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上海,灯明火亮的烧烤店。我将手中的半杯啤酒一饮而尽。
“小青青,我们三个人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你盼来上海啦!”说话间,周欢拈起一根烤豆角在嘴边预备:“这下我们就可以跟大学的时候一样了,一寝室四个人白天努力奋斗,晚上吃烧烤、玩桌游,唱K !”
“现在谁还唱K 啊!”我毫不留情地戳穿她的怀旧梦:“而且你们一个在黄埔,一个在徐汇,我和孟予佳在松江的两头,完全就是异地啊!”
“那我们就周末出来,不唱K,可以玩密室,玩剧本杀,下馆子,逛商场!”周欢的提议一个接一个,说得四人眼里都一脸跃跃欲试。
“说真的,章青,”孟予佳醉得脸红扑扑的,说话的声音也有些摇摆:“你跟你那公务员男朋友分手,一个人跑来上海,不后悔啊?”
“你还不了解我吗? 我可不是会后悔的人。而且,在小镇的箱包厂里当会计有什么意思。”我摇晃着酒杯回答道。
周欢搂过我的肩膀:“对啊!我们小青青985毕业,中国英国两个硕士文凭,待在那十八线小城市当会计也太屈才了!就应该来上海,来世界百强企业当精算师!”
我笑了笑,表示同意。当初也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投了简历,竟然真的通过社招进了那家世界闻名的数字技术公司。虽然现在人已经到了上海,一切都仍然显得太过美好,美好得不真实。
我望向对面一直在看手机的林深,调笑道:“怎么,姐妹来上海了你都不高兴?是不是还在计较我大二那次给你买炒面放少了辣椒?”
“哎呀你说什么呢!”林深连忙把手机放桌上,冲我摆摆手:“我高兴死啦!”
我还没有回答,周欢已经嚷开了:“你别管她,她刚刚谈了小男朋友,甜蜜得很,眼里哪里还有我们姐妹!”
“哦?”我的眼睛里燃起了八卦之魂:“我错过了什么?”
“没什么啦,”林深主动接过话头,怀春的笑容甜得像蜜:“我乐队里的小弟弟跟我告白了,我们就在一起了。”
林深是我们中间最多才多艺的。乐器、滑板、摄影,一点社畜的样子都没有。
“小弟弟?”我奇道:“多小?”
“就比我小一岁,二十四。”林深回答。
“那也不小了啊,”我感叹道:“转眼间我们都二十五啦。”
“我也想要小奶狗!”周欢瞪大了她可怜巴巴的眼睛:“求姐妹们介绍。”
孟予佳在她额头上点了一下:“别奶狗不奶狗了,咱俩先实现零的突破吧!她们两个人,男朋友换了一届又一届了,我们还是母胎solo。”
“说得也是。”周欢嘟哝道,但一眨眼又振奋起了精神:“现在小青青也是单身了,我们又回到了同一起跑线。”
说着,她举起了酒杯:“祝我们都有甜甜的恋爱!”
“对!甜甜的恋爱!”
四人的酒杯清脆地碰撞在一起。
散场已是深夜。我们约定好到家在群里报平安,便坐上了各自叫的网约车,驶往城市的不同方向。
……
转眼已是五年。
我从实习精算人员做起,兢兢业业地混成了公司业务部对英国业务定价方向的总精算师。从S1级混到S7级,上涨的不止有工资和年假,还有生活水平。公司附近某高档小区里宽敞明亮的一居室就是我在上海的家。
深夜里,每每透过宽大的玻璃窗看向外边被灯光照得犹如白昼的宽阔马路,都会暗自庆幸当初毅然选择了离开家乡的安乐窝,成为“沪漂”。
远离家乡,就是远离了父母的唠叨、亲戚的催婚,只需要心安理得地享受他们的挂念,只需时不时在语音通话里向他们道一声“一切都好”。一切的艰难和痛苦,他们都不必知道。一切的艰难和痛苦,都不会再额外背上一层无法安抚家人的愁绪。
而且上海不仅有车水马龙的繁华,还有无穷的机遇。你永远不知道你下一秒会遇到什么人。
这天晚上,刚和姐妹们庆祝完升职回家,我在小区门口被一个男性声音叫住了 :
“喂!”
我循声望去,路灯下的长椅上,坐着一个模糊的身影。我不太确定他是在叫我,还是在打电话。我犹豫了两秒,见他没有动静,便又转身走向小区。
“喂!”
这下我几乎确定他在叫我了。大半夜寂静无人的马路上,被一个陌生男子叫住,着实是令人不安。我没有回头,反而加快了脚步,朝着小区门口的保安亭。
“诶!”他的声音变急切得近乎哀求:“陪我说说话吧,求你了。”
我硬生生停住了脚步。讲道理,大半夜的一个陌生男子,不管他是身患绝症或者企图自杀都不关我的事。可我内心的道德感泛滥,一时间竟还是没能挪动步子。
我抬头看了看保安亭,值班保安的身影佝偻在桌前,似乎是看得到这边的样子。我咬咬牙,向长椅上的声音走了过去。
“谢谢。”他小声地说。
我这才看清楚他的样子。黑黑瘦瘦的少年,有着修长而结实的手臂,头发很短,若是在大学时期,我们会叫这种发型为“国防生头”。他穿着深色的T恤和牛仔裤,在昏暗的路灯下简直要和长椅融为一体。
我用尽力轻柔的声音,小心翼翼地问:“你有什么事吗?”
少年犹豫了一会儿,嗫嚅道:“我付不起房租,被房东赶出来了。”
这是什么新型乞讨?我脚尖点着地,准备要转身离开了,但还是耐着性子建议道:“你往这边直走,第二个路口右转,再走一点点就是警察局,你要他们收留你一晚,明天再想办法看是找工作还是回家。”
万一真的是个可怜人呢?
“我不想去警察局。”少年低着头说。
也别想赖上我——我心中警铃大作。
见我不答话,少年又求道:“我不要找地方住。你陪我说说话,说说话就行,好吗?”
他的眼睛很大,黑黝黝的,直勾勾地望着我。网上说来说去的“狗狗眼”,在我心中一下就对上了号。
鬼使神差般地,我在长椅上坐了下来。
听说有些歹徒会用沾了药水的布捂人口鼻,将人迷晕。我在长椅上往旁边挪了挪,和少年拉开方便跑路的距离。
他好像没有注意到我的小动作。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想起身离开,然后他打开了话匣子,就再也没有合上。
他说他高中毕业开始打工,说他从安徽来上海的工地,说他半年的工资被包工头发成假钞,说他找警察报案却没有证据,说他付不起房租被从大通铺的地下旅馆赶了出来。
不过是大城市里又一个漂泊无依的灵魂而已。
我无法设身处地地理解他的境遇。
我的家境和“富贵”二字相去甚远,但金钱也从来不是需要忧虑的事情。我的父母都有着风雨不动的稳定工作,日子也过得精打细算。生活里余下的钱足够全家人每年旅游一两次,甚至供我去那所以昂贵着称的英国高校留学一年也不显得过于窘迫。
回首往昔,我的确也没有遇到什么大的波折。我没有太用功读书就考上了末流985,合适的专业让留学、找工作和跳槽都十分顺利,留学生活算是最放纵的一段时间了,也从来没有出现过被人做成八卦PDF在地方微信群里疯传的事情。
我的人生永远缓慢地、但一帆风顺地向前行驶。
但这并不妨碍我共情那些在风浪里飘摇欲散的小舟。
也许是作为语文老师的母亲总在我耳边念叨“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缘故。
我耐着性子听少年的故事,不再分辨他的每一句话是真是假。
我绞尽脑汁想找些自己的悲惨经历与他共鸣,但想来想去都是工作上不痛不痒的麻烦,还有理不清但也无妨的人际关系。
这些与他的故事相比未免太过单薄,太过无病呻吟。
于是我便闭上了嘴。只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他。
东方微微泛起鱼肚白,我才惊叫着跳起来:“我今天还要上班呢!得赶紧回去补两个小时觉。”
“谢谢你。”他一字一顿,说得很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