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当然是手握重权、令出而天下从的国贼。他继续整理他的朋党,清剿他的敌人。而她,时日稍久,也不再是蒙难的公主,而是成了与国贼同栖共寝的叛徒。不只是她还活着的血亲们耻于与她为伍,她活得久了,在满朝士子眼中也成了一道面上的疮疤。
世间对于女子的道德总有种种规训,没有人相信出身高贵教养纯粹的女子可以忍受那样的侮辱。而她不仅忍受着,还可以坦然傍于凶犯之侧,那想必她比那凶犯还要堕落。
于是,在宴会的金雀屏后,在佛寺的钟鼓声里,但凡她所在之处,就连她的车驾行在西京的坊巷里,风吹过都是窃窃私语的声音。
她并非不怕众人的眼光。她怕极了他们,他们每一道视线都仿佛要在她骨肉之上盯出个洞来。她最怕卫渊麾下的将士和扈从。他们如今对她恭恭敬敬,可当中许多人是见识过她被凌虐的场面的,便是女奴也不会有她那样不堪。
而她仍是以温柔的天性甘然吞服着一切侮辱,她生来欠缺贞烈的觉悟,却有忍耐的美德。她在侮辱和玩弄中,本能地抛弃了淑女的操守,转而如禽兽草木一样依赖本能活着,从而隔绝了一切智识带来的痛苦。哪怕是被国贼在床笫之中玩弄,哪怕是为天下人所不齿,活着总不是一件全然糟糕的事。
如今他常常把她带在身边,她被骤然带入男子的天地里,抛开被审视和玩赏的屈辱,她反而见识到了一丝自由的况味。而他亲手造就了她的屈辱,此时反而成了她唯一的同伴。
这年八月,他在华严寺添祔了她父亲的灵位和画像,使她的父亲得以列于本朝历代帝皇之中,与他们一道享有俗世的供奉。后来卫渊亦同意她在九月三十药师佛诞辰时拜寺烧香,祭奠她的父母。
她自得了这一个恩典,便自初一开始认认真真地沐浴斋戒起来,万幸卫渊俗务缠身,并无闲暇来沾惹她,到了三十当日,她更是比平日更醒得早,天未破晓便起来梳洗。
他自然是不许她穿孝。她只好尽力素净些,梳洗侍女知道她的难处,因此今日也不摆布她。
卫渊却在此时来了。此时天未放明,只有她的妆台前燃着蜡烛,他来了并不说话,只是静静坐在昏昏然的室内看着她。
她许久不见他,此时心中战栗,却无法可想,只好当他不存在。她梳洗完毕要绕过屏风出去时,他却突然拖住她的手臂把她抱过来。
她死命捶打他的手,他仍是不管不顾地把她揽在身前解她的衣带。她挣扎无方,只得跪下来护着身前的衣裳,他却索性拦着她的腰把她携了起来往内室去。
“你放开我!你一早答应了我的……你不能……”她说不出口,他要她带着个污糟身子去祭拜爹娘吗?
“我在乎那些?”
“可我在乎!……”她话说出口又后悔。她在乎又有何关系?她是猫狗不如的玩物。
“小公主,这西京城里——”他把她倾在床榻之中俯视着她,“你便是在泥里滚上几遭,也比许多人干净些。所以这又有什么关系?”
“求你。”她第一次开口恳求他,她感受到的悲哀远胜过屈辱。就只今日,漫天神佛眼下,父母灵前,让她假作旧时女儿。可她这样任人宰割的玩物,却有什么筹码?
他仍是继续侵犯着她。
“求你……你往后如何对我都可以,就只今日……”
她雌伏于他身下开口求他,他一时竟也有些彷徨,好像刚刚从梦魇中清醒过来。“殿下——”
他将她变成了什么?他的小公主,皎若明月,渺若远山,遥远得仿佛只存在于画卷里的小公主,如今在他身下像他的奴婢一样求他。他突然不可抑制地大笑起来:“我原本就如何对你都可以。”
是了,她怎么这样蠢?他原本就可以对她做一切事。她为何要去相信禽兽的承诺? “这样侮辱我,让将军很快乐?”她满面都是泪水,“你为何不一早就拒绝了我。”
他停下,陷入沉默之中。他突然问:“你今日去,原本是打算回来的?”
她为他突兀的提问不解。“除了此处,我哪里还有容身之地?”
他忽然清醒过来,她当然早就是他的了。“那好。”他放开她。
她侧身蜷缩起来掩着身前,脸也埋着,却露着雪一样的脊背,一头乌发尽散乱了拖在枕上。
他把她抱起来揽在怀中,她亦静静的没有挣扎。她当真是他的?他觉得自己有些好笑:这本不是一个像他这样的人应该去在意的事。他难道没有拥有她?女子向来将所有心意隐藏在重重矫饰之后,以至于在她们温顺驯服的外表上看不到一丝波澜,使得她们温顺的肉体变成了她们的全部,使心意变得无足轻重。然而他在她肉身全然的驯服中也并未觉得安全和满足。可他总不至于寄望她去爱他。
他捧过她的脸颊来,她瓷一样的面颊上全是泪痕,连睫毛尖儿也挂着泪珠子湿黏成缕。他忍不住拿指腹去抹她的脸,小女子滴粉搓酥似的肌肤像要在他手下融化。她拂开他的手,调转过脸去,垂着头坐在一旁,怔怔的也不去遮掩,身处昏然帐内如玉人雪人一般。
“小鸾。”他忽然唤她的小字。
她惊讶地抬起眼来,旋即释然。他当然知晓她的小字,他们是自小订过亲的。“不许这样唤我。”
她早不是小鸾了。就连朝廷的金册中,她都只是嘉国长公主元氏洛华,洛水之华,是凡夫无从得见、只拈在洛神手中的花朵,而只有在她的母亲和乳娘那里,她才是她们的女儿“小鸾”。
他要唤奴仆来重新替她梳洗。
“不要。”她不想让人见她此刻境况。她手指不便,仍是咬着牙一粒粒地系着主腰上的金纽子,却见先前被扯落了好些,如今不堪穿用,只好又披着衫子起来拣衣裳。他尚在一旁,她全心全意地不拿他当人看,反而殊无羞怯之意。
他并不常见女子的梳妆,此时竟觉内心动摇,目眩而神迷。
她费尽气力整束好衣裳,踱到镜前左右一照,见头发早散乱了,反复抿过亦是毛毛的,只好打散了重新梳理。她是胎里留下来的长发,长到直落到腿弯里,又不似其他女子幼时剃头留头那般齐整,她本就不懂梳头,加之手有旧伤,一时满手青丝,不知所措。
他却拿了梳篦来给她梳头发。
“你这又是作什么。”她皱眉,却没躲开。
他不说话,拿梳篦将她的头发理顺了,给她打了个高椎髻,虽然简单,倒有些朴素雅致的韵致。
“将军还会梳女人的头发?”她忽然问,旋即醒悟:梳女人头发,自然是女人手里学出来的。
“这便不是难事,”他解释道,“我小时候给阿娘和阿姊们梳过头发。”
“那你阿娘和姊妹们呢?”她从未听他提起过家人。
他手里停了片刻,道:“自然是不在了。”
“是因为我父亲?”她忍不住问他,他只是沉默着端详着镜中的她,不再回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