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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家夫人的小厨房确实清闲。
    掌案的丫鬟婆子都是宅子里的老人,没什么心气,对降香也很和善。
    不过,坏就坏在“没什么心气”上了。
    这使降香刚来没几日,却摊上了一桩祸事。
    所幸祸福相依。
    事情是这样的。
    掌白案的婢女有午憩的习惯,人又犯懒,常常睡过头,整个下午都不见人影。
    而正当她躲懒之时,叶夫人突然来了。
    她心血来潮,要亲手为丈夫及孩儿们做几道点心。
    富户家的夫人,大都十指不沾阳春水,手上哪里有掌案的力气。
    不说红案的各类锅炉,随便哪个,都有五斤十斤的重量,便是白案相关的揉面、醒面、起酥等等,也需要极强的臂力。
    便是手上从仆婢处得了些方子,学了些技巧,也都是让下人备好了该备的东西,她们再上手。
    这位叶夫人当然也不例外。
    白案厨娘不在,夫人就无法下手了。常人想到的补救方法,是赶紧找人将厨娘叫来。
    但小厨房里的人却不这么想。
    她们为了帮白案厨娘遮掩过错,竟像约好了一般,搡着降香出去顶替。
    七嘴八舌地对夫人夸耀:“这位金娘子,是我们新来的白案厨娘,不仅精通我们苹州人爱吃的点心,还会京师那边时兴的方子。”
    毫不考虑降香是否真的会做饭。
    总之,是向着夫人赌咒发誓,笃定她会。
    降香被她们绕晕了,实在想不通,这群人如何有这样大的胆子?
    但此刻情势紧急,并无多少时间让她细想其中关窍,
    夫人就在面前,她只能放下脑中官司,硬着头皮先上。
    然而,旁人吹嘘的东西,虽然夸大,却不算错。
    谢承思迁居苹州时,由降香负责饮食。谢承思食不厌精,苹州的各类点心,她自然都会做。
    甚至在他回京后,她还会时不时从苹州收些方子来,偶尔为怀王殿下换换口味。
    这好像都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降香不禁有些出神。
    好在叶夫人并不如谢承思一般挑剔。
    她全然没发现降香做事时,有些心不在焉,反而对她的手艺赞不绝口。
    当即便拔了她做白案掌厨,让原先的厨娘为她打下手。
    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走时,她身后的婢女端着好几个大攒盒。里面都是降香与她一道做的点心。
    夫人走后不久,管事娘子又来了。
    她来同降香重新立契。
    立完新契,降香便成了叶宅里的一名厨娘。
    旬休一日,每日可外宿,丑时半前,需来点卯。
    而最巧的是,叶家与降香新买的房子,同属一间里坊。
    宵禁落锁后,也不影响她回去。
    降香终于住回了自己的新买的房子里。
    *
    “殿下,这便是王妃的近况了。”
    缬草躬身站在堂下,双手托着一封密函,呈给谢承思。
    “放下吧。”谢承思低头揉了揉额角。
    见到密函的这一刻起,他的头又开始隐隐胀痛了。
    “是。”缬草行过礼,退了出去。
    “叶家人对王妃不错。”临走前,他补充了一句。
    谢承思没应声。
    实际上,谢承思一眼也不敢往密函上多瞧。
    更别说伸手拆开了。
    缬草走后许久,他才颤抖着手,拿起严严实实封着的密函,存到了书架的暗格里。
    里面还放着一封,是上月传来的。这是第二封。
    密函越积越多。
    终于,在三年后的某一天里,填满了整个暗格。
    谢承思拉开暗格时,原本牢牢塞好的信函,像炸开了一般,哗啦啦地洒了满地。
    有的已经陈旧褪色,有的封口处卷了边,有的四角起了毛,有的折痕尚还清晰锋利。
    都是向他报告降香境况的信件。
    但谢承思一封都没拆。
    他愣愣地看着脚边的狼藉,终于做下了一个决定。
    ——他要去苹州看看。
    虽然他清楚,现在并不是个好时机。
    皇帝死死抱着太子不撒手,尽管长公主三番五次地逼迫——甚至堵在几位宰相上朝的路上,挟持他们,非要他随她一道逼宫。还是宫中值守的羽林卫及时发现,又及时向他通报,才解了他们的无妄之灾。
    此事当然又加深了他与长公主的矛盾。
    阿耶总是看不穿。
    连太子自己都回头来找他了,甚至私下里求过阿耶好几次,要将太子之位禅给他的弟弟。
    皇帝仍然不允。
    谢承思能理解。父亲老了,他畏惧自己,也畏惧长公主。只有牢牢占住屁股下的位置,才能消减些许的畏惧。
    他毕竟是父亲的儿子,愿意理解父亲。
    只是长公主却不愿。
    他若在这个当口离开神京,前往苹州,无论是惊弓之鸟一般的父亲,还是虎视眈眈的姑母,都不会放过这个难得的好机会。
    而苹州这处,更是十分微妙。
    苹州属怀王封地,怀王本人秘密往封地去,传递给旁人的讯息,便是他等不及,要出手了。
    无论是长公主,还是皇帝,都更愿意先下手为强。
    但谢承思的本意,却一直是徐徐图之,攻心为上,名正言顺地从父亲那里讨来太子之位。
    既是为全父子亲情,也是不想损耗太多。
    但他现在忍不住了。
    他们要出手便出手吧,不是没有化解的法子。
    他就是想去苹州。
    想立刻踏上苹州的土地。
    马车行驶到苹州城门口时,谢承思没来由地有些胆怯。
    一路上,饶是他聪明绝顶,也要预想许多面对降香的场景。
    是扮成他们初识时,那个英俊倜傥,光彩照人的郎君,让她为他的容色倾倒?
    还是展现出虚弱狼狈,博得她的一丝丝同情,或者怜悯?他知道,她心软,随便对什么人,都会心软。
    要不然,索性以亲王之尊,压着她来见他,将她看管起来,再不让她走?
    不,不行,不能这样!尖锐的啸声几乎要刺破他的脑海。
    那日山道上,降香血淋淋的脖子又浮现在眼前。
    她好像在他身子里植了什么机关,一旦他忍不住,有了将她抢回来,绑在身边的念头,这副画面便会骤然出现。
    一次比一次清晰,一次比一次惨烈。
    第一次还是当时的回忆。
    到了后来,伤口越来越大,血越流越多,头颅与身子连着的地方,只剩下薄薄的一层皮。
    要一遍遍地提醒他,陋习难改。
    谢承思的小腿又开始刺痛了。
    他扶着腿,慢慢地倚靠在车厢上。
    他不要见她了,远远地看上一眼就好。
    他连这几年以来,探子报来的消息,都不敢拆开。
    怎么敢见她?
    谢承思苦笑。
    只是入夜后,谢承思还是忍不住,坐在墙头上,等降香回家。
    他将降香家右边的宅子买了下来,两家共用一道院墙。
    夜色之下,朦朦树影交错,掩住了谢承思的身影。
    而一对琥珀色的眼珠,依然明亮。
    他看见,降香踩着戌时的最后一刻,才进了门。太晚了!明日早晨丑时又要走,怎么睡得够!肯定是她不会偷懒,又替别人干活!她总是这样。她总是吃亏!
    她的钥匙装在荷包里。荷包是藕色的。她不爱艳丽的颜色,但他知道她知道他喜欢。
    锁太差了!锁心定然锈蚀了,扭转时又卡又涩。该换一个。否则会招贼惦记!
    门也差,咯吱咯吱地响,木板上还有缝隙,他一脚就能踹破!
    院子种了花。她侍弄花草的的时候会低下头,露出脖颈后的一小片肌肤,捏起来很软。耳垂上缀着的耳坠,会微微地摇动,就像她坐在他身上时一般。
    额头和鬓角会凝出细小的汗珠,也像她坐在他身上时一般。
    脸颊应该变得红扑扑了。他最爱她红扑扑的脸颊。
    不过,若她当真坐在他身上,他的心爱之物,或许又变成旁的了。谁又说得准?
    她的颈间系着汗巾,看不见她颈前的样子。
    她用剑划伤自己的地方,不知愈合得如何?没有玉容膏,是否会留疤?
    谢承思将自己的左手悄悄背在身后。
    手指攥成了拳,遮住了一道直贯手心的疤痕,里边的新肉挤了出来,丑陋而扭曲。
    他自己竟没用玉容膏。
    她进了屋,屋里点了灯,灯下有哗啦啦的水声,水声不大,水声停了,灯也灭了。
    她睡了。谢承思想。
    睡下了会想些什么?会像他一样睡不好吗?还是离开他便好了?
    会想到他吗?会梦到他吗?
    若有,会想念他?还是依然憎恶他?
    是否埋怨他,或是厌烦他,明明离开了,却阴魂不散,入梦打搅?
    他恨不得要跳下墙头,跑到降香面前求证。
    但他没有。他畏缩了。
    看看就好。
    谢承思只知道,降香会入他的梦。
    都不是什么好梦。
    但有朝一日,她如果问起,他会笃定地说,都是美梦,都是他们在苹州时的旧事。
    “殿下。”有人站在墙下轻声唤。
    是缬草:“京中来信。”
    谢承思向降香的屋子看了最后一眼,里面仍然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他跃下墙头,接了缬草手中捧着的信,拆开略微瞟过,不禁皱起了眉头。
    “进去详说。”他对缬草摆摆手,“余人皆来。”
    “是。”缬草抱拳应。
    月上中天,城中皆寂。
    各处的街道上,只有更夫敲响的更鼓声,在阒静无人的深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声传十里。
    而降香的右邻却在深夜亮起了灯。
    彻夜不熄。
    直亮到五更天。
    降香出门时,还有些奇怪。
    邻居怎么这时候亮着灯?她记得,他们在外坊做生意,这时早该出发,在坊门口候着开门的晨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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