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她担忧的原因,倒也不是值班与否的问题。毕竟翘班对她来说已经是平常不过的事。问题就在于,现在的时间已经将近三点了。而这意味着一个极度可怕的现象:可能遭遇打烊。
没错,在位处高纬的e国,连太阳都能提早收工了,人们老早下班只是人之常情。所以妮可以肯定,这个时间点即便是去了,也铁定待不了多长时间。
然而。不会有任何一位血统纯正的e国人,喜欢被无端阻断美好的午茶时光。尤其是注重休憩品质的妮可,这对她来说,简直是无比残忍的精神迫害。
不过,妮可最终还是没法狠心拒绝艾伦的邀约。毕竟再怎么说,她终究是位审美观正常的女性,要她拒绝一个年轻俊帅的单身男性约会,这种傻事她暂且干不出。
先想想那双深邃绿眸吧!当它们带着恳求之意注视自己时,那股致命魅力简直能把灵魂轻易俘虏了,至于一场不完整的午茶时光又能算得上什么呢?妮可打点着最后工作,边如此安慰自己。
下午三点整,俩人并肩走在前往糕点店的路上。
另一当事人艾伦沃尔顿,其实并不晓得妮可峰回路转的小九九。因为此时的他,内心也早已纷乱成灾。
继方才与珊卓的谈话之后,他便无比担心吉儿的安危(就在一分鐘前,他终于区别出辛蒂及珊卓的差别)。所以他得承认,之所以约妮可来这儿,也是存在自己私心的。他只是想看看吉儿的状况罢了。
可这话说着容易,但若真要他一人前来过问对方家事,却又太过唐突。所以他想,也许作为一个熟客朋友前来造访,再以老师身份「顺势」关心学生状况,应当会更加合理一些。
不出所望。当俩人抵达佩蒂的店时,已经接近歇业时间了。
店里空荡荡的,只剩一个女客人还在收拾东西、准备离店。至于得了空的佩蒂则提了水桶站在窗边,正努力掂着脚擦拭玻璃窗。虽然掛着老闆头衔,她却也是店内的唯一员工,总得把握时间筹备一切大小事。
其实以西方人身材来看,佩蒂的身材并不特别高大,一米六的高度甚至能称上矮小。由于寒冷的关係,佩蒂的圆脸总是被冻得红通通的,乍看就像是一隻可爱的瓷娃娃,在这凛冬里盈满让人会心一笑的朝气。
而事实上,佩蒂这时也确实掛着开朗的笑。原先正忙着的她,一看见正往自己走近的艾伦与妮可俩人,便放下手上的工作,开朗地朝他们挥手问候。
「嗨,佩蒂,这时间点还有什么『礼物』吗?」一推开玻璃门,妮可便笑着熟门熟路地问。她一边褪去绒质手套,边看向糕点柜——礼物,是她对那些甜点的独特称法——在她心底佩蒂就是无比可爱的巧手天使,那些糕点自然就成了天赐的礼物。
「嗨,妮可宝贝……很不巧,这时间就剩下一份千层派了。」佩蒂也转头看着几乎销售一空的糕点柜,语带抱歉地说:「或者你们愿意共享呢?」她看向俩人谨慎询问。毕竟她不大确定这俩个漂亮孩子是否正在拍拖。
「不要紧,麻烦给我一杯黑咖啡就好。」艾伦下意识微笑缓颊。毕竟他还记得她上回对于糖分的过分渴求,那画面简直怵目惊心。而避免因由一块蛋糕產生的喋血事件,他相信自己拥有成人之美的胸怀。
与佩蒂短暂寒暄后,俩人就找个临窗的位置落座。又没半会儿,佩蒂端了一些形状小巧的菠萝麵包上桌,说是店内招待,为產品供应不足而致歉。
在妮可的威胁利诱下,攻防不利的艾伦很快就招供事情经过。其实他从来不明白,妮可为何总爱关心他与别的男人的互动。尤其是听见自己瘫倒在别人怀里那段,她开始桀桀地笑,擦着粉嫩唇膏的嘴角几乎要咧到太阳穴。
所以艾伦很庆幸,自己选择将俩人同床那段简略不谈。否则他可无法保证妮可会否干出更出格的举动。
但即便如此,艾伦还是挺喜欢和妮可相处的。为人谨慎的他,很少有真正卸下心防的场合。妮可就是少数他能够敞开心扉交谈的对象。
虽然从外表来看,她就是个活泼的近乎神经质的傢伙,一开口总能喋喋不休地将话题延续下去。但实际上,艾伦知道她很能掌握谈话分寸,她总能轻巧避过别人不愿多谈的话题,是个极为聪颖的女孩。
所以接下来的半小时,俩人先是聊了近期的学生状况,而后又十分自然地谈到最近频传的意外事件。
「说起这个,尊敬的沃尔顿先生。」妮可拿起纸巾轻轻拭去嘴边的糕饼渣,忽然一改态度,摆正了坐姿道:「不瞒您说,为了突破上回的论文,我最近正做一份新研究。」
她抬了一下不存在的眼镜,操着古英语口音,一副学究模样继续说:「其实说是研究,倒也不尽然,现在仅处于观察阶段……总之,我正观察这阵子佛格镇的高度自杀率。毕竟最近实在太多自杀案件了,一桩桩分析起来都太过匪夷所思。你看,先是淹溺,再是跳楼。但谁都晓得,不到一米深的许愿池怎能把人活活溺死呢?还有捷尔森,我的天,那天我去停尸间看他的尸首,他把自己的脸割得一划一划的,就像这块菠萝麵包!」
她用力地捏着手中物,状似惊讶地说。
对着唱作俱佳的妮可,艾伦剎那被口水呛了一下。他哭笑不得地看着她,忽然不晓得嘴里的东西,到底是该嚥下还是吐出。
另一方装作不懂脸色的妮可,又继续压着声音说:「虽然我不晓得,捷尔森当时是如何能忍受那种剜肉痛楚的。但我可以确定,那种人也算死有馀辜。前几日,我听罗德警官说。哦,就是对甜甜圈异常偏执的那位。他告诉我,后来为了调查他寻访过许多人,大抵知道捷尔森那小子就是个手段惨忍的变态。对于不愿服膺的女孩,他总能无所不用其极地将人弄到手。而除了乔安娜以外,之前似乎也有个女孩因为名节遭致捷尔森玷污羞辱自杀死了,去年就从自家楼顶一跃而下。」
「跳楼,那可跟捷尔森出如一辙。」艾伦接腔道。听到这里,他突然回想起当初捷尔森的死亡幻象。虽然那时感觉不大真实,但他似乎从捷尔森口中听见一个陌生的名讳。「那是克……莱儿吗?」恍神间,他脱口而出道。
妮可无法置信地睁大眼:「就是叫克莱儿没错!」她喋喋不休地讚叹:「真不愧是逻辑老师,连推演都如此精准!」
「别讽刺我了。我应当……只是凑巧听人说过。」艾伦模稜两可地道。他暂且没打算把那些荒唐梦境与他人分享,毕竟预知梦一类的事物,实在太超脱现实了。
好在,没来得及让妮可继续追问,佩蒂恰巧端着茶壶走出来了,艾伦顺势扯开话题说。「对了,休斯女士。听闻吉儿身体不大舒服,她现在好些了么?」他没忘记自己到来的目的,装作若无其事地与佩蒂攀谈道。
听见艾伦的忽然问话,佩蒂身体微顿。「哦,只是一点小感冒,我想是不要紧的。」她微笑着说,带着佛格居民常有的疏远礼仪。
「最近天冷,确实容易感冒。」身为在场唯一掛牌医师,妮可此时也端起正经脸孔:「让她多喝点热水吧,睡眠也尽量充足。现在我没瞧见她,不清楚她的确切情况,如果有任何后续问题,欢迎来学校医护室找我。」她微笑道,顺势从包包里拿出几颗喉片递给佩蒂。
「谢谢你了,妮可宝贝,我会转交给她的。」佩蒂脸上笑容温煦依旧。
但直至后来走出店门,艾伦回望着橱窗里身影忙碌的佩蒂。犹然觉得方才氛围终究是有些怪异。
吉儿费尔普斯站在镜子前,审视自己的身体。
那是一面巨大无比的镜子,唐突地巍然立在房间中央。象徵古朴的斑驳金属边框,使它看起来像是件古老的中世纪文物。
此时房间视野昏暗异常,仅留存墙角一盏立灯孤零零地佇立。灯影幌动间,影影绰绰地映照出家具的轮廓:除了这盏立灯、一面无比巨大的镜子外,就仅剩角落处那张色泽素净的大床。
单调的,形同牢狱一般。
此时失去衣服的遮蔽,吉儿丰满的躯体便袒露在镜子前,年轻肌肤一览无疑。以通俗眼光来看,她的身材是略显臃肿的,且由于长期防护性地包裹厚重长衣略显苍白,几乎带着一丝病态。
但她肤如凝脂,是等同珍珠的温润质地。微黄光线洒落在她身上,彷彿有无数光点细密亲吻她的肌肤,将这副缺乏色彩的少女躯体,呵护成温暖的蜂蜜色泽。
然而,细緻肌肤却只愿在她的躯干流连。除去她的躯干以外,四肢部分却佈满了无数浮痕,它们突兀的让人无法直视。有大片火燎痕跡遍佈在上头。尤其是两腿,几乎体无完肤。
从它们的色泽与突显度,你可以猜这约略是近年所造成的新伤。纠结的疤痕皮表浮出,且顏色斑驳。如同荆棘一般,毫不留情地缠满她的腿以及双臂。彷彿一种诅咒的烙印。镶嵌在她的身上。如影随形,不可脱离。
对吉儿而言,这不仅是美观与否的象徵,更时刻提醒自己:必须背负它们、从而感受罪与罚的重量,沉重地走完馀生。
但这是她应得的。这点吉儿一向清楚:这一切必定是上帝的旨意。只是即便她明白这个道理,仍不表示她能坦然接受自己的模样。毕竟,她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她为自己的特殊感到自卑。每看一次这些残疤,总让她想起当初失去至亲迈克尔的苦痛,以及原因。那些记忆,之于她简直是业火炼狱。
所以她可以确定,自己这些心理活动,「那人」必然是清楚的。那人向来洞察人性,总拥有足够手段将迈克尔以及自己玩弄于股掌间。
也许正是意识到自己这几天忽然变得愉悦的心境,「它」便打算惩罚她,无论是肉体或者精神,皆要她感到无比苦痛。所以今日将她留在房里,要她盯着镜里那副残破的赤裸躯体无数鐘头。每一分鐘对吉儿而言,都如同片刃血躯,无比煎熬。
看来,她终究是活得可比迈克尔窝囊多了。吉儿忍不住苦笑:唯有亲身经歷才能明白,当一个人卑微到极致时,连死亡的勇气都被抹煞。
突然间,后头一声轻微的喀拉声,赫然阻断吉儿的思绪。依靠着黑暗之中异常灵敏的感官,此时吉儿能感觉有个人影轻巧走至她的身后。
「甜心,还喜欢自己的模样吗?」她听见一道轻柔声音如是问道。
听闻这个声音,吉儿不仅没感到心灵平静,反而像是根绷紧的弦,不由得浑身一颤。「是的。」她说,声音却细如蚊蚋。生硬的就像从她牙缝间蹦出,带着微乎其微的颤音。
彷彿没有察觉那般,那人又继续说:「亲爱的,放轻松点……让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猜猜今天是谁问起你了?」见吉儿没回应,那人迫不及待地欢欣说:「是你温柔的沃尔顿老师!说来你可真够幸运的,你猜他为何如此关心你呢?是因为喜欢你,或是想爬上你的床呢?」
那道声音轻柔依旧。同时伸出一隻手,抚上吉儿光裸的臂膀,在她躯体上头不安份地游移着。冰冷触感好比金属检测器,在她的体表肌肤,进行手段晦涩的模索与探测。
然后,它栓住吉儿的脖颈,猛地挑起她愈渐下收的下巴!
瞬间,吉儿被火吻的右侧脸被迫暴露。狰狞的皮表,以及灰败而丧失功能的左眼球顿时曝晒在冰冷空气中。那人似乎喜欢吉儿这副模样,看着这张脸呵呵地笑起来,甚至用自己的脸颊,轻轻磨蹭她脸面凹凸不平的烧伤纹路。
「仔细看看这张脸吧,宝贝,还有你那残破的身体,你真认为有人能接受它?每当我看见你这张脸。哦,我说的是你尚未损坏的那一边,它总让我感到无比亲切。说来,这也是件无比有趣的事……迈克尔是如此像你那迷人的父亲,而你的容貌,则与你那贱人母亲如此肖似。」
那声音依旧慢而温吞,但削尖的指甲,却深深刻入吉儿薄透的肌肤,在她脸上刻划出一道道的渗血红痕。
停顿一会,那声音又说:「不过话说回来,迈克尔可死得真够久了,你想念他么?」她感性地问。「老实说我是挺想念他的……尤其是那些美好时刻。每次每回,当迈克尔拥抱我,亲吻我的肌肤时。你,他那挚爱、却又贪婪的妹妹,就得在旁观看一切。」
「那时,你也感到兴奋吗?告诉我你的感受,亲爱的吉儿?」她微笑着,带着期待的语气。
「是的。」吉儿努力睁大眼睛,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是的。休斯女士。」她用力地说。
泪水早已布满她的左半脸。惟有那隻浑浊的右眼,却迟迟流不出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