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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屋内听到对答的王琅本以为晋朝已经有了向男方索要催妆诗的习俗,听到众人反应才明白是自家兄长的毛病又犯了,顿时又同情谢安,又觉得好笑。王允之才不会那么好心,只要一首诗就肯放人,肯定还会有别的要求。
    知兄莫若妹。
    果然,就听王允之道:“纳彩之日有九谒,亲迎之礼远重于纳彩,故迎妇诗也不该少于九首。”
    这是十足十的难为人。
    房门内外都是一片哗然,王琅身边就有人小声道:“渊猷也有些过了。陈思王才高如斯,魏文也不过要求他七步之内成诗一首而已。”
    这话很快引起众人共鸣,连先前对婚事抱两可态度的丹娘也不由点了点头,认为确实难以办到。
    诸多嘈杂声中,只听谢安的声音悠悠响起,音量不高,但语态语调区别于众人,让每个人都凝神分辨他的话语,自然而然安静:“九为极数,再增则溢,内兄以为然否?”
    王允之道:“可以,但不可滥竽充数。”
    谢安轻轻颔首,语速还是缓缓:“那便这么定了。既是迎新妇,自不能以次充好。”
    王羲之想为他缓颊,劝道:“诗贵质不贵量,若是好诗,足抵凡作百言。”
    王家众人里,他是自告奋勇上门帮忙,王允之本来嫌他和谢安关系太好,答应他约等于让谢安在他家内部安插了一个细作,但王羲之面相太佳,实在很适合放出去迎宾撑场面,权衡之下勉强点头同意。现在看他果然成了内应,王允之假装没听见,只看向谢安。
    却见谢安一笑,转头看向陪他来迎亲的弟弟谢万:“阿万代愚兄作一首催妆诗,催催新妇如何?”
    他文采好,但弟弟谢万才思更敏捷,这第一首当然是交给弟弟。刻意强调数字,只是为了让王允之不限制由谁来作诗。
    在房内的王琅举起纱扇,掩住自己脸上的表情。
    其实真的完全让他自己作诗,他也未必做不出来,毕竟他三天两头看神女赋,积了一肚子诗赋。但这样给每个人出风头的机会,无疑是更利人利己的选择,也能把好牌压在手里,防备更严峻的局面。
    要想确确实实地刁难到这个人,恐怕还要靠她亲自出面,而且这也正是他所期望的——
    她阿兄没有限制题目,他却第一首就让弟弟吟催妆,还指定要催新妇,摆明了就是在挑衅她。
    作者有话说:
    坐怀不乱王琳琅。不解风情王琳琅。
    第60章 维丝伊缗(一)
    好不容易到了第九首诗, 不仅王家诸人,就是来帮新婿迎亲的谢家傧相也不肯放过谢安,一定要他本人来作。
    谢安没有再推辞, 施施然走到门前,用他本就极具个人特色的声线吟了一首五言诗:
    倾城本天成, 清光压红妆。
    粉黛污颜色, 胭脂乱玉姿。
    仙宫方一日, 尘世已千年。
    不学知琼来, 思招阮郎留。
    他语速向来偏慢, 最后两句又格外声情并茂,门内外先是静了一瞬,随后哄然笑开。
    神女知琼与天台女仙的故事在晋朝知名度极高。
    知琼下嫁凡人数年后返回天上, 但每年特定时间还会下凡留宿。天台女仙将入山迷路的阮生招为夫婿,留了半年才经不住阮生的一再请求放他回家。
    道出潜台词以后的白话大意是:
    倾倒满城的相貌来自上天赋予,清美的风彩足以盖过盛妆。
    铅粉、螺黛、胭脂的修饰都不如你的天生丽质, 所以请别再费心化妆, 快点开门出来吧。
    居住在天宫里的神女不觉得时间漫长, 但一门之外的尘世已经度过了千载寒暑。
    我妄自揣测神女的想法,之所以还不像知琼那样来见我, 大概是想把我招进去扣住, 不放我走。
    王琅下意识握紧扇柄,在一屋子笑得花枝乱颤的族亲中勉强保持住笑容, 却忍不住咬牙暗骂了一声“小促狭鬼”。
    丹娘性格最放浪不羁, 捧腹笑完自己走到门前, 哗地一下推开门, 目光在谢安脸上停了一会儿, 随后旁若无人地回头, 冲举起纱扇障面的王琅道:“新婿模样甚俊,招来留下必定不逊阮郎,卿意下如何?”
    室内都是年轻女眷,猝不及防房门打开,她们一边纷纷向两旁避开,一边啐她任达疏狂,太不像话。
    丹娘浑然不理,只盯着纱扇后的王琅,恨铁不成钢地惋惜:“你就这般听王渊猷的话?我还想再多看几眼呢。”
    竟然责怪王琅不忘拿扇障面,害她看不够美人。
    王琅没有回答。
    她在兄嫂荀蓁的陪伴下缓步踏出闺房外,手中按时下世俗执白纱扇遮在面前,仪态端庄,目不斜视。但在经过丹娘时,她却微微转过脸,眉梢轻挑,眼波如水地一睨:“遂卿意否?”
    丹娘愣在原地,脸上忽的烧得火热,直到王琅越过她,伸手给兄长握住才回过神,连连跺足:“渊猷说的不错,我现在第一个不想放你走。”
    这话说得不仅狂,而且轻狂,王允之听得略微皱眉,将妹妹往自己身后遮了遮,又因为她是同族女郎,不好出言责怪她无理,只能当没听见。
    此时情形,正可谓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
    除了在屋内已经为新妇发过一次呆的女眷,屋外人都被她的反应勾出好奇。不过时下风俗就是如此,新妇的容貌最快也要等待行同牢礼或是交礼之时才会短暂显露人前,正式却扇则要等到新婿入洞房之后。
    王琅视力好,但面前隔着白纱,首饰环佩也一动就摇曳作响,只能大略分出王、谢两家分别来了什么人,无法看得太分明。于是她索性不多想,任兄长牵着手穿过庭院,登上接新妇用的障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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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后的记忆支离光亮,仿佛离开系绳自然散落在玉盘里的珍珠,又像搅动在银河里不计其数的星点。
    陆绎不绝到场的贵客、庭中陈列如林的礼物、张设在两楹间的帐席、从门口铺到席位的步障、十二枝铜灯上的花烛,一切都被安排得井井有条。
    于帐内同拜同起,同牢各三饭,酳酒各二爵一卺,晋人最看重的三桩新婚礼仪就算完成,其余全看各家安排喜好。
    王琅事先让婢女来铺房的时候传达过不想在外过夜的意思,于是行礼之后离开帐席,与新婿一起被陪送着进入洞房。
    烛光盈盈,清辉满室。
    王琅断断续续举了快半个时辰的纱扇终于可以放下,让视野恢复清晰。她的目光先在就近处略略一扫,只见床帐、绣被都出自王家,是刘氏为女儿备下多年的嫁妆,被面用了晋人崇尚的白底,上面以五彩丝线绣了一对翠翘红颈覆金衣的浮水鸳鸯。枕头则是谢家准备的长枕,和王琅在家用的角枕不太相同。
    她想,这可能就是所谓的共枕眠,也不知道今晚能不能睡得惯。
    将视线从长枕上收回,满室目光还集中在她身上,近处尤其难以忽视,她奇怪地抬起头:“你还不去前厅待客,是要我去吗?”
    室外忽然爆发出一阵哄笑,是跟过来听房看新妇的各家小辈们在门口笑得七倒八歪。
    谢安还未回答,她先皱眉看向门口,语气斩断:“把人都关起来,叫各家长辈来领。”
    这话一出,不需要她的婢女真的到门外来关人,小郎君们哈哈大笑着一哄而散,迫不及待赶到前厅和人分享听房见闻。
    洞房内忽然变得安静得难以忍受,庭院里鼓瑟吹笙的热闹乐声遥远得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王琅微微怔忡,忽听一道忍俊不禁的轻笑声在近处响起:“夫人甚有威仪。”
    王琅回过神,今天第一次将目光完整地落到他身上。
    第61章 维丝伊缗(二)
    晋人重容止。
    王琅三年前返回建康, 谢安是城中最出名的少年郎,风姿谈吐倾倒建康。虽然王导对他的赏识在其中起了很大作用,并非潘岳、卫玠那种仅凭一己容止就能得到时人爱慕的特例, 但无疑也是晋人钟爱的美少年。
    王琅在王家与相府见惯了容貌出众的男子,春山秋水, 百花百色, 并不觉得他在外貌上有何特殊。然而此时此刻, 绣帐花烛, 朱衣玉容, 别有一番清艳之色,与前几次见他的感觉不太一样。
    她抿了抿唇,停顿一下方道:“叫我琳琅即可。”
    谢安笑了一下, 乌黑的双眸格外明润潋滟,却并不回她的话,而是任两家的婢女分别为两人除去外衣、发冠之后道:“都下去罢。”
    谢家的婢女们躬身应承, 王琅的婢女们则略微迟疑, 由为首的司北用目光向王琅请示。
    谢安也不生气, 带着淡淡笑容握住王琅自然垂在袖下的手,看向离王琅最近的司北:“我来服侍你家公子。”
    这话明着是说给婢女听, 实则明显是说给房内的女主人听, 谢家的婢女纷纷低下头,掩住笑意。
    王琅手指微颤, 想从他手掌内抽回, 表面上还能维持住如常神色, 向司北略一点头。
    侍立在室内的婢女们鱼贯而出, 司北走在最末, 出房门后返身为两人合上房门, 将洞房内彻底与外界隔绝。
    人都出去了,王琅也就不装了,立刻抽回手睨他:“你还会服侍人?”
    谢安笑而不语,走到镜边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镜子也是铺房之日从王家带来的嫁妆,镜纽两侧对称饰有两只衔绶飞天的鸾鸟,镜面新近磨过,对镜映照纤毫可见。
    晋人习惯,欢好前不卸脂粉,不解鬟髻,但新婚之夜,男女双方都无经验,许多饰物又有特殊含义,损坏不吉,还是取掉为上。
    因此王琅到妆台前坐下,心想若是他笨手笨脚,弄痛自己,也不能对他太苛责,假装不知道吧。
    先取下的是系在她亵衣左侧的佩巾与袖内手臂上的香缨,随后是手腕上的跳脱,手指上的约指,接着是发髻上的花钗,一起放到了婢女替她取下的花冠边,最后当他指尖触到耳垂上的琉璃耳珰,王琅微微向旁边让了让。
    “这个我来。”
    她偏头对着鸾镜,倒了一点水到佩巾上,在耳垂轻轻一揉,小巧的琉璃耳珰便落在她掌中。正要对右边故技重施,在旁边观察她动作的谢安拿走了她手中的佩巾与琉璃耳珰,对着她的右耳耳垂呵了一口热气,王琅身体一抖,琉璃耳铛从耳垂脱落,跌入他掌心。
    “此珰与寻常耳珰似不相同。”
    听他声音如常,人也回到先前距离,仿佛刚才的举动并无它意,王琅绷紧的身体稍微放松,解释道:“时妆重宝髻明珰,我不穿耳洞,所以取碎琉璃磨成珠形,以胶粘耳,效明月珰,庶几以假乱真。”
    汉魏人特别喜爱琉璃耳珰,咏美人的诗几乎首首都会提到明月珰、明珰,颜色以透明青蓝调为主,需要穿耳佩戴。
    王琅本来没打算戴,正好有人送给她一种遇水即溶的胶,粘力很强,所以让匠人取碎琉璃打磨成珠,直接贴在耳垂上。她对自己废物利用的本事颇有几分得意,因此说得十分详细。
    谢安静静听完,黑眸波澜不兴,最终给了她两个字评价:“狡狯。”
    王琅大为不满,一拍妆台就要和他理论,忽然耳垂一热,有温软物事轻轻舐上原先粘明珰处。她脸上倏地发热,伸手想把人推开,刚抵上胸膛,男子体温透过薄薄的亵衣传到她手上。她触电一样收回手,抿紧嘴唇,思考自己下一步的举动。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谢安主动松开口,换成捧着她的脸与她近距离对视,黑眸潋滟,呼吸微促。
    两人相对无言了一会儿,谢安牵着她走向床帐,步伐轻快不稳。
    褥垫里夹了一层绵胎,压上去软绵绵的,让人很有躺上去滚一滚的冲动。
    谢安从长枕里抽出一枚圆盒,尽可能用平常的语调问她:“可燃香?”
    王琅一怔:“何香?”
    谢安打开盒盖:“龙脑、郁金之类,用之悦人精神,补益元气。”
    王琅想了想:“不必。”
    晋人对药物的理解不一定对,龙脑又名贵,也不知他从哪里得到的,能不用就不用。
    她说完,觉得自己的态度有些硬,准备再说点话缓和一下气氛,不料谢安毫不犹豫应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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