束手术,早上七点不到就端坐在办公室精神抖擞准备待会的查房。他低着头,专注的查看手上的病例,甚至顾不上抬头回应大家的早上好。林听拖着步子,刻意直起腰板,假装抖擞地打了个招呼。对方简单回应并没抬眼,却在她准备落座的时候冒出一句,“黑眼圈重的让我以为昨晚熬夜做手术的是你。”
林听歪过头照照镜子,呵,还真是。对着镜子和回过头来的叶主任对视,笑笑,“你也没好哪里去。”说着指指他的眼睛。
叶主任耸耸肩,站起身,走到她跟前。“又没睡好?”声音可以压低,大概不想被人听见,眼神写着担忧。
“嗯。差点又犯病了。”说完抖抖手,“还好现在手好了。”
这像是他们之间的暗语。她从没有和叶知秋正儿八经探讨过自己存在的心理问题。对方也从不多问,自那次将张医生微信推送之后就再也没提过这茬。而林听呢,会在偶尔病情加重手颤的厉害不能上手术台时跟叶主任半开玩笑地说,“今天我得偷个懒,放个鸽子。”
每次叶主任都能心领神会,不多说什么,火速安排好备选方案。再看向她,脸上写着掩不住的担忧。
“你确定今天可以?”叶主任眉头紧锁。
“可以,我不逞强,不会拿病人的生命开玩笑。”
“行。”
林听很喜欢这种没有追问的信任,对着叶主任比了个耶。对方拍拍她肩膀,轻轻扯了扯嘴角,“出息。”
手术安排在当天的第一场。等结束的时候早已过了午饭时间。却没有什么饥肠辘辘的感觉,甚至提不起食欲。她随便啃着苹果,无意识不停的咀嚼,好让自己听起来热闹一点。
duang的一声,一个铁饭盒被放到桌上。林听抬眸对上叶主任居高临下的视线,“吃的什么玩意,吃这个,吃饱好干活。”
林听举着手中的苹果表示不服气,如此健康的食物怎么就被人这么瞧不起。
对方瞪了她一眼,颇有往常不怒自威的架势。林听不敢造次,将热腾腾的饭盒挪到跟前。
简单的一荤两素,番茄炒蛋竹笋炒肉和小青菜,看上去颇为清淡,尝一口却又不寡味。不是食堂味精和盐宛如不要钱的味道。
她吃了几口,食欲竟渐渐回来;有些惊喜,忍不住回过头看了眼叶主任的背影。
“说。”对方的背上大概率长了眼,不然怎么会在林听放下筷子下意识想问的时候先发制人。
“好吃。”
“喜欢就行。”
说话间探过身子瞄到他正在啃面包,猜到多半是给自己准备的便当,有点不好意思,“光吃面包怎么行?”
“你还是操心自己吧!”
吃到一半才想起静音大半天的手机,数十条未读信息提示着实有点骇人。点开来有梁帆的问候,有公众号的提示。
中间穿插了一条沉微明的,“我睡到现在刚醒。”没头没脑,也没有后续。一看发送时间,11点。呵,还挺能睡。
林听咬着筷子,双手打字,“我刚下手术。”
对方没有秒回,她盯着屏幕直到彻底暗去,再震动的瞬间欣喜拿起,看到信息来自别人时,眼神又瞬间暗淡。
一连串的小动作不为人知,甚至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
狼吞虎咽吃完,还有下一场烧伤面积达50%的清创手术等着,好在这场是二助,略微轻松那么一点。
林听将碎发全都扎起来,露出光洁的额头,整个人看上去精神不少。只是黑眼圈骗不了人,肩膀和脖颈又开始酸胀,不得不感叹这才是普外该有的节奏。对比起来,昨天有时间煲汤赏花的闲暇简直就是偷来的时光。
上手术台时思绪专注,等结束时又有种发条上的过紧一时半会回不过劲的茫然。两场手术下来,她彻底瘫坐在手术室门口,只想回去好好冲个澡睡一觉。
叶主任看上去精神依然不错,走到她身边蹲下,“你还可以吗?”
“我现在只是困。”
“哈哈,会困说明是好事,回去睡吧。”
手机里躺着四个小时前沉微明的信息,“晚上一起吃饭?”
“我又刚下手术。”
“猜到了。”
“你吃了吗?”
“没,但我觉得你现在更应该好好睡一觉。”
林听笑笑,心想自己也的确没力气再出门觅食。她仅剩的力气只够她走回家。
果然等进了家门,顾不上洗漱,直奔房间躺下,力气用尽一滴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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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晚上的家庭聚餐,总体气氛倒比想象中其乐融融许多。大概是因为她专注于跟在姜女士后面取经祛湿汤做法的缘故,话题也多围绕着厨房里的事打转。母女俩难得挤在厨房,一门心思煲汤。
她小心记录步骤,将材料配比精确到克,不厌其烦的问很多厨房小白才会纠结的问题。先放水还是先放豆子?花什么时候加?肉要不要先焯水?
最后冒着热气的祛湿汤端上桌,第一勺下去,是它该有的味道。只是搞不懂,看起来大差不差的做法,怎么味道可以大相径庭。
姜女士也好奇女儿怎么对厨房上了心,吃饭功夫问了几句。林听的回答听起来冠冕堂皇,甚至她心里也是这么认为的。
“熬汤简单,方便带去医院。”
“食堂和外面的饭菜吃多了总归不健康。”
姜女士应着,“那还不容易,让王阿姨休假回来天天给你做了送过去。”
林听适时闭嘴,王阿姨的饭还不如食堂,至少食堂的饭菜还有卖相。
虽然饭桌上的话题没有完全规避梁帆的事情,倒也没怎么影响林听的心情。林永年话里话外不忘敲打两家对这门亲事的期待和重视,却也不敢逼得太紧,多少对她的情况有所顾忌。
而按照梁帆发信息那股油腔滑调的文风,林听觉得自己不过是鱼塘里的一条鱼而已。说不定他哪天累了就罢手,还她清净。
至于林永年的生钱大计,自求多福吧。
想到这,心情又好了几分,甚至多喝了一碗汤。
“最近食欲不错?”姜女士张罗着帮她盛汤,瞥了她一眼。
“还行。”
“城南的房子就这么空着?”林永年边喝着汤边问了一句。
林永年在城南大学城还有一套两居室,五六十平,不大;优点是离林听大学的老校区很近。林听大夏冉一届,大三那年医学院和夏冉所在的商学院从城郊的新校区搬回了老校区。夏冉那时候吵着要准备考研,想搬出寝室住,图个清净。恰巧碰上这套房子当时的租客要回老家提前退租,林听便琢磨着干脆和夏冉一起搬进去。
听起来不算什么大事,却仍和父母进行了小一番抗争。按林永年的话来说,住寝室安全放心,校外人员很杂,女孩子下晚课走夜路总归不安全。再说,搬出寝室住到校外就和室友,同学生疏了;这样的特殊化不利于她的发展。
好像不管什么事,只要是她做的决定,爸妈都要插一手刷刷存在感。
林听不愿再有什么口舌之争,二话不说直接拉着夏冉搬了进去。还换了门锁。林永年知道后倒没想象中雷霆大怒,只是几通电话狠狠数落她一顿。
后来夏冉放弃考研选择出国读书,决定大四毕业后gap一年,专心考GRE和托福,写申请文书。而林听那会开始为两年后的毕业着手准备,已经开始感受科研和临床的双重夹击,压力大的苦不堪言。两个人白天凑在一起的时间不多,各有各的忙碌,到了晚上不管多晚都要窝在沙发上,说上一个小时的话。大多是彼此当日的见闻,学习上的心得体会,或是有的没的的闲聊。等时间到了,再回到各自房间继续打拼。
夏冉的小房间里常传来她练托福口语的声音,很热闹。林听呢,则伴着这样的背景音刷完了一篇又一篇论文。
再后来夏冉顺利去洛杉矶读研,说左不过三年就学成归来,等回来后还要林听收留。林听心想离毕业还有两年,总归还要继续住些时日。毕业之后的事情都说不准,只能到时候再看;而林永年多半不缺这么点租金,东西搬来搬去也麻烦,索性都留在屋子里保持原样,夏冉的房间则暂时空置下来。
不大的屋子少了个人,竟空荡许多。
她总是下意识喊,“热水器水好啦,你先洗。”又或是,“夏冉我出门啦,晚上要很晚回来。”
没有回应,一阵低落。
夏冉去美国没多久后,林听也开始去仁心医院实习。林永年以实习离家近为由让她搬回家住,而她也实在忍受不了往返早晚高峰挤地铁的通勤,答应下来。再然后她博士毕业和家里抗争成功,搬到现在住的小房子里。城南这套房子就彻底空了下来。
算起来一年多没回去过了,她不想也不敢。
思绪纷飞,过很久才终于绕回到林永年的问题上。
“空着吧,您缺钱么?”
“什么?”
“如果不缺租金的话,这房子我不想再租出去了,可以么?”
林永年没作声,狠狠扒拉两口饭,大概是在压抑自己的怒气。姜女士捏捏她的手臂,眼神示意,过半晌后,他喉咙里嘟囔一句,“嗯。”
林听如释重负,却也不想多待。“爸妈我回家补觉了,明天夜班。”
好在林永年只是微微点头,没再拉着她多掰扯几句,也让她稍稍松口气。
只是吃饭的时候她总以为沉微明会再发来什么,但直到入睡前,对话框都很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