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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
    这座城市在泰山脚下。
    奈河从山上流下,把整座城市划为东西两边,崔嵬高耸的山峰与市区紧邻。穿过某个叫“红门”的收费景点,向上爬1660多级台阶,就能瞧见海拔一千五百多米的主峰。
    这是西晋佛经里被称为“太山”的地方,人间、地狱与天界的分野,历代皇帝封禅的圣坛。
    “我小时候这儿还叫上奈何桥,现在叫上河桥。以前上学在河对面,每天走奈何桥,哈哈哈哈。现在房价涨了,东边两万西边一万,连tm黄泉的房子都买不起。”
    出租车司机嚼槟榔,和后座聊天。秦陌桑把棒球帽沿向上抬了抬,擦了擦车玻璃的灰尘试图看风景。“泰山府君”在低头玩手机,开了外放音效嘈杂。
    下午三点的阳光炽烈,整座城蝉鸣呼啸。
    “师傅,最近那个灭门案,你听说过吗?”她视线掠过黑压压笼罩整座城市的泰山,转过头,问司机。
    “那个啊”,司机沉吟,手在方向盘上敲。
    “说实话,跑这一块的车队司机都知道。这个事也不是啥能捂住的,肯定就是……”,他从后视镜看了一眼,仔细端详秦陌桑和她旁边的男高中生,咧嘴一笑:“你俩,外地人吧。姐弟?不像。”
    秦陌桑嘴角上扬,拍了拍泰山府君的脑袋。
    “表弟,高考这不刚结束,带他出来玩。”
    “啊。唉,听说死的那家也有个孩子,也上高中,差几天就高考。这年头什么变态都有,小姑娘出门在外,注意点啊。”
    司机说这话时,“泰山府君”把游戏界面关了。
    纯黑屏幕上,映着他面无表情的脸。
    她自打来了这地界,已经记不清第几次被提醒注意安全。无非是因为——长得太突出,形单影只,而且,大概,看起来好骗?
    秦陌桑撑着下巴看风景,闻言笑了笑。不是谁都像李凭,起初对她千防万防,如今又玩欲擒故纵。凭什么他就能忍着担心不给她发消息,她就忍不了?明明刚表白没多久,如果她不是恰好有事来一趟,就真能躲着不见了,不见她,她就能安全吗?
    他就这么相信她不会移情别恋,还是对自己太自信?或者说,她移情别恋了也无所谓?
    她越想越气,又哼了一声。他回头看她。
    “姐姐,你还在生那哥哥的气?”
    “什么姐姐哥哥,我和他不熟。”秦陌桑横眉竖目。
    “他人挺好的。”高中生笑。“刚我来接你时候他盯了我好一会。你俩在谈?”
    “没,没啊。”她不自然地撩刘海,色厉内荏:“小孩少打听大人的事。”
    “没在谈就行。”
    他突然接这么一句,秦陌桑警觉。
    高中生把手机收起来,向后一靠,帽檐拉下去遮住整张脸,开玩笑似地。
    “我除了蛊术,也会看点相,你俩上辈子互相亏欠,这辈子碰到,纯属冤家路窄。”
    02
    老城区有个开了十多年的商业综合体,蓝色防窥玻璃幕墙,浓浓的九十年代风格。
    附近居民楼都在等待拆迁,年轻人都走了,老龄化严重。从前最繁华的商业中心现在门可罗雀。综合体顶层有个港商投资的室内旱冰场,从前一到夏天就人满为患,现在濒临倒闭,冰场外的游戏室改成了台球厅,灯光昏暗,监控失灵,任谁路过都会觉得是绝佳的犯罪场地。
    秦陌桑和高中生顺着停电的电梯走上去,整个商场犹如一个巨大鬼城,地上散落着旧报纸和传单,还是零几年的新闻标题。上到最后一层,秦陌桑左右四顾。
    “小鬼,确定见面地点在这?敢骗我卸你胳膊哦。”
    “骗你我不得被‘无相’整死。”高中生走在她前面,一盏一盏,把墙上的灯按亮。
    “这是我秘密基地,别看它破,里边很漂亮的。”
    圆形空旷大厅被灯照亮,但更亮的是落地窗外的夕阳。
    旱冰场上早就没有人造干冰,平滑地面上散着五颜六色的玻璃纸,被赤红太阳照着。它缓缓沉入那座庞大山峰,山下人流车流微小如尘土,奈河流过,波浪无声。
    “我小时候听过个说法,说人死之后变成鬼,都要来泰山报道,这儿就是鬼门关和人间的分界。入口在哪儿呢?——在那个叫红门的地方。”他伸手指向不远处隐约可见的粗糙仿古城墙。“人刚死时候心还在,坠得魂儿太重,就过不去。只能把心摘下来,挂城墙上,把墙染得血淋淋的,所以叫红门。”
    她插兜向远处看,过了几秒,开口问他。
    “你跟五通有什么过节,为什么要来泰山,是不是和灭门案也有关系。”
    此刻红日沉入山中,刹那间天地俱黑,像地狱接管了阳间的城市。
    他没说话,从插电冰箱里拿出瓶冰镇可乐,递给她。秦陌桑没接,他就自顾自用桌角把盖子撬开,坐在台球桌上和可乐,看天光消逝。
    “桑姐,你有没有什么,特别特别恨的人。把你最重要的人害了,还活得好好的。”
    她沉默,然后低头笑,说,有。
    “我曾经以为,等我长大了,有本事,就能把仇报了,我就能翻篇,重新做人。后来我去到很多地方,也赚了钱,计划好多年,终于等到机会,但人已经死了。错过就是错过,有的东西,翻篇不了。”
    他猛灌一大口可乐,目光平静,但透着股不要命的狠劲。
    “你说,在这种垃圾世界,是不是只有当疯子,才有出路?”
    啪嗒。秦陌桑踩到一个破旧八音盒,机轴缓缓转动,变调的歌在空旷大厅里响起,是《祝你平安》。
    祝你平安,祝你平安。让那快乐,永远留在人间。
    “你说得对。”
    她低头看那个锈掉的八音盒,铁皮盒子米老鼠,写着三年二班某某某。谁的童年被丢在地上,再也没能捡起来。
    “我以前觉得忍一时海阔天空,后来发现不忍过得更爽。没疯子开路,正常人怎么知道,哟,还能这样活呢?”
    “我这辈子见过最好的东西,都是疯子做的,最恶心的东西也是。所以疯不疯的不重要,清楚走的路在哪,更重要。”她手插兜,朝身后打了个响指。
    “后边那位,早看见你了,出来吧。”
    破烂肮脏的台球厅里,窸窸窣窣。黑影中出现一个人,全黑带兜帽卫衣,扬基队棒球帽遮住半张脸,但下颌线漂亮,薄唇锋利。步伐不紧不慢,走到灰尘遍地的空地中央,抬了抬帽檐。
    一双多情的眼。像谁?秦陌桑怔了几秒,忽地笑了。
    她这是捅了李家的窝?
    “嫂子好。我是李凭的同父异母弟弟,李雠。”他挺有礼貌,向她点头。“特调局这次的任务,也有我。合作愉快。”
    这声嫂子叫得她打了个激灵。秦陌桑抱臂,打量眼前的人。不比李凭小多少,但眉眼里少了他那股冷意,亲和多了。
    从没听李凭说过他有弟弟,既然是同父异母……或许关系不大好。
    “情蛊的事,也是你干的吧”,她没接茬,转头去看泰山府君。“他下蛊,你拿着东西去威胁敖家。既然人在特调局,八成握着敖广的把柄。”她靠着冰场破旧栏杆,表情突出和蔼可亲四个字。“我一直在猜,敖广背后的李家人是谁。没想到是弟弟,年轻有为。”
    她伸出大拇指,进行一个爹味夸赞。
    这反应让对面反应慢了几秒,继而大笑。
    “怪不得我哥和敖广都这么喜欢你,秦陌桑。你真有意思。”
    “一般吧。你哥没觉得我有意思,可能是到倦怠期了。”她弹了弹手上的灰,笑意很浅。“也别着急叫我嫂子。”
    “怎么说?”他拖了个折迭凳,反着坐下,长腿跨在凳子两边。
    “简单来说,就是我想找个下家。”她侧过脸,眉眼在乍起的夜灯中闪烁,自带柔光滤镜。“李家要他,我要钱。事儿成了把该给的给我,我保证从此消失,不给组织添麻烦。”说到这,又哦了一声,修长手指点了点太阳穴。“差点忘记——敖广。他手底下的‘活五通’,有一个,是我的。”
    “知道。”李雠也回得干脆,以手支颐,饶有兴味。“但我没想到你这么……干脆。真对我哥没感情?”
    她脸仍旧侧着,看夜色中车辆川流不息,山上灯也次第亮起,太古的封神之路,亮了千年的灯。相比起眼前亘古混沌的石山,脚下的钢筋水泥塑料壳子是如此脆弱。
    “有啊。”她眼睫闪动。“但李凭是‘艳刀’,我是人。和这种人在一起太累了,而且危险。危险的东西就得放保险箱里,是不是。”
    李雠鼓掌。
    “真聪明。怎么知道我有‘保险箱’?”
    她连笑都懒得笑。
    “敖广的脾性,也就是个金融街阔少。没人撑腰,他玩不了这么大。”手指在虚空中划了个圈。“长生1号背后就是特调局,你插手太多事了,李雠。”
    “没办法,老爷子只喜欢李凭。但他什么都不要,他剩下的,总得轮到我吧。”
    黑卫衣男人笑得纯良。“但你就这么正直,愿意帮我们把‘艳刀’收回鞘?我有点不信。”
    灯亮到半山腰,隐没在玉皇阁。漫山遍野的憧憧鬼影,都在黑暗里。
    “我没说要骗他。”
    字句落地,是山涧有清泉坠落。方才退隐到暗处的高中生略抬起头,眼中亮起一丝光。
    “我会让他自己同意。”
    李雠摇头。
    “不可能。”
    秦陌桑笑。“这就是你判断错误啦,这位——小叔子。”
    她说完哎哟了一声,弯下腰去。演都懒得演,表情丝毫不痛苦,声线也做作。
    “李凭,我受伤了。”
    哗啦。暗处铁栅门微动,挺拔人影步伐稳健,带着风走进来,半跪在地上,俊眉蹙起,低头上下查看她。
    “还能走么?”
    李雠震惊在当地,连眼珠都不会动。
    Holy  shit,这姑奶奶是当真没有技巧,纯纯的直钩钓鱼啊。
    (预告:下章开车。
    注1:  泰山传说,参见三国时代康僧会翻译《六度集经》,及顾炎武,钱钟书等人相关研究。“泰山更成地狱之别名,如吴支谦译《八吉祥神咒经》即云‘泰山地狱饿鬼畜生道’,隋费长房《历代三宝记》卷,则泰山之行,非长生登仙,乃趋死路而入鬼录耳。”
    注2:  泰山之阿,即泰山脚下。阿(e,一声),山阜弯曲处。出于宋玉《风赋》:“缘太山之阿,舞于松柏之下。”
    注3:  文中所有地点都有考证,故事纯属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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