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吸一口气。
我将食指放上指纹锁的区域,门锁的转动声刚刚响起,门内果然就传来了拖鞋刺啦刺啦急促摩擦地板的声音。
“你回来啦!”他弯腰将拖鞋递到我脚边,然后直起身来,睁着乌黑发亮的大眼睛,邀功似的地望着我。
我甚至能幻想出他身后那条不停摆动的尾巴。
“谢谢。”我说。
我换好了拖鞋。
平常的他,这时候一般会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在我耳边挑逗地问我是要“先做爱还是先吃饭”。
可此时的他却依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有那双眼睛里有兴奋又期待的光芒在跃动。
难道今天是他生日?在等礼物?可是我也不知道他生日是什么时候啊。
我心里正犯嘀咕,他终于开口了:
“你闭上眼睛。”
我蹙了蹙眉,确认今天也不是我的生日。
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总不能同居了三四个月以后突然想起来要谋害我吧?
我于是闭上了双眼。
像是不放心似的,他绕到我身后,用两只温热的手掌覆上了我的眼睛。
他起伏的胸膛推着我一步一步地向前进,那胸腔里强劲的心跳隔着衣料和皮肤清晰可辨,震得我有些双腿发软。
若他这时候问我“先做爱还是先吃饭”,我肯定选前者。
他领着我坐下来。是餐桌的位置。
“别睁眼哦!”他叮嘱道,腾出了一只遮挡我眼睛的手。
木筷子离开玻璃桌面的声音。
“张嘴,啊——”
我听话地张开了嘴。嘴里被塞进了什么东西,熟悉的辣度瞬间在舌苔上蔓延开来。
稍一咀嚼,口腔里立刻迸发出鸡蛋的香甜和肉块的醇厚,裹挟着姜蒜末的辛香席卷上耳蜗。
农家一碗香。
有大半年没有回家了呢。
我赶紧停住咀嚼的动作,以免那一丝潮意不小心溢出眼眶。
见我半晌没有动作,他忧心忡忡地问:“怎么了?不好吃啊?我下次换个抖音号学……”
“不是的,”我侧过身来搂住他的肩膀:“是太好吃了,好吃得我说不出话来。”
“那太好啦!”他开心地回抱住我,话匣子就关不上了:“你总说上海这边饭店的辣椒炒肉不正宗,我就上网去找食谱学,看了好多个视频才选了这个。原来你家那边的辣椒炒肉要放鸡蛋啊……”
“是农家一碗香,”我打断了他:“放了鸡蛋的叫农家一碗香。”
“啊……”他面色有些窘迫:“我做错了是不是?”
“没有,你做得很好,这是我最喜欢吃的菜之一了。”
“那就好。”他松了一口气。
我靠在他的肩头,开始苦恼。
无功不受禄。我不是白占人便宜的人。
思考了一会儿,我捧起他的脸,问他:“你想要什么?我给你再买件衣服好不好?”
“啊?”他似乎没有理解我的话。
我解释道:“我说,我再给你买件新衣服,可以吗?你做得这么好,我总得表示表示。或者裤子?鞋子?”
他眼里的光迅速黯淡了下来。
我直觉自己说错了话。
“我、我不需要新衣服,你之前给我买的那几件够穿了。 ”他生硬地推开了我,坐到餐桌对面:“快吃饭吧,一会儿菜要凉了。”
饭桌上是漫长的沉默。
不是那种情意绵绵只需眼波流转的沉默,也不是那种心有灵犀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沉默。而是那种双方都知道出了问题,但都不太确定问题出在哪里,而先开口的人最卑微,先开口就是承认“你比胜负重要”,是那样的沉默。
沉默着。只有突兀的咀嚼声折磨人的耳膜。
“你今天过得怎么样?”先开口的是他。并不令人意外。
“挺好的。”我说。
我是个给台阶就下的人。
他站在洗碗池边洗碗。
我在沙发上坐着玩了一会儿手机。抬头看着他的背影,我把手机放下,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了他。
“明天你要去买菜吧?我们一起去,好吗?”我用脸颊蹭着他的缎面睡衣,滑滑的很舒服,是我给他买的。
明天周六,我不用上班。不知为何,我就是突然觉得一起买菜提议也许会让他开心。算是作为刚刚逼迫他先开口的补偿。
他顿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说道:“我每次买菜都把小票拍照发给你了。”
我气笑了:“我不是说你昧了我的钱,我也不是去监督你的。我就觉得每次买菜都是你一个人去的,我们可以一起去一次。”
“真、真的吗?我们两个人……一起去?”他的气息有些紊乱。
“骗你干嘛?”我没好气地回答:“不乐意就算了。”
“乐意!我乐意!”他急忙擦干了沾着泡沫的手,转身将我拥在怀里,细细密密地吻。
一个不留神,就被他的手伸进了我的衬衣里。
我连忙制止:“你先洗碗,我还有点工作没做完呢。”
“那你先忙,忙完了就叫我。”他坏心眼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
我立马就想起了昨夜是如何被他舔到欲仙欲死、欲罢不能。腿心跟着就涌出一股热液。
不行不行,还得加班呢!
……
我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在超市里挑挑拣拣。
他是那种会拿着手机计算器计算一包八卷和一包十卷的卫生纸哪个更划算的人。他会直接看向一排货架的最底端,精准地找到超市员工巧妙隐藏起来的低价之选。他会在果蔬区径直走向挂着红黄色海报的促销摊位,然后一丝不苟地在一堆歪瓜裂枣中挑选卖相最不差劲的商品。其认真的程度让我险些以为买单的是他自己,而不是我。
而我看着他,就像看着以前的我。刚到英国被物价差距吓坏的我,刚到上海时存款都交了租房押金的我。
我已经不再是那个我了。
我从货架上随手取下一盒黑巧克力,价格大概十倍于他刚刚全程省下来的钱。
我觉得满足。
买完单后,在超市的出入口,我被人喊住了。
“咦这不是章姐吗?”说话的是公司里的女性后辈:“旁边小帅哥是谁啊?”
我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我租的房子离公司很近,早该想到有不少同事也在这边住的。
活泼的后辈自动脑补了答案:“我知道了!是你的表弟吧?学生物医学的那个!你之前说要介绍给阿欣的!”
眼前的状况容不得我沉默。而与比自己小十岁的男孩子厮混,在我脑海里并不是一个可选的答案。
我只好硬着头皮回答:“是、是啊……”
我将身体挺得僵直,怕侧过去一点点就会看到他的表情。
“你可没过说你表弟这么帅!别介绍给阿欣了,介绍给我吧!”后辈咯咯笑着,乱开玩笑。
我含含糊糊地应允下,抛下一句“有机会再聊”,就拉着“表弟”头也不回地跑了。
家里的气压低得可怕。
他背对着我,菜刀一刀一刀地落在砧板上,好像一刀一刀地砍进我骨头里。
我走过去站在他旁边,保持着不会被菜刀不小心砍到的距离。
“你怎么啦?”问出这个问题的我有些厚颜无耻。
他又咚咚咚地剁了几刀,用鼻子哼出来一句“没什么”。
“你别闹。”我心虚地看着砧板上的菜:“西葫芦都快被你剁成酱了。”
闻言,他把刀往砧板上重重一放,擦干净手,解下围裙,直直瞪向我,语调拔得极高:“表弟——?”
我眼神躲闪:“这不是……一时嘴快嘛……”
他眼里尽是羞愤,脸上的表情挣扎了半天,终于还是泄了气。他垂下头来,低声说:“我知道,我让你丢人了。”
“不是的……”我惊慌地想要辩解,却也不知道可以辩解些什么。
他等了半晌,眼中郁色在沉默中愈积愈深。
“对不起。”我放弃了检索借口,闭上眼睛:“如果你想走……”
身体突然失重。
是他用力将我拉入怀里,狠狠抱紧。
“不走。”他在我耳边,说得认真极了:“我懂。我会好好表现的。”
我犹犹豫豫地伸出双臂,回抱住他的腰。感觉自己像旧社会剥削农民的万恶地主。
他有些满意似的蹭了蹭我耳边的头发,轻声道:“饿了吧?我先给你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