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林妍熙有记忆以来,当别的小孩都能无忧无虑玩耍的时候,她却只能乖乖待在一角,阅读老师帮她从图书馆借来的书,等待妈妈在数份工作间隙的休息时间,能陪伴她一起吃顿晚饭。
然而,那段孤单等待的日子,也算得上是她最幸福的时光。那时候的她,至少被妈妈爱着,即使妈妈因为工作太忙碌,能分配给她的时间很少。
在懂事以后,她才明白为什么妈妈要身兼数职,为什么她没有爸爸。爸爸在她还没出生前就去世了,被债主追债,慌不择路衝出马路被货车撞死的。
那些债,落到了妈妈身上,妈妈认命,边拉拔她长大,边辛劳还债。
她妈妈一直说她爸爸除了好赌之外,其实是一个很好的男人。林妍熙嗤之以鼻,好男人的门槛是不是太低了点?
在林妍熙国中的时候,妈妈带着她改嫁,再一次证明了妈妈对于好男人的定义太宽容,但林妍熙没有反对妈妈再婚的事。说不上有什么优点,但至少继父没有负债之馀还算有担当地扛起了妈妈的负债,继父是真心喜爱妈妈的,有这一点就足够了。哪怕被委屈的,是林妍熙自己。
继父一向讨厌她,正如她也讨厌继父一样。或许是林妍熙长得更像生父,才让喜爱妈妈的继父更不喜欢看到她,长着情敌脸的便宜女儿。
如果只是被讨厌,倒没有什么。可是偏偏,在家庭经济终于趋向正常之时,就像那些狗血的八点档的剧情,妈妈患上癌症了。也不怪八点档爱这样演,本来癌症就是人们主要死因第一位。而她妈妈得的乳癌,也是死亡率前几名的癌症。
之前生活总是捉襟见肘,妈妈又没有买保险保障自己的意识,但至少有继父作为经济支柱,在一开始的时候也不算太艰难。
只是随着妈妈的病情每况愈下,治疗费也越来越高,单是继父做生意的收入根本入不敷出,后来继父便不顾林妍熙的意愿,顶下了檳榔摊,要当时还没成年的林妍熙顾店赚钱。
有见过在檳榔摊边顾店边读书的少女吗?那就是林妍熙。被前来购买檳榔的客人调戏轻薄是家常便饭,跟继父说没有用,也不可能跟在病榻上的妈妈说。
唯一幸运的是,包宇拯一有空就会来到檳榔摊附近盯场,有包大哥在的时候,敢对林妍熙毛手毛脚的人会减少一些。
年纪小小的林妍熙,面对不幸,已经习惯不哭不闹,甚至没有任何反应。她在等待,等待一切的苦难过去。
名为现实的泥沼,越挣脱越缠绕,身陷其中的人得不到援手,只能认命地放弃挣扎,至少还能拖延一时。
继父为了赚取医药费而日夜奔波,林妍熙再讨厌他也无法恨他,毕竟他也是真心对妈妈好的人。而林妍熙咬牙忍耐,也只是为了妈妈能够得到更好的治疗。
可是当继父因为疲劳驾驶意外离世,家庭经济再度崩塌,重担便落在还是高中生的林妍熙上。
「而且疲劳驾驶导致车祸,是绝对过失,需要负担肇事责任。强制险不理赔之馀,还因为撞到了别人的房子,被要求赔偿。」
「她一定很辛苦……」一阵酸涩涌上鼻尖,直到视线被泪水模糊了焦点,秋世琳才发现自己哭了。
「明明还是累了就可以撒娇的年纪啊……但是没有可靠的大人能让她依靠,她能怎么办?一下子就长大了,长大得太快了,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已经是小大人了……」包宇拯也不自觉吸了吸鼻子,「她决定放弃学业去赚快钱的时候,甚至跟所有同学和朋友都断绝来往。要不是她妈妈那时必须长期住院,我替她妈妈填住医登记的时候有写到我也是联络人,她多半也会跟我断交。也不知该不该庆幸那时她还没到法定年龄,我才能插手帮忙一下。」
「为什么要断绝来往?担心被说间话吗?」秋世琳皱起眉头,这不就代表林妍熙连朋友都失去了吗?
「与其说她是担心别人的间言间语,倒不如说她不想被人同情。我觉得啦,她是不想任何人因为同情她而接近她,也害怕会把想要帮助她的人一拼拖进地狱。你知道的,流言蜚语那些很可怕,要是连累朋友被说间话,她会过意不去,这是她无法控制的事,只能儘量避免。所以说啊,她其实是个很善良的孩子,就是太善良了,才会变成这样。」包宇拯叹了口气,因为心疼林妍熙,才会瞒住老婆去帮助曾经暗恋对象的女儿。
林妍熙毅然放弃升读大学,周旋在各个垂涎她美色的客户之间。
为了给妈妈最好的医疗,连健保不给付的双标靶治疗,单次疗程自费价钱就要十一、二万,林妍熙眼都不眨,咬咬牙就同意治疗。手术前后的一年就要完成十八次,一年就花掉了两百万,还没算安排妈妈住比较好的单人病房和聘请照服员的费用。
也不得不说她很有天赋,就算不卖身也能赚进很多快钱,去应付母亲庞大的医疗开销。
但不是说新药可以显着延长病人无恶化存活期吗?不是说能降低復发风险吗?不是说可以减少癌细胞转移的机会吗?偏偏上帝忘记眷顾她和妈妈。
妈妈的病情没有如她所愿好转,即使尝试过多种治疗方法,后来癌细胞还是恶化转移到身体其他器官,几度在死门关前徘徊,被救回后不是处在意识不清的状态,就是清醒地受着痛苦的煎熬。
「之后我要是没撑住,不要急救,让我走吧。」
「妈,你再坚持一下,你可以的,你一定能够战胜的!」林妍熙紧紧握住妈妈的手,妈妈的手还很温暖,怎么可以变冰冷呢?
妈妈清醒不过一句话,又迷迷糊糊昏沉过去。
看着瘦骨嶙峋的妈妈,即使昏过去,偶尔还会无意识地发出痛苦的呻吟,林妍熙不是没有考虑过放手,但始终捨不得放手。
医护人员跟在包宇拯身后踏进病房,林妍熙用馀光瞥了一眼,就明白他们的来意。
「小熙啊,依你妈的情况,治疗已经没多大作用了,我们帮她转安寧病房好不好?」包宇拯苦口婆心劝说。
看来医护人员已经说服了包宇拯,但很可惜,唯一有决定权的家属,只有林妍熙一人。
「现在不就已经是安寧共同照护了吗?我妈的治疗费用我都能够负担,你不用担心。」
「这不一样,转去安寧病房目的是『善终』,顺其自然平静地离开。现在你妈的意识不清,不能签署文件,你得签那个什么不做心肺復甦的文件才行。」
林妍熙松开妈妈的手,站起来与包宇拯对视质问:「可是她在意识清楚的时候也没有签ad啊!那我为什么要代替她去签dnr?她没签就代表她想要被救回来啊!她想要活下去,她不想离开我啊不是吗?」
「ad和dnr是什么?」包宇拯回头低声询问。
见状,林妍熙不禁失笑,连简称都不知道,有比她更了解这些文件的意义吗?怎么好意思来劝她?
「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预立医疗决定书和不施行心肺復甦。」医护人员低声回答,顿了顿,转移直接游说林妍熙,「林小姐,放弃急救不等于放弃治疗,我们不是要放弃你妈妈,而是想为她提供更高品质的末期照护——」
「我说了,我不会签。」林妍熙说得斩钉截铁。
妈妈在意识清醒时不作选择,现在要她来决定生死,这像话吗?林妍熙牺牲那么多,要她放弃她妈妈,这像话吗?她怎么捨得妈妈离开?怎么捨得妈妈一点福都还没享受过就离开?再给她一点时间,她一定可以让妈妈不愁衣食,以前想做但没钱做的事都可以实现。
在妈妈临终之前几天,早已陷入意识不清的妈妈,有一天彷彿是回光返照,能认出来看望的包宇拯,还能跟他交代了几句后事。
林妍熙心情沉重地来到妈妈的病床前,看着脸色苍白的妈妈全身插满了管子,呼吸微弱,心里既难过又不捨。
本希望妈妈也能跟自己说几句话,但看见她走来,妈妈只说了一句:「我恨你……」眼睛微微闭合,便再度意识模糊。
林妍熙愣在当场迈不开离去的脚步,明明已经失去了很多,最终被惩罚的人为什么还是她呢?
「也不是真的恨啦,只是那时太痛苦太想早点解脱了吧,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小熙好了。」包宇拯不经意地伸手拭去眼角的泪,事隔多年再说起,还是于心不忍,「她妈妈离开的时候,她也没来得及见最后一面。可能就是这样,也变成一个她过不去的坎吧。老实讲,我也不敢说,要是她听我说签了那些放弃急救的文件是不是会比较好。所以嘛,自己的生死选择要自己决定好,不能把决定交给亲人,怎样决定都会让决定的人很痛苦,像小熙一样,反覆怀疑自己的决定是不是正确。」
听着这些林妍熙从不提及的过去,秋世琳双手摀住脸,没办法给予任何回应。无法想像,那小小的肩膀,是怎么承受着一切的一切。
或许是意识到气氛太低迷,包宇拯拍了拍秋世琳的手臂以示安慰,又递上了卫生纸,才故作轻松地说:「说起来,她会冲咖啡也是我教的,她有天份,手又够稳,手冲比我这个师傅还要厉害。但你知道她为什么喜欢咖啡吗?」
胡乱擦拭脸上的泪痕,秋世琳缓了缓情绪,才垂着头低声回答:「好喝?风味变化很有趣?」
都不是。包宇拯摇摇头,「是咖啡味道够浓,她也不排斥。够浓的香气,才能盖过那些留在她身上的,医院消毒药水味道、臭男人的味道、不喜欢沾上的香水味道。」
「臭男人……」秋世琳抬头把视线投向包宇拯。
「我是香的!我这喷的古龙水是小熙送我的生日礼物!你真係唔识嘢!」包宇拯边说边伸出手袖扇风,要向秋世琳证明自己是香的。
此刻的秋世琳终于明白,林妍熙当初说「不需要额外的香气」是什么意思。
没有不幸,就不需要试图盖掉那些悲伤的痕跡。
幸运不曾来过,林妍熙只能旁观着别人的顺遂人生。
幸福太过短暂,短暂得面目过份模糊,再来临的时候,她认不出来,也不相信自己能够幸福,即使幸福想要为她停留,她也拒绝接受。
怕什么呢?也许是怕一切不过是偽装成糖果的毒药,被捧在手心,再高高摔下,她就会万劫不復,连苟且偷安也没办法。
糟蹋着幸福,糟蹋着自己,至少是自己选择,而不是逼不得已的承受。
有些时候,抓住幸福,要比面对痛苦和困难更需要勇气。
但,或许她更害怕的是,不幸的她,会把幸福的人拖进深渊。
就像她无法拯救母亲,也无法拯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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