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着,努力不让视线扫到围绕在旁的卡通海报。更要努力不与跟来的记者对上眼。
「既来之,则安之。」哈蒙说。
「这绝对不是把人拖进麻烦的人该说的话。」
「我把你拖进麻烦了吗?」
「拖了。很麻烦。现在随时会出事。」都是多亏某个人刚刚的隔空挑衅。平白无事,人才不会对极端主义者喊话,说甚么要打就来打,我等你之类的话。
「你真的觉得这是麻烦吗?」
「当然了。除了麻烦,还有甚么?」
「你啊,思考方式太守规矩了。你应该把这当成是一个机会。」
「被袭击的机会。」
「是提升自己价值,加入调查,帮姐姐查明真相的机会。」
「你说得轻松。先是汽车炸弹和y机甲已经够了。他们之后会用甚么招数,我可说不准。」
「放心吧。」哈蒙把玩着一个模型,是tk机的塑胶模型玩具。似乎还需要玩家自己组装。「炸弹和机甲都不是一时三刻可以发动的,又不是玩具。是说,这模型看着做工蛮精致的啊。」
「你打算留到几点?」
我来是想算劝他赶快离开。其实已经劝过了,不过他拒绝,所以我改口问他甚么时候才要走。
「嗯,再逛个五分鐘吧。」
够长了。长得令人不安。
比起商店里的娱乐品,我更专注于观察週遭。有人神色可疑吗?有本不存在的车子驶入吗?但是看来看去,视线都被店家门外的记者挡住。
「很不错哦,」哈蒙说:「杀气腾腾的样子,很有少年英雄的模样。」
我把这理解成无意义的嘲讽,不予回答。
真不敢相信罗沙处长和莉莉姐会同意放这傢伙到处跑。
「你到底和处长私下达成了甚么阴谋诡计?」我问。
「没有。我就说要到处逛,让她们在附近等着而已。对了,我也许有提到过要用你当护卫,之类的。」
「如果你能跟我也说一声,我会很感激。」
「不用客气。老闆!这本照片集卖多少钱!」
店里某个角落大喊了一句「六百八!」
「买了。」
「那是甚么?」我问。
「战时出的《军用机甲资讯大全》。」
「你对机甲真有兴趣?」
「工作所需而已。」
也是。我都快忘了,这傢伙是和平部长的儿子,将来预定继位也不奇怪。
「五分鐘到了。」我出言催促。
「刚好。走吧。」
他又是顾着自己,大步离开了店家,往西门町的范围之外走去。当然也少不了记者团一路跟随。临走的时候又是一番道别。「辛苦各位採访了」「接下来有预定的话一定通知的」之类,听着全都是礼貌的仪式性言辞。
其实记者们也在怕,我看得出来。一部分人老在四处张望,神色带点不安。我知道他们和我担心的是同一件事。
不过,看来都结束了。
罗沙处长和莉莉姐都背靠着警务处防弹轿车的车门,默默等候。
「不会太过火了吗?」罗沙处长咬着一根巧克力,上头有螺纹,似乎还有包纸,应该是某种高级品牌,我不知道。
「这么一来就等于全面开战,连联邦也没有退路,没有谈判的馀地。」
「不需要甚么馀地,反正都是一场豪赌。」哈蒙兴致满满地打开了刚买的书:「再说了,联邦是不会被动摇的。」
「不是『不会』,是『不能』。」
「只要把『不能』的原因清楚地展现,让人理解,就相当于『不会』了。」
「列根家的小鬼。」
哈蒙一笑:「虽然不太好听,我就当成是一种讚赏来接受吧。」
噢,我受够这些谜语了。
「处长,哈蒙。我认为我们应该回去了。」
莉莉姐也对我的话表示同意。
罗沙处长却不这么想。
「不用急。」她把巧克力收到口袋里,不会融化吗?「要出事的话,大概就是现在了。」
莉莉姐一听,马上站稳脚步,走到我和哈蒙身后的位置。抱胸的手放了下来,西装外套也解开了扣子。
我决定走到莉莉姐旁边,与她一同往西门町的方向观察。
「你看车子,我看人。」
「yes,madam。」我答。
「谁的箱子?」某个记者,从所属电视台的箱形车走出,询问同伴。
「我没带东西。」他的同伴回答。
来了,我和莉莉姐相视,彼此确认我们想的是同一件事。
我正要走近,又被莉莉姐拦住。她看的不是车子,是远处的一道骑楼抵下。那里有个人,是个女人。
然后是爆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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箱形车顶被炸向天上飞去,侧门和尾门更是直接被炸飞,撞伤了附近的人。
然后是第二次爆炸。从建筑内部发生,威力更大。
杂物往这边飞来。是莉莉姐伸出义体左手挡住。金属破片和玻璃碎就嵌在她的手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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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莉姐!?」
我一个惊呼,她却神色自若地示意。
「没事。」
刚冷静下来,耳内又被哀嚎填满。
爆炸的破片伤了好多人。大多是记者,也有民眾。
「我去追那个女的!」
话说完,她就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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肩上被人一推,是哈蒙。
他把挡在路上的我推开,自己身先士卒上前救助民眾。某处骑楼有碎片掉落,他就把骑楼下的人先拖到空旷处。从各个暗处冒出来一堆西装男,虽然可疑,但是全都听哈蒙的指挥,看来不是敌人。民眾开始聚集,在街区佈防的员警也驱车赶来。
我也应该参与其中。
应该。
但是双腿动不起来。
狗。
我感觉自己是隻警犬。一边关注着眼前发生的事,连角落有老鼠在窜逃都没有看漏,但是就缺了一个让我上前的契机。
是命令。
我需要命令。
上一次没有命令就上了机甲,引来了多少麻烦?
我很怕。
彷彿史密斯探员在我看不见的远处又啟动了封口令,往我背上传来不存在的电流。全义体疯子就在混杂在我眼前的人群里,等待机会向我衝来,以报死仇。
我越能察觉到这种幻觉,想要上前的衝动就越强烈。
想上前的衝动越强烈,对于上前之后会遭遇的后果就越发恐惧。
视线的中央,哈蒙正在努力救人。就只是『救人』,是一件简单的事。
他不会怕吗?自己是在场最有可能被盯上的人,为甚么可以毫无顾忌上前?
明明记者都已经失去採访的能力,在场也没有人看他了。
「偽善……」不死心的我,不经意间呢喃。
「偽善又如何?」罗沙处长说着,从我身旁走向前方。「世界上的善人已经够少。如果连偽善都不被允许,那我们就只剩下恶意了。」
大地开始震动,不是地震那种连绵的震动。是b机甲一顿一顿的脚步声。
两台特机队的tk3走近,其中一台还把个货柜箱像公事包一样提着。
货柜箱被温柔地放置到罗沙处长和我的旁边,柜门打开,二十台铁皮人从中走出,在罗沙处长面前列队敬礼。
「北区总局y机甲大队,以及特机队一、二号机,报到!」
「少废话!开始救灾行动!」
「「yes,madam!」」
哈。
哈哈……
我终于察觉到了。
这一切就是罗沙处长和哈蒙的设计。
这便是偽善的极致啊……
我像个傻瓜一样想了一大堆,为自己的无力慨叹,然后又只能像个傻瓜一样发笑。
罗沙处长……不,我已经不想再对她用敬称了,就刚刚跑开的莉莉姐都只是被这个老妖婆耍了。
「莉莉姐知道你的计划吗?」
「知道。」
「那姐姐知道吗?」
「……你误会了甚么?」
「一切都连上线了,姐姐是诱饵,我和哈蒙都是诱饵。只差在他们是自愿的,我不是。所以我甚么都不能知道,正因为不知道,才更能完成诱饵的职责。
姐姐失败了,因为你的计划而负伤。现在则是补救计划,就像你们一早说过的,是用来引导舆论,搧动民意的棋子。
很快乐吧?把一切掌控在手中的感觉?」
罗沙听了,一巴掌扇过来,然后一把扯起我的衣领:
「给我听好了,没有一个军人和警察愿意用自己守护的民眾来当甚么狗屁诱饵,更没有一个指挥官愿意见到部下受伤!炸弹不是我放的,老娘才不想给你这种连尿布都穿不好的小屁孩擦屁股!
你这些阴谋论,都离不开事情是围绕着你自己而发生的想法,只是天真臭小鬼的自以为是!
这个世界不是围着你转的,所以给我收起那些自怨自艾,少给老娘在那边伤春悲秋,滚上你老姐的机体,像个真的警察一样开始救人!
连这都做不到的话,就滚一边去,以后别他妈的出现!」
看吧。
命令来了。
「……yes,madam。」
汪,汪汪。
-
利姆依跑过杂物满布的街道,途中还跨过了好几个躺着的伤者,在人群中尽力逆流。
枪已经拿在手里,警员证也别了在胸襟上。还能活动的民眾一看见这画面便纷纷让路。
唯独看不见那个女人的身影。
约高一米七五,偏瘦,这是台湾不常看见的身形。利姆依在心中反覆确认记忆,与路人的身形作对比。
女人穿的是便服,大衣下是黑色长裤和运动鞋。可恶,那件大衣很麻烦。假如女人在逃跑路上把大衣脱掉,刚刚从远处看见的形像就不再可靠,很容易认不出来。
还有墨镜。光是把墨镜脱掉,露出眼睛等五官,人的形像就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利姆依打开了脑装置中的警用视觉扫描软件,把在心中确认过的资讯输入。这么一来,脑装置就会随时扫描,提醒她视线内有谁符合特徵描述。
前提是对方进入了视线,更前的前提是利姆依追得上。
没料到一米七五的人影没看见,反先看见那件大衣的背影,就在一幢柱子后。
她追上,一手拍肩。转过身来的人影居然是个男人。没有戴墨镜。
会是个男人吗?不,就算「那个女人」其实是男人,和眼前此人的身形也不相符。起码那个女人没有臃肿的肚子,更没有鬍子。
该死的。
「警察。」她出示警员证:「刚刚有没有穿着同一件大衣的女人经过?」
「呀……呀……」
男人举手指向一个方向,利姆依马上向那边奔去。
不好了,状况不妙。
路上居然有卖同一款大衣的商店,甚至有卖墨镜的路边摊。
不妙,不是因为穿同样衣服的人会变多,利姆依没打算用衣服认人,刚刚只是失误。
不妙,是因为对方深諳偽装的法门。
融入环境只是基础,就地取材之馀,还用了最容易掩盖身形,修饰印象的方法。
利姆依又来到一个十字路口,刚一时间的不安变成迷惘,让她不知道该往何处迈步。
直至一把顶至她后腰的枪为她解惑。
「你可以闭上眼睛,数十秒。」女声温婉柔和:「然后回头,到那个少年的身边,和他一起救人。」
「为甚么我要这样做?」
看来今天也是抓不到人了。
「因为我的手枪贴在你的腰上,九一九子弹在这个距离发射,就算你的肾脏是义体也会被贯穿。」
利姆依一边拖时间,一边把听见的音讯录下,也把自己的坐标发送到特机队的资讯库。
「九一九?听来是古董啊。毫米还是口径?有小数点吗?」
「别拖时间。」
「我赌你不敢开枪。这里满是人,是平民。」
「看看他们,有人在意我和你吗?每个人听见爆炸声都一窝蜂涌过去凑热闹。就算我连消声器都不装就开枪,也不会有人在意。你们拼命守护的,就是这些愚民。」
「这个嘛,工作,没得选。」
「战时大屠杀的执行者也是这样为自己辩解的。不是吗?原住民小姐?」
「你很熟歷史嘛。」周雄往利姆依脑里传来回应,终于啊。「我还有一件事问你,问完我就放弃。桥上的战斗,驾驶巴御前的是你吗?」
「不是。」
利姆依再也感觉不到枪口的硬度,身后的气息也渐渐远离。但是她还没有转身,因为对方还没有完全消失。
「再给你一个提示,『我们』和『他们』不同。『你们』追错人了。」
「甚么意……思?」
回头一看,那个女人又一次消失了。只留下被丢在原地的大衣和墨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