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见这个人,江枫立刻停手,一步步后退,花径的两旁也是花,他退入花丛中,身子一转,忽然就无影无踪。
那和和气气的小老头却慢慢的走了过来,微笑道:“年轻人的不懂事,先生千万不要怪罪。”
杨大波也微笑道:“没关系,我跟他是朋友。”
小老头又问道:“却不知贵客尊姓大名?”
杨大波立刻说出了名姓,在这和和气气的小老头面前,无论谁都不会有戒心。
小老头点点头,道:“原来是杨先生,久仰得很。”他嘴里虽然在说久仰,其实却连一点久仰的意思都没有。
杨大波做过的都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可是他听起来,却和张三李四,阿猫阿狗没什么分别。
小老头又笑道:“今天我们这里恰巧也有个小小的庆典,却不知贵客是否愿意光临?”
杨大波当然愿意,却还是忍不住要问:“今天你们庆贺的是什么?”
小老头道:“今天是我女儿第一次会自己吃饭的日子,所以大家就聚起来,将那天她吃的菜饭再吃一次。”
连这种鸡毛蒜皮的事都要庆贺,世上值得庆贺的事也未免太多了。
杨大波心里虽然在这么想,嘴里却没有说出来,只希望他女儿那天吃的不是糊涂稀粥,这些日子来他嘴里实在已淡得出鸟来。
小老头道:“杨先生心里一定好笑,连这种鸡毛蒜皮的事都要庆贺,世界上值得庆贺的事也未免太多了,不过小女自幼贪吃,所以自己第一次吃饭、就要人弄了一大桌酒菜。”
杨大波也学着他说话的口吻,酸文假醋的说:“先生多礼了,我若连主人的尊姓大名都未曾请教,岂非也不是做客之道?”
小老头道:“我姓严,叫严铁嘴。”
他笑笑又补充道:“只因为过去我做过算命先生,所以这名字也就沿用下来了。”
走出花径又是条花径,穿过花丛还是花丛,四面山峰滴翠,晴空一碧如洗,前面半顷荷塘上的九曲桥头,有个朱栏绿瓦的水阁。
他们去的时候,一阁里已经有十来个人,有的站着,有的坐着,年纪有老有幼,性别有男有女,竟然全都穿着华丽的古代服饰。
大家的态度都很轻松,神情都很愉快,红尘中所有的烦恼忧伤,都早已被隔绝在四面青山外。
妈的,难不成真到了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了?杨大波心里又是感慨,又是羡慕,竟然看呆了。
严铁嘴道:“这里大家都漫不拘礼,杨先生也千万不要客气才好。”
两个人走上九曲桥。
一个穿着唐朝衣服中年人,手里拿着杯酒,摇摇晃晃的走过来,把手里金杯交给杨大波,摇头晃脑的吟诵道:“李白斗酒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又摇摇晃晃的走了。
严铁嘴笑道:“他姓李,只要喝了点酒,就硬说自己是李白转世,所以大家就索性叫他酒仙。”
杨大波也笑道:“我喜欢。难怪他有了喝醉了,既然是饮中八仙,不醉就不对了。”
他嘴里说话的时候,眼睛却在注意着一个女人,值得他注意的女人,通常都不会难看的。
她也许太高了些,可是修长的身材线条柔和,全身都散发着一种无法抗拒的魅力,脸部的轮廊明显,一双猫一般的眼睛里动着海水般的碧光,显得冷酷而聪明,却又带着种说不出的懒散之意,对生命仿佛久已厌倦。
现在她刚离开水阁中的一群人,向他们走过来,还没有走得太近,杨大波就已觉得喉头发干,一股热力自小腹间升起。
她仿佛也看了他一眼,猫一样的眼睛中充满轻蔑讥诮的笑意。
然后她就立刻转过脸,直视着严铁嘴,慢慢的伸出手。
严铁嘴在叹息,道:“又输光了?”
她点点头,漆黑的长发微微波动,就像是黑夜中的海浪。
严铁嘴道:“你还要多少?”
她伸出五根手指,纤长有力的手指,表现出她内心的坚强。
严铁嘴道:“你什么时候还给我?”
她说:“下一次。”
严铁嘴道:“好,用你的首饰做抵押,还给我的时候再付利息。”
她立刻同意,用两根手指从小者头手中抽出张银票,没错,的确是银票,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连看都不再看杨大波一眼。
严铁嘴却在看着杨大波微笑,道:“我们这里并没有什么规矩,可是大家都能谨守一个原则。”
杨大波眼睛还盯着她的后影,随口问道:“什么规矩!”
严铁嘴道:“自食其力。”
他又解释道:“这里有世上最好的酒和最好的厨子,无论哪一种享受都是第一流的,可是收费也很高,没有能力嫌大钱的人,很难在这里活得下去。”
杨大波的目光已经从她身上移开了,他忽然想到自己的身上唯一的财产就是那把用怀里的那把从不轻易出手的菜刀。
严铁嘴又笑道:“今天你当然是客人,只要不去跟他们赌,完全用不着一文钱。”
今天是客人,明天呢?
杨大波忽然问道:“他们在赌什么?”
严铁嘴道:“在赌骰子,他们喜欢赌得痛快。”
杨大波道:“我可不可以去看看?”
严铁嘴道:“当然可以。”
他笑得更愉快:“只不过你要赌,就一定要小心玫瑰。”
玫瑰,带刺的玫瑰?
杨大波道:“玫瑰就是刚才来借钱的那个?”
严铁嘴笑道:“她输得快,赢得也快,只要一不小心,你说不定连人都会输给她。”
杨大波也笑了,要是能把自己输给那样的女孩子,倒也不坏,只不过他当然还是希望赢的。
桌上堆满了金珠和银票,玫瑰的面前堆得最多,杨大波一走过去,她就赢了。
他们赌得果然简单而痛快,只用三粒骰子,点数相同的“豹六子”当然统吃,“四五六”也不小,“幺二三”就输定了。除去一对外,剩下的一粒骰子若是六点,就几乎已可算赢定。
她一连掷出了五次六点,猫一样的眼睛中已发出绿宝石般的光。
输钱的庄家是个已开始发胖的男人,出奇的镇定,一连输了五把,居然还是面不改色,连汗珠都没有一滴。
他们赌得比杨大波想象中还要大,但输得并不太精,既不会找门子,更不会用手法。只要懂得最起码的一点技巧,到这里来赌,就一定可以满载而归。
杨大波的手已经开始痒了。
庄家反抓起骰子,在碗边敲得“叮叮”直响,大声道:“快下注,下得越大越好。”
杨大波忽然道:“这一注我押五百两,他虽然没有五百两,可是他有把握一定不会输的。
可惜别人对他却没有这么大的信心了,庄家冷冷的瞟了他一眼,道:“我怎么还没有看见你的五百两!”
杨大波道:“因为我还没有拿出来。”
庄家道:“我们这里的规矩,要看见银子才算数。”
杨大波只有拿出来了,拿出了他那柄见佛杀佛、见鬼杀鬼的菜刀。
庄家道:“你用这把刀押五百两?”
杨大波道:“嗯。”
庄家道:“我好像看不出这把刀值五百两。”
杨大波笑道:“你看不出,只因为你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刀。”
庄家道:“这把刀很特别?”
杨大波道:“特别极了。”
庄家道:“有什么特别。”
杨大波道:“这把刀是除了可以切菜,还可以杀人。”
大家都冷冷的看着他,眼色就像是在看着个小丑一样。
他正不知道该怎么下台,忽然看见一只手,推着五百两银子过来,拿起了他的刀。那是一只很好看的手,手指纤长而有力,虽然有点像男人的手,却还是很美的。
杨大波吐出口气,感激的看了她一眼,笑道:“总算有人识货的。”
玫瑰冷冷道:“我要是识货,就不会借这五百两给你了。”
她脸上全无表情:“我借给你,只不过你好像替我带来点运气,这一注我又抵得特别多,所以不想让你走而已。”
赌徒们本是最现实的,她看来正是个标标准准的赌徒。
庄家叫了一声:“统杀!”
骰子掷在碗里,两个都是六点,还有一点仍在不停的滚。
庄家叫“六”,别人叫“么”,杨大波却知道掷出来的一定是三点。因为他已将两指手按在桌面下,他对自己这两根手指一向很有信心。
骰子停下来,果然是三点。
三点已不算太少,居然有两个人连三点都赶不出,轮到玫瑰时,掷出来的又是六。
她输不起,她已经连首饰都押了出去。
现在骰子已到了杨大波手里,他只想要一对三,一个四。四点赢三点,赢得恰到好处,也不引人注意。
他当然用不着别人的手在桌下帮忙,骰子一定会听他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