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后,苏星捷忽至,黑眸半垂,目光落至纸面。
孟清梵看了他一眼,等他们看了差不多,温和地唤了苏星捷,声?音里混了笑。
苏星捷望向他时,他继续,“四端也算是你?的半个?徒弟,待到大局定下,你?随我?去咸佑看看?”
“你?虽不再为民而战,但你?的徒弟会替你?护佑这片江山,你?已经不负太/祖对你?的教养和期望。”
什么都瞒不过?孟大人,包括苏星捷的遗憾与不甘。
苏星捷在?这番话之后才意?识到,几年前,孟大人让他去试四端便存了让他圆满的心思。否则,荔山诸山门高手如云,并非非他不可。
“诺!” 沉寂片刻,他应下了。他再去心里最隐秘的角落寻找那?被他藏起的遗憾与不甘,没了,一丝都不剩。
太/祖培育他,他又?为太/祖培育出另一双仁爱铁拳。是反哺,亦是代代传承,再也没有更圆满的圆满了。
此间氛围因一封信无限向好,直到片刻后,殿外传来了云轻的声?音。
他唤了师公,“山下,有位叫吴淮宁的老先生求见?。”
吴淮宁?
饶是孟清梵心中装着这天?下,也是想了好久才记起他是谁。
当记忆一点点被勾动,他的眉眼罕见?染上了激动,甚至站起了身,朝着云轻而去,“快快护着他上山。”
云轻几乎不曾看师公这般,心知事儿大,是而未有任何拖怠地应了诺。随后,飞身往山下掠去。秦墨初下山后,这寻山的任务便是他的了,而他,和师兄一般,快活得紧。
吴淮宁也是个?会武艺的,脚程很快,未够两刻钟,他便来到了修德大殿前。他的脸很脏,袍子也是。离得近,还能闻到汗臭凝出的怪味,直接把风尘仆仆深刻在?了额心。
殿内,孟清梵瞧见?了他,连忙起身。
吴淮宁却在?这时跪了下来,双手伏地,额头紧接着贴了上去。他以?为自己?已经没有情绪了,过?去多年,也真的是那?样。可是不知怎么地,当他当看到孟大人朝他而来,鼻子忽然就酸了,眼眶一瞬间被泪水充斥。再后来,他失声?痛哭。
那?声?音,哀恸又?内疚,听者无不动容。
孟清梵也是抑不住鼻酸,看这样子,这些年定是在?四处兜转,是在?寻小皇子的下落吧?等他宣泄了悲戚,孟清梵身后的苏星捷上前,欲扶他起来。
哪知他不肯,目光死死地盯着孟清梵,“孟大人,您实话跟我?说,荔山四端是不是七皇子?”
“那?是娘娘的血脉心肝,我?一定要找到的,我?一定要找到的。”
四端显威时,他正在?咸佑周边诸国游走,漫无目的地搜寻着小皇子的踪迹。明知希望渺茫,但他不能停,停了就会被愧疚杀死,是他弄丢了小皇子。
那?年,他们在?返宫途中遭受强势伏击,禁卫拼死相护,他带着娘娘和小皇子破开?包围圈。怎知逃了一段,浑身开?始发痒,多走出的每一步都是艰难,生出钻心的痛。他们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在?没有察觉到的时候被人下了毒。而这个?人,定是在?他们一行人内部。而身后,一众手段凶残的杀手持续压上。
昭妃看着自己?乌青渐渐漫开?的手,沉寂几息,忽地笑了声?,可她的眼中却是恨,是怨。
“惠妃,你?辜负了我?们之间的姐妹情谊。”
“未来一日?,我?儿若是登基为帝,我?定要你?也尝尝我?当下的痛。”
温雅惯了的女子此刻似被复仇的火烧着了,她从上衣的内袋中掏出了一个?做工精致的束口袋,递给了吴淮宁,“带小七走,一定要护好他,亲手送到惠帝手中。”
“告诉他,我?要惠妃一脉死尽,包括三皇子。”
最后的话是对才满了三岁没多久的小皇子说的,粉雕玉琢的娃儿,任谁看了都会喜欢,“长大了若是娶妻,一个?就好了,一心一意?待她。”
“娘亲,就算是死了,也会一直护着你?的。”
这袋里的东西,吴淮宁是知道?的。
是那?年陈州秋猎,娘娘因缘际会得遇神?医张俏仙,她受了娘娘恩惠,赠以?两粒药,说是药到毒除,关?键时刻能救命的。当时他就想,娘娘被这么多人护着,怎么会中毒呢?却不想,竟真的有用得上的时候。
眼下只恨,为什么没有多一粒?
吴淮宁自是不肯。
昭妃却冲他笑,倾城绝艳,“去吧,横竖那?肮脏的地方我?再也不想回去了。”
在?这一瞬,宴知雪忽然厌倦了同人分享夫君,憎恶去面对如眼下这般肮脏不堪的手段。
杀气再度扑近,再拖怠下去,都是死!
护得一个?是一个?。
吴淮宁咬紧后槽牙,抽走了昭妃手中的囊袋,草草地吞服了一粒药,随后抱起稚童似疾风掠开?。
“娘。”
乖顺的孩子攀附于他的肩头,面向自己?的母亲,哭着唤着,这细微的声?音,碎在?了风响之中。
昭妃,则朝着相反的方向掠去。谁也不知道?,宴家嫡女是会些功夫的,轻功犹擅。那?条路的尽头,便是苍蓝江。饱读诗书骨子里都是矜高的女子,她怎甘心受辱,死了也不行。
她奔向悬崖峭壁时,杀手似豺狼虎豹猛扑向她。她若是犹豫一秒,便会被扑住,但是她并未有,径直朝前。通向死路,仍冷静到绝然。
她一跃而下,以?一种不可逆的趋势坠入汹涌水浪中,从此,芳踪再难寻。
“那?药,真的神?奇,它让我?和小皇子避开?了剧毒侵扰。我?终是带着小皇子逃出了狙杀,隐于一对老夫妻放柴火的小屋里。当晚,就被发现了......”
那?对老夫妻也都是善良之人,看他们这般狼狈,也未有说什么,默默走了。没多时,送了些水和热面过?来。
吃着热面时,他的泪不请自来,实在?是舍不下娘娘。当下,赠与银钱托两老帮他看管下孩子,自己?重回遇伏的地方。不想等他再回来,前后不到三个?时辰,昭妃没找到,小皇子也没了。
那?两个?老人,也消失,他们竟带走了小皇子。
回忆这段过?去,愧疚依旧能将吴淮宁杀死,他不停地拿头嗑地。
“是我?弄丢了小皇子。”
“我?连死都不敢,我?不知道?怎么去和娘娘说。她拿生机换了我?和小皇子的命,我?去把......”
他哭得泣不成声?,额头也开?始有血溅出。再这么嗑下去,他可能真能把自己?嗑死。
孟清梵给苏星捷使了个?眼色。他立刻上前,以?蛮力制止了吴淮宁,半迫着他看着孟大人。视线被泪水模糊,他什么都瞧不见?。可他,还能听。
他听到孟大人提步,一步二步......离他越来越近。当一只手搭在?他的肩头时,孟大人的声?音在?他耳边响彻,
“淮宁,小皇子他,确实还活着。”
“正是四端。”
那?一瞬,吴淮宁得到了救赎。
就算是即刻死去,也再未有遗憾。
---
咸佑,炎夏炙阳将这座城池烤了一轮又?一轮,灼灼热意?渗到了地砖里房墙中,想找块阴凉地儿当真是不容易。
郁展博在?孙行舟的引领下,扛着暑意?于城中兜转,终于在?秀水街看了个?合宜的宅子。位置好,也气派,原房主是在?咸佑经商的南境商人,考究落到了细节处。
郁展博看了两次便买了下来,豪气又?爽快。之后,稍稍改动了细节处,又?请了佣仆精心打扫。等定制的桌椅床柜就绪,便可以?随时搬进去住了。
对了,还差一个?门匾。
郁展博因为这事儿找上了妹妹,一进门就道?明来意?,初夏笑着睨他,“怎地连这般小事儿都想着躲懒?” 其实也就是在?闹自家小哥哥,言语和神?色含笑带谑,都不带藏的。
彼时,初夏正搁客栈的厢房中喝茶翻书。吟月在?给她打扇子,让她不要打了也不听。不远处,吟风和吟雪在?一个?大簸箕里挑挑拣拣,看着像是在?处理草药。
这主仆四人,当真是在?哪儿都能怡然自得。
郁展博径直走到了初夏对面坐下,让姑娘能瞧见?自己?脸上的不忿:“躲懒?我?这大热天?到处逛逛买买、张罗这张罗那?,日?日?汗流浃背荷包渐空。初初你?的良心呢?”
话落,初夏都还没来得及应对。吟风便是忽地一抬头,目光精准锁定郁展博,清亮的声?音似玉击盘,“二少,您这话说得就不对了。”
郁展博目光一转,笑看这急着护主的丫头,“我?哪儿错了,你?给详细说说?”
吟风当即接下话茬,“知道?我?这簸箕里的是什么吗?”
郁展博看向簸箕时,她详细说了,“这是晒干的金银花和草中皇后蒲公英,小姐让弄的,说二少你?近一段总在?外面跑,怕你?中暑,闲来泡些花茶来饮,清热解毒。”
听完,郁展博感动坏了,欣喜睇着初夏,“多谢初初,这回是哥哥错了。”
话落,竟又?把话题带到了宅子的牌匾上,“哥哥学问不行,你?就当帮帮哥哥。而且你?想啊,我?以?你?赠的字制作牌匾,以?后拿这作为噱头,宅子定是好卖,几倍几十倍都抢破头。
“那?可是皇后娘娘亲赠的名啊,珍贵如星云。”
初夏被他逗笑,“就知胡说八道?。我?赠了名,你?要是真卖了,你?看外祖不拿拐杖敲断你?的腿呢。”
郁展博:“......这么好的气氛,提老祖宗作甚。”
初夏是真心疼哥哥的,闹了会儿,便随了他的意?。
赠以?【叩风】二字。
芳满亭,半醉问花叩风。
以?及,等君归。
七月初五,黄道?吉日?,诸事皆宜。初夏和洛西一道?搬进了【叩风园】,这也意?味着她在?咸佑有了自己?的地方。
刚住进去,总会缺些东西。
一样一样的添置,虽然细碎,之于初夏,却是难言的乐趣。上一世,她都不曾像现在?这般流连于或繁华或静谧的街头巷尾,看看买买,甚至乎挑些新奇的点心尝尝。
七月初八,她在?洛西和吟月三人的陪伴下,再度去往迦蓝街。
天?空染了霞彩才出门的,一是白日?里暑意?太重,怕侵扰了娇娇人儿;二是,到了夏季,咸佑的商贩,都是摆夜摊,这一日?的营业额竟也差不多。
路上,吟月看到糖葫芦那?对眼儿就挪不开?了。走近细看,发现那?草棍上插的不尽是糖葫芦,还有糖橘糖栗糖地瓜......种类繁多,样样都能勾动人的味蕾。
初夏从不吝于宠溺陪了她一世又?一世的姑娘们:“买吧,我?要那?个?糖栗子。”
小姐都开?口了,吟月自然不会再耽搁了,自个?选的同时,还在?催促吟风和吟雪。洛西见?她们闹得欢,起了试一试的心思,加入到挑拣的队伍。
稍显吵嚷,但没有人在?意?。人间烟火,热烈静谧皆相宜,都是那?样的动人。折腾了一会儿,初夏终是拿到了自己?的那?串糖栗子。软糯清甜的栗子裹了糖,咬一口,外脆里糯,层次感分别,饶是初夏膳食素来精致,宫廷御膳,两辈子都没少吃,都惊艳于这般滋味。
吞咽后,她望向吟月几个?,“原来不止高手在?民间,这美食......”
一句话说到一半忽然止住,初夏自个?儿停的。只因她在?人群中看到了熟悉的身影。那?个?在?书信里对她说今日?会出发的狼崽子竟就出现在?她的眼前,一身玄衣立于人群中,身长玉立气韵高华。
当他朝着她而来,她忽然生出了些恍惚。
上一世,她死去的那?日?。延礼也是着了一身玄衣,仓皇无措地冲向她,他的步子很快很快了,可惜还是未能同她见?上一面。他只能抱着她冰冷僵硬的身体?失声?痛哭,她再痛心再不舍,都只能看着,生生受着悲戚绞心的痛楚。
心口传来细微闷痛时,初夏才从汹涌的悲戚中抽身,清醒凝眸,这才发现延礼已经停在?了仅离她三步远的地方。他身旁的秦墨初和楚昭和已经不知去向。再看自己?两侧,吟月和洛西几人亦没了影。
初夏好气又?好笑,但暂时顾不上了。
延礼离她这样近,她该走近他拥抱他,同他道?一声?辛苦了。不想,才冲他笑笑,脚步还没来得及提起,便是见?那?狼崽子合抱,微微折腰。明明只是很简单的动作,在?如今的他做起来却是潇洒万分,“姑娘,可否认识一下。”
“在?下,荔山四端。”
初夏喜欢这样的见?面方式,喜欢有了皇子模样的狼崽子,脸上的欢喜明晃晃,一身艳色趋浓,“北境初家女,初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