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和我妈离婚了,我妈星期五打电话给我,所以我上星期六、日回老家陪了她两天。」
入睡前的姚典娜皱着眉,握着电话半坐卧在空荡的双人床上,揪着杜鑫评送她的小兔子布偶。布偶包裹着他常穿的那件白色外套,裂嘴笑开的样子和他有七分神似,然而没有温度的玩具,怎样抱也抱不热,只是冷清中聊以慰藉罢了。
「怎么会突然离婚了?」
「从我弟上大学离家之后,我妈一直就在想着离婚的事,最近两个人才签了字。其实,早在我们上国中的时候,我妈就发现我爸有外遇,两个人已经貌合神离那么久,我竟然……都没发现,只是以为……他们都很忙。」
回家两天,陪母亲过夜。第一次母女两人这样像朋友之间的促膝长谈,聊不完的心事,或许比过去二十五年所说的话还多。
印象中的母亲,从来没有在她面前掉过一滴泪,连看悲情的连续剧都没有哭过。夜深人静的晚上,盯着那双爬满鱼尾纹、红透而湿润的眼,她终于知道那个一直像棵大树般坚强,守护着他们长大的母亲,也有脆弱的时候。而她那严谨刚直的父亲,也曾迷失在荒唐的温柔乡中。
「如果早知道我妈这十几年来过得那么不快乐,我一定那时候就叫我妈赶快离婚。都已经快六十岁的人了,现在离婚是能做甚么?最美丽的青春都卖给了家庭,这一辈子这样牺牲,为的到底是甚么?」
「娜娜……」
不爱了,就是不爱了,就算回头,也早已经失去原有的悸动。但有时候井里的人,却往往不愿跳出井口,抱着执迷不悟的幻想,让自己一直身陷囹圄。
为了孩子,或许只是母亲麻醉自己的藉口,但姚典娜却捨不得责骂。因为假如换成是她,不知是否也能够瀟洒地挥手断缘。
她安慰母亲:「既然退休了,我们也都大了,有自己的生活空间,那你就尽情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好好为自己生活吧。」
以前是母亲老爱对她和弟弟嘮叨,现在却像个老孩子,无辜地噘着嘴,接受着她的嘮叨和叮嘱。听母亲抱怨肩颈痛、膝盖痛,抱怨无法一觉睡到天亮,抱怨眼睛昏花书报杂志看不清楚,竟然也让她觉得幸福。
「如果有一天你不爱我了,一定要告诉我,我会乾乾脆脆的放你走。我讨厌女人对男人死缠烂打的窝囊样,好聚好散对彼此都比较好,不是吗?」她是真的认真的在思考这样的事。
呃……现在是甚么情形?电话那头的声音感觉有些凝重。
她是指……外遇吗?
杜鑫评突然有一种被揪住领子拷问的感觉。
「你想太多了,我最讨厌那种管不住小头的男人!」
「你的意思是……我爸是管不住小头的男人吗?」
「呃……不是,我的意思是……我这辈子只爱一个女人,你别胡思乱想好吗?」杜鑫评赶紧小心翼翼地回应。
当然不是,再怎样也不可以詆毁未来的岳父大人吧!
春末的夜里,竟让人觉得有些畏寒是怎么回事?杜鑫评不由自主地把被子再拉紧了一些。
「明天你还得要参加晨会,早一点休息,过几天我就回去了,回去再聊吧。」
掛掉电话之后,四周已是静謐无声,姚典娜搂紧兔子,闭上眼睛准备入睡,装萌的兔子依旧傻傻地笑。
习惯了两个人的生活之后,就特别讨厌一个人的晚餐,和一个人的被窝,但也没甚么好不习惯。当她的男人去当兵之后,她还得自己面对比实习更水深火热的住院医师训练不是吗?
幸好忙碌的日子通常会过得比较快,期待的週末终于来临。但杜鑫评一大早却打电话给她,车子出了问题,修好车才能回来,可能都要过了晚餐时间。
除了中午简单的一碗阳春麵打发,姚典娜便是窝在小套房的电脑前一整天。搜寻着网路资讯,准备这几天得丢出履歷,国考后才能顺利应接上第一份住院医师的工作。而这个选择,可能会是影响一辈子饭碗的重要关键,不得不谨慎考虑。
她不喜欢沉闷紧绷的大内科,不想要整天站在手术台的大外科,对那些顽皮捣蛋的小孩儿也没辙,所以小儿科更是敬而远之。那么精神科?皮肤科?眼科?耳鼻喉科?麻醉科?……或许她该找些前辈来问问看了。
「车子才刚修好,但你别等我吃饭,回去的路程也大概需要两个小时左右,我怕时间晚了这样你会饿肚子,而且我还得先回去医院一趟,前两週有东西忘在医院值班室了。」这是他给她的最后一通电话里说的。
专注度留在电脑萤幕时,其实也挺容易忘记时间,原本还不觉得饿的肚子,在抬头看见时针指着八点的同时,才感到肠胃好像空空的。
姚典娜抓起一件薄外套和小皮包出门,打算觅食去,却是鬼迷心窍地晃到了医院附近。
她还没真的很饿,想不到该吃些甚么,或许他也差不多快到了,就等他回来一起吃饭如何?这个念头让她嘴角泛起笑意,便从皮包里拿出手机。
不过,他在开车中会不会不方便接电话?一念之下又让她犹豫地把手机盖了起来。
「好了,姑娘们!就送你们到这里囉!」远远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医院门口传来。
顺着声音的方向寻去,是一辆老旧的toyota,和她想念了两个星期的高挺身影。
几个穿着轻便亮丽的女孩陆续从他的车子跨出,嚷着:「谢谢学长!」
「不客气,顺路而已!」
「谢谢学长还请我们吃饭!」
「没甚么啦!只是汉堡、薯条,这两个礼拜我也还要谢谢你们!」
「那下次就请我们吃大饭店啦!」女孩子们一副不客气的样子,而他只是陪着笑。
「唉唷!」一声惊呼中,最后一个女孩下车时,似乎不小心扭了脚。
他动作俐落地扶了一把:「小心一点!还好吗?」
「还好,谢谢!」是女孩娇嫩细柔的回声。
一群女孩嘻嘻闹闹地互相调侃着:「郭妞是不是故意的呀?」
「学长再见!」
直到人影笑声渐渐远去的同时,那扭了脚的女孩还频频回头望着。
直到他进了车,车子驶入停车场,她的视线便僵在黑夜微薄的湿气中。
是快下雨了吗?好像没有。
但,她似乎看到了不该看到的画面,只觉得手脚开始如冰冻过头般的麻刺。
一阵手机铃声响起,手里的震动巨大地让姚典娜突然有些天旋地转。
她急急把手机塞入皮包,任凭它兀自地奏着嘈杂的音乐。蹣跚的脚步不知不觉摇到医院后的运河旁,岸边垂杨新发的绿叶稀疏,随夜风轻盪曳曳生姿。
好久没有一个人这样散步了,刚上大学时,她偶尔会在空堂带一、两本书,独自跑到这个河岸公园,坐在公园椅上晒晒太阳、吹吹风。只是事隔多年,那份悠间不知那儿去了?
手机的铃声二度响起,可现在的她,就是不想接电话,不想回去。
爱只有选择,没有对错。忠诚与自由,分立在恋爱天平两端,轻重的拿捏,从来没有标准的规则,婚姻不也是这样吗?
或许她还真应该感谢父母是选择在她的成熟度足以释怀这种变动的时候离婚,只希望两位长辈分开之后,自己过得快乐开心就好。
可她自己心中的天平,却开始摇摆不已。
执着,是爱的枷锁,扣得太紧就会忘了感情也需要深呼吸,綑绑住的只是一颗缺了氧,且不平静的心。
一辆车停靠在她前方数尺,一个影子缓缓靠近,挡住了照在姚典娜身上昏黄路灯。
「典娜?」温柔的声音在她身旁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