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慢悠悠地睁开眼,全身软烂般的无力,脑袋更是嗡嗡昏涨,鼻梁下太阳穴正被人施力按压,她很难受,想开腔嗓子眼儿就疼。
“巧丫头……巧丫头……辛夷你怎么了?”是苏翎的声音。
“我怎么了?”辛夷眉毛难看的揪成一坨,说完话立刻剧烈的咳嗽起来,苏翎费力地支起她,神色仓皇地喂辛夷喝温开水。
辛夷靠在苏翎身侧,捧着一杯小小的陶瓷取暖,看了看屋外的天色,深深地喘了口气:“这么晚了,是不是饿了……我看厨房里还有海蜇皮,给你做碗凉面好不好,加熟油辣椒咳咳……”
苏翎帮她顺背没回话,辛夷又倒了杯热水小口小口抿着,人窝在苏翎暖烘烘的袄衫里又有些困顿。
“你身子哪里不舒服?”
辛夷闭着眼睛哼唧,也没哪里不舒服。时隔七日,她只当是自己心力交瘁。
这七日,除了藉口有事又请假一天,她没告诉苏翎家里人去世的消息,甚至状如芹姐依然健在的样子有说有笑,只是每天不间歇的找事做,熬夜做,想用时间填补心里的悲痛,短短七日憔悴不少。她装的越想正常无虞,旁人便越轻易发现她的失常。
苏翎看得出她心中有刺,可她不说,被无意冷落七日,苏翎也很难受。
抽过水杯将人小心扶躺好,苏翎亲了亲辛夷的嘴唇:“我去弄吃的,不舒服就躺着,等我做好了端来一齐吃。”
辛夷睁眼看过去,苏翎又冲她笑笑,俯身亲亲她的额头。
看着朝气十足颇有干劲的背影,辛夷自失失责地咬着牙,将有些泛油的刘海拨到头顶别住,合同已近末期,谁都没有提以后的事,而苏翎更是与日见长的进步成长,变得越来越成熟体贴。
没了娘亲,赚再多的钱又有何用;没了工作她也没有再苟活于世的希冀,只是……听着两道门后铛铛铛的声响,她愿意再想想,白日梦也好桃花源也罢。
寒气渐渐渗透过来,辛夷缩回被子里,没一会儿眼皮又垂下去,入睡之际在针落可闻的卧室里嗫嚅出声,娘亲……
卧室回温,辛夷睡得出汗,无意识地蹬被子时,耳边倏地传来飞机压低过境时的轰鸣声,身体率先做出反应,她推开羽绒被坐直身,睁开却发现自己正随着小船飘飘荡荡溯游而上。
这是屋后的那条小河,水面上漂浮着不少生活垃圾,两岸正是苍红的一人高芦苇,目之所及皆是凌晨日出前的窈青色。
她觉得自己应该难过愤慨,可大脑和心脏均平静无他意,随着河流安安静静的,被未知的力量推动着前行。
越过芦苇滩是更广阔荒凉的草地,大雾弥漫不约而同地从远方合拢,将水面的小船笼罩,辛夷心神安宁地看着四周,两岸渐渐浮出残破落败的建筑残影,宛如海市蜃楼。
巨大的几架战机贴着辛夷头顶,从身后掠过,爆炸声轰鸣声一时间不绝于耳,小船被气浪席卷剧烈晃动几下复归平稳。
辛夷隔着冰块周身似的雾气看见两岸残垣断壁之间,都是灰青色的人影,抑或者堆积的尸身,万物俱寂。
小船浸在越来越浓的水雾里前进,辛夷贴着雾气,感觉不到任何温度,她摸摸脸,不是眼泪,却有湿湿的触感,是血,被水雾碰过的地方皆液化沾染上血水,好似天地间弥漫的每一滴水汽都由鲜血组成。
辛夷疯了一样地擦脸揩手搓衣服。
“辛夷……辛夷……我苦命的孩子……”
再抬眼,她干干净净的坐在船里,大雾贴着水面散去,右岸上站着一个人。
“娘——”
辛夷从木板上站起来,原本哗啦流动的河面静止不动,微风吹拂的小草也凝结无声,这一片世界随着辛夷凄厉的一声固化失神。
“娘——娘亲——”辛夷哭不出眼泪,挪不动脚步,只能眼睁睁看着依旧站在凝固雾气里的娘亲的剪影。
“辛夷别哭……”
辛夷眨眨眼,内心再无一丝一毫的怨怼悲恸。她静静的看着芹姐,芹姐也静静的看着她。
“我的儿……她会得偿所愿……财源广进……我的儿……她会觅得良人……百年偕老……我的儿……她会一生顺遂……长命百岁……我的儿……我的儿……”
辛夷默不作声地跪在船头,朝彼岸的朦胧身影磕了三次响头,那是娘亲弥留之际的心愿吧,可惜她没机会告诉娘亲,她这一生既不会出嫁更不会……她的仇,也是这个国家的仇。
那个黑色的身影顿了顿,像是有所感应,匆匆往前赶近几步,直到河水没过小腿,她摸摸鬓发,又拽紧衣摆,是辛夷平时最熟悉的模样。辛夷知道她在着急。
咚咚咚,又是三个更重的磕头,辛夷哽咽道:“娘亲,我答应你,我不报仇了……找个好人家,逃得远远的,开个店赚点钱,生一对儿女好好过日子。我会好好的活着……一定会好好活着……”
抬头,人影已悄无声息的退回原地,及踝高的荆棘缠住她的双脚狠厉收紧上裹,空气里又有血腥味传来,辛夷抹抹并不存在的眼泪,苦笑着摇了摇头:“我……真的……会好好活下去……我发誓……不报仇……”
“啊……”轻轻的叹气声,伴随着释怀与解脱,那浓雾终于开始散去,带刺的荆棘不甘心地甩动着退却,辛夷瘫坐在船头,不敢去瞧有了颜色的娘亲。
她捂着脸失声痛哭,感觉到有股温暖的力量罩住自己,随后那重量也渐渐冷去远离了。
小船继续向前摇曳,有粼粼清澈的水流拍打船身,辛夷闭着眼维持着僵硬的环膝姿势,忽然有水滴溅在头上手上,似观音菩萨净瓶玉露般的驱散着她遍体的寒意,穆地,辛夷睁开眼睛,诧异为何心中全无悲意仇恨,有的正如这天地间幻化而出的鸟语花香,心旷神怡。
她趴到船头,看着水面上倒映着好看的自己,一点也不受波浪涟漪影响。
两岸花草茂盛,颜色纷杂而绮丽,诡异而奇妙,不知名的动物纷纷驻足,好奇的打量着水面上陌生唯一的生物。
远处传来一阵地动山摇,趴在船头的辛夷也差点跌进水中,她稳定视线追寻过去,发现两岸的动物眨眼间都消失了,晃动的最厉害的那片土地离她不过半尺远,有东西正破土而出。
“噌”的一下,一个肉色的雕塑冒了出来,辛夷脸忽的就涨成猪肝色,那是比角上开花生鸟的鹿,人高马大的透明蝴蝶还奇怪罕见的东西。
两瓣椭圆形的饱满生物上长了根大象鼻子,还是杏鲍菇般的生物下长了坨肉粉色的桃子,辛夷疑惑地甩甩头,反正都不是正经的东西,坏东西!
看清楚了,那就是女人身下的那玩意儿和男人身下的那玩意儿结合在一起,像庞大的蜗牛一样在慢慢蠕动,两瓣朝天的屁股肉里是一道透粉晶莹的牡丹,花瓣绽开有蝴蝶展翅般的形状,正扑棱着两片肉唇呈波浪状蠕动,滴露的牡丹之下,向天空伸头稳着不动的是一条阳具,表面丝滑无皱颜色油光水亮透着樱桃红。
辛夷咽口水,费力地扭头向船身里躲,噌噌噌,两岸又接二连三地蹦出许多肉粉色生物,皆由男人女人的性器官或身体结合组成,譬如长着一排大小不一乳房的男人胸腹,有许多瓣阴唇阴蒂的花和男人健壮四肢的枝叶,还有一堆男人全身长成的树,树上结的果实皆是红通通粉扑扑的乳房,树身漩涡般的原本该是树孔的东西是女人的下体……
“啊……”辛夷贴着船壁重重的磕着额头,无语挫败,她想离开,可船就固定在原地哪也不走,这清澈见底的水她也不敢下,怕又有奇怪丑陋的东西缠过来。
就在她绝望的昏昏欲睡时,小船晃动几下,像拼命挣脱开钳制猛地向前跌了跌,溅了不少水在辛夷脸上,于是她又不得不清醒过来,看着小船加速驶离该地,独行几公里,两岸才恢复成屋后芦苇湿地的模样。
辛夷觉得自己的旅程结束了,说不明道不清的有些失落,大概是因为她想把它当成纯粹的梦,醒来什么都不记得,可梦里一切又那么真实,飞机,楼房,尸体,芦苇,娘亲,荆棘,土地,连那些奇异的生物都觉得可爱起来。
小船慢悠悠飘在水上,随河流漩涡打转前行,辛夷看着青色的天空等待,总该有外来的力量叫醒自己。
“巧丫头……”
来了,辛夷闭上眼,双手放在身侧贴着船底。
“巧丫头……”接连十几声,声音越来越高亢刺耳,夹杂着凌冽寒风大雪的尖啸声。
辛夷遮住眼坐起来,却发觉手下撑着的木板变得越来越柔软温热,她立刻跪坐起身,看着船身变成一大堆皮肤样的东西,没有形状没有颜色,静静流淌在水面。
在她双腿之间的皮肤里裂开一条缝,从里挤出半张熟悉的脸。
“苏翎——”辛夷努力扳开那道肉缝,想要把昏迷不醒的苏翎拖出来,可当她两手刚探进脂肪里摸到苏翎脖子时,那人忽然尖叫着张开眼睛,死死的瞪着辛夷,辛夷一惊十指一松,苏翎没有缩回去反而噌地从缝里跳出来,浑身无物带着黏液地蠕动着爬向她。
这回轮到辛夷尖叫了,“啊——”
“啊啊啊啊啊……”
厨房里冰着手的苏翎一个激灵,跌跌撞撞地冲进卧室,看到闭紧眼在床里挣扎的辛夷,顺势用冰沁的手摸她的眼睛脖颈。
“巧巧……巧巧……醒醒啊,你做噩梦了……”
“呜呜呜……娘亲……娘亲……”辛夷迷迷糊糊的醒来,本能惧怕地甩开苏翎的手,侧身抱着枕头哭起来,苏翎眼里黯然下去,一瞬间又恢复原样,急切关心地拍打着辛夷抽搐的脸蛋,柔声安抚她。
辛夷要把这辈子的苦都哭出来,然后像向娘亲保证的那样,好好活下去,随波逐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