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儿?你歇下了吗?」我敲了敲门,站在耀恩房门外朗声喊道。
屋里突然响起一阵东西落地的乒乓声响,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脚步声由远而近急急传来。
「兰姐,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会过来?」耀恩打开了门,神色有些古怪。
我不动声色地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他的额头上沁出几滴冷汗,眉头紧蹙,唇色苍白,腰带系得有些凌乱,似乎是才刚匆忙披上外衣。
「你还没睡吧?我能不能进去坐坐?」我仰头望着他,淡笑着问道。想当年询问耀恩愿不愿意跟我们母子俩一块儿生活时,他的头顶才到我的腰部,整个人因为长期受到苛待营养不良,瘦瘦小小的。可如今我却只到他的肩下,必须要抬起头才能和他对视,他的身材頎长挺拔,肌肉结实有力,整个人散发着少年的青春蓬勃。
「呃……好啊。」他面有难色,却还是侧身让我进房。
我抱着小木箱,环视房间一周,最后在卧房外的小茶几旁坐了下来。我将木箱放在桌上,提起桌上的茶壶摇了摇。
果然是空的。这孩子在这些生活小事上总是这么不上心,看来的确是该赶紧帮他物色个贤内助了……
「恩儿啊,我口有些渴,你能不能替我去打些水来?」我手指点了点那茶壶。
他点点头,拿起茶壶转身出去装水。
他一出房间,我便弯下身子,掀起桌巾望向桌底。
果然不出所料,桌底下散落着一个金创药瓶、一把剪子还有一长条染血的白布带。
很快地耀恩便盛好水回来了,我放下桌巾,继续端坐在凳子上,彷彿刚才什么都没看见。
他安静地为我倒了杯白开水,轻轻地放到我面前,然后垂首站到一边,等着我说明来意。
我拉了张凳子放到面前,然后拍了拍木头凳面。「过来坐吧。」
耀恩迟疑了几秒鐘,虽然困惑但还是听话地在我身前的凳子上坐下。
「转过去。」我接着吩咐。
耀恩又愣了片刻,才缓缓地转过身去背对我。
「好了,把衣服脱了吧。」
我话一说完,耀恩便身体一僵,惊诧地扭头过来看我。
我打开带来的小木箱,一一拿出里面的药瓶、烈酒、小镊子和纱布,一边淡淡地说:「你再不脱,我就帮你脱了。」
耀恩看到我拿出来的那些工具,立刻就明白了一切。他转回头,沉默了好一阵子,才抬手解开腰带,将上衣由肩膀分开褪至腰间。
儘管心里早就有了底,可亲眼所见时,我还是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
只见他线条优美的背脊旁,一条深可见骨的刀伤从左肩划下,一直延伸到背部中央,皮肉翻捲,模样很是可怖。
「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我既慍怒又心疼地低斥着。
「追捕缉犯时不慎受了伤。」他顿了顿,才又接着说道:「捉拿犯人时受点伤在所难免,这没什么的。」
「这样叫作『没什么』?」我将沾了酒的纱布狠狠往他伤口上按下去,听他猛地抽了一口凉气后,才满意地放松力道,用镊子夹着纱布轻柔地在他的伤口上按压擦拭。「总算还知道痛!先前晚饭时就觉得你不对劲,受了这么严重的伤竟然还一声不吭想要回房自己处理,你知不知道这伤口一不处理好,发炎起来很可能要人命的!」
他没说话,静静地任我嘮叨着。
「说了多少次,衙门里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别老是不管不顾,一个人拼命向前衝。我知道你身手好,可是也要多跟别人配合配合,至少还有人给你顾着背后……」我叨唸了许久,却都没听他回话,便停下动作,轻声问道:「睡着了?」
「没有,我正听着。」他摇摇头,低沉磁性的嗓音里似乎带着一丝笑意。笑?他笑什么?难道是被我唸到脑子懵了吗?
「有听到就好,但更要紧的是要去做!」我叹了口气,没再继续碎唸。这些话我也不是第一次对他说了,但他依然不当一回事,我也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
我拿起桌上那瓶带来的「墨琰牌」金创药,拔开瓶塞,将药粉轻轻洒在伤口上。耀恩浑身的肌肉紧绷着,额角滴下豆大的汗珠,想来是痛极了,但却一直忍着没吭声。
我因为气他不听话而紧皱着的眉头这才舒展开来,放柔了声音说道:「痛就喊出来,我又不是旁人,你也不必怕我笑话你。真是的,跟你师傅都是一个模样,就算对着自己人还是死要面子……」
他师傅指的当然就是禹湮了。耀恩唤我「兰姐」,起初也跟着唤禹湮「姐夫」,可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再没听他喊过禹湮「姐夫」,而是改口叫「师傅」就这么一直叫到了现在,我想大概是为了对教他武艺的禹湮表示尊重吧!
我拿起纱布打算为他包扎伤口,可他太高,我坐着处理有些困难,便站起身,弯身向前替他包扎。
「手臂抬起来。」我边动作边说着。为了将纱布从他胸前绕到背后,我整个人几乎是环抱着他,我们靠得很近,依稀还能感觉到他身体传来的热气。
就算我没特别注意观察,还是能发现他的心跳跳得比以往都快,耳根透着薄红,呼吸凝滞缓慢像是憋着不敢吐气,神色有些尷尬窘迫。
我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我们耀恩也长大了。
虽然在平儿跟耀恩面前,我始终没把自己当女人看,但这不代表他们就不会不自在吧!
我记得上辈子有一次看一个谈话性电视节目时,有一个妈妈来宾就提到她儿子小时候都是她帮他洗澡,可孩子某一天在学校上完健教课后,回家就再也不让他妈妈替他洗澡了。如今仔细想来,平儿耀恩也早该到了会意识到这些的年纪,是我一直没往这方面多想。
想到一手拉拔到大的孩子们已经不知不觉长这么大了,我忍不住会心一笑,加快手上的动作然后退回原本的距离。以后再有这种肢体接触,得多注意点才行!
「好了,把衣服穿上吧。」我边收拾着东西边说。「是我没多想,下回我让平儿来替你换药,你也比较自在。」
他静默了片刻,才点了点头。「……谢谢兰姐。」
他把衣服穿好后,站起身来整理衣襟。见我还坐在原位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扬起眉困惑地望着我。「兰姐还有话要跟我说?」
「嗯,是有件事也该跟你商量商量了。」因为拿不准耀恩对这件事的态度,我的话说出口前还斟酌了好一番功夫。「你如今也十七岁了,当然,这年龄在我看来还算是小孩子,不过对于『古代人』来说,却已经是个……呃,可以『成家立业』的年纪了。这段时间镇里的媒婆吴大婶常常来家里,说是有不少户人家想要把女儿许给你,托她来打听打听。我和她聊过了,那些姑娘中倒有几个不错的,人长得漂亮又乖巧听话,与你还算般配,不过我和你师傅都觉得最重要还是你的意思,你要不要找时间看看……」
见耀恩始终一语不发沉着脸听着,我越说越心虚,明明知道没什么好心虚的,可在他这种强大的沉默气场下,我最后竟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
「你……有没有成婚的打算?」我抬头望着他,小心翼翼地问。
他面无表情,可那一双漆黑的眼眸却彷彿被冰封千年的大地,无尽的荒芜、萧索、死寂。
「你这是要赶我走了吗?」许久,他缓缓开口问道。
他的眼神让我莫名地心惊,我愣了好一段时间,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急切地解释着:「我……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怎么会这么想?」
他垂下眼眸,终于敛起眼中那一片如死水般的平静,然而嘴角却勾起一个嘲讽的苦笑,好似早已预料到这一切。「如果不希望我继续留在这里,只需要讲一声,我便会立刻走人,你不必用这种方式把我赶走。」
「我什么时候说要过赶你走了?」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你是娶媳妇又不是嫁人,成亲后要不要搬出去住全看你和未来娘子的意思,就算要继续和我们住一起,我也是绝对欢迎的啊!」
岂料我的解释却让他的脸色更加难看,他抬起眼皮,以一种复杂难懂的眼神紧紧盯着我,语气中带着一丝哀求。「我不想成亲,不要把我丢给别人好不好?」
「成亲」跟「丢给别人」到底有什么关係,这孩子的逻辑怎会这么令人难以理解?
我轻叹一口气,站起身来柔声劝道:「你听我说,和心爱的人成亲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没有你想得那么可怕。一个人总要找个伴儿一起度过馀下的人生,等到有了儿女之后,那又是另一个幸福的阶段,没有亲自体验过是不会懂的。你是一个很好的孩子,我不希望你这一生孤单寂寞地过,找个人陪你不是很好吗?」
「那你不陪我了吗?」
「呃,我所谓的『陪』不是那个意思……」我挠挠头,实在不明白为何这么一件单纯的事情向他解释起来会如此困难。「有人陪你固然是成亲的好处之一,但也不是最主要的原因……唉,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总之这种陪伴和亲人、朋友间的陪伴是不一样的……」
「如果我成亲,找到人陪我,你就不会再陪我了吗?」他打断我,执拗地再问了一次同样的问题。
「当然会呀!我答应过你亲姐,一定会替她好好守护你,只要你不是自己想离开,不管成没成亲,我都依然是你的好姐姐,不会有任何改变。」
他抿着唇沉默了片刻,垂下头不再与我对视,低低地开口。「这样就好了,我想继续过这样的生活,我还不想成亲。」
我略感欣慰地点点头,见他的话从「不想成亲」到后来的「还不想成亲」,可见态度有在软化,我说了那么多他多少有听进去一些。「不要紧的,我今天和你说这些只是让你好好思考这件事,你若是没遇到心仪的姑娘,也不必急着成家,我们家没有那些顽固守旧的想法。不过你要是有了喜欢的女子,一定要告诉我,让我这个当姐姐的好好替你谋划终身大事,知道吗?」
他抬起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后,才缓慢而慎重地点了一下头。「好。」
「恩哥哥吗?好像没听他提起过,应该还没有心仪的姑娘吧。」平儿边帮我捏着肩膀,边思索着说道。
「再左边一点……对!就是那里……」我舒服地瞇上了眼睛。人上了年纪之后(大姊你也才三十初……)稍微做点家事就很容易腰痠背痛,指望禹湮替我按摩根本是痴人说梦,还好我还有个贴心的儿子,一有空就给我捏捏肩捶捶腿,长久下来手法和力道都掌握得十分精准,我常说他如果将来找不到工作,乾脆摆摊替人按摩算了,先不说他技巧如何,就凭着他这张脸在街上一站,就算会按到肩膀脱臼小腿骨折,肯定也会有一堆婆婆妈妈趋之若鶩。
「白安镇里的年轻姑娘我都熟识,我想应该没有恩儿感兴趣的,那城里有吗?你们一同进城工作,你可有看到他和哪家姑娘走得特别近?」我手指轻敲着桌面,将记忆中耀恩曾接触过的女孩们一一想过,但都没有头绪。
「嗯……似乎没有。恩哥哥平时在城里都忙着衙门的事务,恐怕也没有心思和时间去考虑这些儿女情事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耀恩正值血气方刚的少年时期,难道他的心从来都没有为一个女孩萌动过吗?
我不死心,又想了想,脑中忽地闪过一个念头,睁开眼扭过头去兴奋地望着平儿问道:「那物品呢?你有没有看过他身上收着女子的东西,或是去买明显要送给女孩子的礼物?」
平儿闻言拧眉认真思考了起来,没多久,手上的动作忽地一顿,轻「呀」了一声。「听娘这么一说,我才想起几日前和恩哥哥一起回来时,他手里拿着块玉珮在看着。当时以为是衙门新发的佩玉,现在仔细想想,那块玉珮造型玲瓏别致,的确是女子会喜欢的样式。」
「真的?」我欣喜地绽开笑容,我还担心耀恩这种沉闷慢热的性子会不会很难在男女情爱方面开窍,原来他早就知道要送女孩子礼物了!真是的,我问他有没有成亲打算时他还一副不情愿的样子,敢情是在害羞?
平儿见我这般欢喜,摇头笑了笑。「恩哥哥自己不着急,娘替他着急也无济于事。」
「唉,这我也知道啊!恩儿那性子你也清楚,我是怕他有喜欢的对象却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才想说能帮他一把就尽量帮他……不过说完耀恩,也该说说你了!」我忽地话锋一转,视线就灼热期盼地望进平儿的凤眸里。「你呢?可有喜欢的女孩子了?」
「娘……我今年才十五……」平儿垂下眉毛,一脸无奈。「这种事孩儿会自己看着办,娘就别操心了!」
「你别小看时间,转眼间岁月就这样过去了,感觉生下你才是昨天的事,一眨眼你已经长这么大……」说着说着,心中竟升起一股淡淡的惆悵。「娘剩下的日子里没有什么大志向,唯一希望的就是你们都平安健康,一个一个都有好归宿。」
平儿弯下腰,搂着我的脖子,将头靠在我的肩上,撒娇地柔声说着:「孩儿答应娘,如果有心仪的姑娘,第一个让娘知道,娘如果不认可,绝不成亲!」
我捏了捏他的鼻子,好笑地说道:「你话可别说得那么早,等到那女孩儿真的出现,你还不护着她跟娘作对?不然这世上的婆媳问题都是哪来的?不过我话先说在前头,虽然你曦姨是我的好姊妹,但你将来若像墨琰叔叔宠妻宠到这般没尊严的地步,我直接和你断绝母子关係!」
平儿愣了半晌,随后爽朗地笑出声,我也忍不住大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就笑出来了。我抬手覆上平儿的手背,收起了笑声,垂下微湿的眼眸轻轻地说:「平儿,娘其实一直对你感到十分愧疚。」
「娘……」平儿抬起头看我。
「你爹昨晚和我说了,韩白东大人请他到府里谈过,说今年本有个举荐入朝的机会,韩大人极力推荐你,可你却想也不想便婉拒了。」
他静默了一会儿后,极平静地开了口。「娘,这是孩儿自己做的选择。」
「我知道,所以我才更加愧疚。」我握着他的手,轻叹了一口气。「你一直是个再懂事不过的孩子,处处都为娘着想,从来不像其他小孩一样任性胡闹,娘很欣慰,却也很心疼。你亲爹去得早,他们家本是……名门望族,若是我没离开那个『家』,如今的你便是身分显赫的贵公子,早些年也不必跟我那般奔波受苦,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去做。而现在,你明明比谁都聪慧有能力,却因为你爹爹的身分敏感,让你没办法入仕为官,只能一辈子困在这偏僻的桑国一隅……平儿啊,你可曾怨过娘?」
他慢慢地将手从我的手掌里抽出来,我愣了一瞬,然后收回了手,心中一涩。
他虽然嘴上不说,但心中果然也是怨我的吧!
我正想着,平儿便绕到我身前蹲下,双手放在我的膝盖上,抬头望着我,脸上含着淡淡的微笑。看着他那温和的面容,我忽然產生了股错觉,彷彿凤湘翊又回来了。
「如果真像娘所说,我亲爹爹出身名门望族,那么娘肯定也会是贵夫人。既然娘拋弃了那些荣华富贵,选择带着我离开,一个人在外面打拼,肯定是有娘的道理。更何况这些年娘为了养我、保护我吃了多少苦,甚至不顾自身安危多番涉险,这些孩儿都看在眼里。孩儿感恩都来不及了,又怎么会怨娘呢?」他的嗓音清清浅浅,没有任何煽情的字词,可我却还是听得鼻头发酸。
我手心覆上他的手,吸着鼻子点了点头。「谢谢你如此体谅娘……不过,举荐那件事关乎着你的未来,娘希望你可以听从内心的声音,再好好想想!我知道要你一辈子无所作为,就这样跟娘平平淡淡地过日子你一定愿意,可哪怕只有一点点,你心里还是会遗憾不甘的,娘不想委屈了你!
我和你爹爹仔细谈过了,如果你真想入朝为官,我们就为你造个假家世,虽然冒险了点,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你不要因为我们而绑手绑脚、无法实现自己的理想,再重新考虑一次吧!」
「我考虑得很清楚了。」他看着我,目光坚定。「孩儿又不是会鲁莽下决定的性子,娘不也知道吗?我会做这个决定自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孩儿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倘若真入朝为官,底细总有一天还是会被人摸清楚的,我不愿因为我,让爹爹有一丝一毫被世人发现还活在这世上的风险。再说了,孩儿觉得现在这样的生活就很好了,一旦入朝,我不知道自己会被情势扭曲成什么模样,或许会变得冷漠、无情、淡薄、自私……我还是喜欢现在这种能一有空就替娘搥搥背捏捏肩的自己。」
万般情绪在心中汹涌着,心里有千言万语想要诉说,话到嘴边最后却化作一丝叹息。我抬起手,缓缓地揉着平儿柔软乌黑的发丝。「真好,你们都长大了。如果耀雪能活到现在,看见你和耀恩都长得这么好,她一定会很高兴的!都怪我……当初没能救下她。」
「耀雪姐姐……不是被天罗王宫处死的吗?和娘有什么关係?」
「我们同样是潜入皇宫的细作,被宫里的人发现本都难逃一死,可全棠放了我,却没放过她……这么多年,每当我看着耀恩,心中的愧疚跟罪恶感便又重新升起。我常常在想,同样是任务失败的细作,为什么我可以独活?如果我当时多一点勇气,没有因为害怕全棠改变心意而不敢再为耀雪求情,她是不是就有可能不会死了?」
「娘,耀雪姐姐她……」
「啪啦!」
突然,一道清脆的碎裂声从门外传来,打断了平儿的话。我们交换了个疑惑的眼神,接着一同起身走至门边,推开房门查看状况。
门外树影摇曳,却空无一人,也不知道刚才那声音是怎么发出来的。平儿也有听到,所以不可能是我幻听,难道这大白天活见鬼了?
「咦?」平儿忽地轻呼一声。
「怎么了?」我顺着平儿的视线低头一看,在门前的地面上,躺着一块碎裂的羊脂白玉珮。我蹲下身,摸着下巴仔细端详。「好漂亮的玉珮!可怎么碎成这样了?不过我好像没有看过这块玉啊……难不成……又是心儿那ㄚ头从外头随便捡来,想要跟我炫耀可在门前不小心摔了一跤,怕被我骂才『弃尸逃逸』?」
我盯着眼前的玉珮直摇头,真是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兰蕙心这小鬼还有一个毛病,就是在街上看到喜欢的东西(但仅限于掉在地上的还有垃圾堆里的,她还不至于顺手牵羊)老爱捡回家,简直把自己家当垃圾回收场。
「不是心儿的。」平儿摇摇头,语调忽地变得有些怪异。
我抬起头,却见他神情凝重,还带着担忧。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是恩哥哥那天揣在怀里的那块玉珮。」
耀恩已经两天没有回家了,平儿去衙门也没见着他,衙门的人同样四处在寻他。耀恩不是会一声不响消失的人,他这样突然失踪,让人无法不跟那块碎裂的玉珮联想在一起──他大概是听到我和平儿的谈话了。
我一直没告诉他这件事,是想说事情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现在再提这些也只是徒增伤心,倒不如用实际行动对他好来弥补我对耀雪的歉疚,并不是害怕他因此恨我。
但既然他如今已在无意中知晓了实情,我便会好好跟他把真相交代清楚,他要恨我、要我如何赎罪我都甘愿承受,这是我欠耀雪的。可这都两天了,他却始终没来找我算帐,这反倒更让我担心,就怕他会因为打击太大一时想不开。
耀恩其实就像隻小刺蝟,用层层利刺将自己武装起来,虽是为了保护自己不受伤害,可无形中却也拉远了和他人之间的距离。从小不幸的遭遇使他极度没有安全感,很难敞开心胸去相信一个人,我花了十多年,好不容易让他全然信任我、愿意把我当亲生家人一样亲近,却在这之后才得知真相,对他的打击会有多严重,我想我能体会的。
他有多相信我,就会有多恨我。
这两天全家上下除了心儿,全都倾注所有心力寻找耀恩。我本也想出去外面一块儿找,可心儿却在这时染上风寒,发了一整晚的高烧,我便留在家守着她。
今天早上她的烧总算是退了,喝了药正沉沉地睡着。我替她敷巾擦汗一个晚上未曾闔眼,身体疲惫至极,本想稍作歇息,可心里担忧着耀恩的事怎么样都睡不着,躺到床上不到一刻鐘,便索性起来为心儿熬粥。她一向怕烫,先熬好放凉,等她醒来后温度就不会烫口了。
我在厨房里机械地用勺子搅着锅里的白粥,脑袋昏沉、心中杂乱,因此当我听见脚步声由远而近靠近厨房时,我还以为是出外找人的禹湮回来了。
「有消息吗?」我虽是这么问,但听那脚步声缓慢,不像是得到消息后急忙回来通报,心里大致也猜到了进展并不乐观。
我并没有转身看他,而是拿起小木匙舀了一口粥试味道,可等了老半天却没听他回话,我这才放下汤匙,疑惑地回过头去。「我问你话呢你怎么……恩儿?!」
消失了两日的耀恩就这么站在厨房门口,沉默地望着我。
我不禁欣慰地绽出笑容,至少他还愿意回来,一直提着的心总算是放下来了。然而见他神色沉鬱,眼神冰冷,我的笑又一点一点地收了起来。
我静默了片刻,然后转回头,将勺子拿起放在一旁的小碗里,双手在抹布上擦了擦。又过了一会儿,才转过身,向前走近几步。「回来啦!这两天你都跑去哪儿了?我们到处都找不到你。」
他没回答,一如我所料。
我垂下头,深深吸了口气,接着抬起头看他,决定直接进入正题。「我和平儿说的……关于你姊姊的话,你都听到了吧!我没有什么可辩解的,你想问什么就问吧,我都会回答你的。」
他的目光深锁着我,半晌后,缓缓开口问道:「那些都是真的?」
他的嗓音低沉,因为压抑着情绪而有些沙哑,听起来竟带着几分危险气息。
我抿起唇,点了点头。「你可以恨我,可以怨我,那都是我应得的。」
他没有立刻爆发、大吼着质问我,却是从喉间挤出一声轻笑,下一刻,伴随着一记闷响,他的拳头重重砸在一旁的门板上。
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我一大跳,在我的惊呼声下,鲜红的血液从他的拳头渗出,沿着门板蜿蜒流下。门板被他砸出了无数道裂痕,甚至有些木屑扎进了他的手里。
「你干什么!就算生气也不应该伤害自己啊!」我急忙上前想查看他的伤势,手才刚要碰到他受伤的拳头,他便用另一隻完好的手将我的右手用力拂开。
「够了!我不需要你假惺惺的关心!」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
我摸着微微有些发红的手背,错愕地看着他。「我没有……」
「这些年以来,你对我所有的好,全都只是把我当作一个向姊姊赎罪的工具?」他浑然不顾还滴着血的手,一步一步朝我逼近。
我急忙摇头解释。「不是这样的!当然,一部份是这个原因,但……」
他打断我,又接着问:「你关心我有没有好好吃饭,有没有哪里受伤,甚至是……有没有成亲的打算,也是出于对姊姊的愧疚感?」
看着他这副陌生的模样我忽地感到害怕,一小步一小步往后挪动,可他却继续向前,直到把我困在一堵墙前,动弹不得。
「是!我是对耀雪感到很愧疚,所以才想加倍对你好,代替她来好好照顾你!可是这么多年相处,我早就把你当作是我亲生弟弟了!」我仰头看着他,情真意切地诉说着。
他将我困在了墙角,我的头顶因此被一片阴影笼罩着。如此靠近地挨着,我才发现他比我认知中又更加高大,我的脸只能对到他的胸膛,必须要仰高头才能看见他的表情。
而他双手抵着墙,低下头来紧紧地盯着我,整张脸也都埋在阴影之中,看不清神情,却能感受到他浑身的紧绷跟压抑。
「弟弟?」他极轻极讽刺地复诵了一次,双手沿着墙缓缓下滑,最后落到了我的肩上。他渐渐加重手上的力道,紧抓着我的肩,像隻受伤的猛兽般嘶哑地大吼着:「我是这样地相信你!」
「我知道……」我点点头,闭上眼睛,眼泪缓缓从眼角溢出,却不是因为肩膀传来的疼痛。「我对不起耀雪,也对不起你,你想要我怎么赎罪都可以……」我顿了顿,然后睁开湿润的眼睛,低哑却坚定地看着他说道:「如果……你希望我给你姐姐偿命……你就杀了我吧。」
「你不要以为我不敢!」他的手指移到我的脖子两侧,咬着牙低吼道。
我仰起脖子,苦笑了一声。「如果这是你希望的,那就动手吧。」
他双眼佈满着血丝,面容扭曲狰狞,咆哮一声后掐紧了我的脖子,慢慢收紧力道。他手上血的腥气以及锅里粥的焦味交织在一起,让我一阵反胃。我睁大着眼睛看他,越来越喘不上气,整张脸渐渐胀红了起来,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游离……
「你为什么不喊救命!为什么不挣扎!」最后,他甩下了双手,衝我吼道。
我的脖子一脱离束缚,立刻本能地弯下身来大口大口地喘气,根本无法发出声音回应他。
「呵,因为你对不起我……你就只是对不起我!」他喃喃自语般说完,惨笑着一步一步往后退,似乎是哭了,但我的视线仍旧模糊,无法看清他的脸。等到我终于缓过劲来能够直起身时,他却早已消失在视线范围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