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歌唱生涯开始走上坡,而我的成绩却走了下坡。
原本在学校前段的名次,下滑到中间偏后,高三的秋天正是吹响号角,准备迎战大学入学考试的重要时机。
而我却提不起劲。
「你的模拟考成绩怎么越来越差?」母亲某天翻着我的近期的成绩问。
「有些不小心的错误。」我吞吞吐吐说。
「下次注意点,要大考了怎么现在还在不小心……」母亲脸色相当难看,在我书桌旁碎念半天,最后终于她离开了房间。
以为母亲会就此作罢,殊不知母亲却转向弟弟的房间,敲敲房门,冷冷说道:「自己不念书就算了,不要去影响你哥哥,听到没有!」
陈曦然没有回应,但我可以感受到一股怨气从他房间传来。
爸妈对弟弟似乎已经不抱期待,他被视为管教无效的小孩,就因为成绩不理想,有几个深夜里,我还曾经听见父母的争吵,互相指责对弟弟的管教偏差。
离大考越近,就越能感受到那份压迫感。
在学校每分每秒,大家都紧盯着书本,黑板的左方被写下离入学考的剩馀天数,还有几个提醒的字样:
非皇后大学医学系不读。
全年级的同学,都以这样的目标在衝刺,每天上学都像在参与某种宗教团体,进教室便开始埋头祷告。
我已经连续三天都只有睡三个小时。
每天每天,都有无数的试卷从最前排传到我手中,同样的动作看了无数遍总有些焦躁的感觉,每当成绩不满意时,焦躁感会更加严重,脑中总期待考完大考的那天,可以将所有试卷课本都撕掉往外一扔,或是放把火烧了。
看看窗外的走廊矮墙,我想起了新闻上跳楼的重考生。
「考个好成绩,为了将来。」补习班的宣传词汇。
这个时代的风气,就是这样。
我唯一的逃生出口,只剩下每天下课后,短短跟李婉儿一起回家的时光。
「你好像很累?」李婉儿问,走在回家的人行道上,我们肩并肩,有时她洁白的手肘会碰到我,我克制着想去偷牵她的慾望。
「喔,有点没睡饱。」我说。
「皇后高中的高材生,考试加油啊。」
「你也是阿,找你的经纪公司是个怎么样的公司呢?」
「恩,我也不会说,是个普普通通的公司吧?」李婉儿歪头想着。
「我是不是该现在先跟你要签名。」我笑着说。
「别急,以后再给你也不迟。」她也笑了。
我背着她的吉他,走过长长人行道,又走过火车站前的几个街口,她家离补习班有段距离,所以我总是要先绕路到她家,再匆匆忙忙去补习班报到,到补习班时总是迟到状态。
「跟你说件事,」李婉儿忽然开口说,「我决定要輟学了。」
「輟学?」我有些惊讶,毕竟高中再已经过了一半,现在輟学似乎不是个好时间点。
「对,因为我找到工作了,可以唱歌又可以赚钱,这是我想要的未来。」
「想要的未来……」我忽然感觉到李婉儿看起来有些遥远。
「恩,就像你是皇后高中的资优生,你有你应该要追求的事情,我也有我的理想。」
理想两字,在我心中长久一来都是个陌生的词,我一直是个随波逐流的人,努力念书也只是顺应父母的期待。
「明天开始,我就不会来学校了。」
听见这话我有些震惊,还没来得及反应,李婉儿家就在眼前,她像平常般地,轻轻挥手道别,我还在消化,如被雷劈到般地呆滞,却能若无其事地跟她挥挥手,像是说再见,是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这样我们还能见面吗?
我忘了那天后来有没有去补习班,只记得我不停地想着,想着该怎么走、怎么过,人生才可以跟李婉儿在未来有交集
可是却怎么想也没结果。
三天过去,下课后到弟弟的学校,已经等不到李婉儿了,明知等不到她,我还是驻足在人行道上,看着回家的同学们远去,最后心里空空的,往补习班前进。
直到一天晚上九点,我从鸡笼似的补习班被释放,心里忽然闪过一个衝动,接着那个衝动越来越强烈,我越走越快,最后迈开步伐,往李婉儿家跑去。
他们家在一栋旧式公寓的其中一层楼,我不知哪来的勇气,不给自己犹豫的时间,直接按下李婉儿家的电铃。
正当我发现自己很有可能会撞见她的父母时,门开了。
李婉儿探出头,她也是很惊讶我的出现。
「你怎么在这里。」李婉儿问,屋里像是没有其他人。
「我想跟你说……」我嚥嚥口水。
「恩?」李婉儿眨眨眼,她穿着简陋的睡衣,但她依然在发光。
「不管你輟不輟学,不管你要去追求什么理想,我都想……帮你背吉他,当你的始终歌迷,这是我的目标,我的人生目标。」
我发现自己正在胡言乱语,努力念书的语言能力已经丧失了。
李婉儿先是一怔,然后噗哧一笑。
「这么晚跑来,就为了说这个?」
我有点尷尬。
「好啦,」李婉儿脸颊上似乎多了一点点的红韵,「高材生,要大考了,你先好好读书,以后要揹吉他有的是机会,好不好?」
李婉儿的声音好柔软,我脑中一片空白的,顺着气氛点点头,然后因为太过害羞,我只想快点逃走,头也不回的就跑出旧公寓了。
说出心中话的我,又获得李婉儿的允诺,当下是无比的雀跃。
可是,几个月后的考试,我落榜了。
因为没能考上皇后大学医学系,爸妈首次对我的学习状况展开大动作改革。
「重考吧。」父母一致认同。
而我一心一意,只想结束这连串的考试,去当个忠实歌迷,父母见我对于重考意兴阑珊,居然把怒气加诸在弟弟身上。
「你不念书不要影响你哥可以吗?」母亲责备弟弟。
「关我什么事啦!」弟弟诧异咆啸道。
「我都有听到老师说,你哥会到你那破学校找你。」
弟弟忽然白了什么,撇开头去没说话,这换来爸妈更猛烈的指责。
原以为爸妈对弟弟会就此作罢,殊不知隔天母亲到弟弟的学校,找到训导主任与家长会成员,共同开了个会。
最后,弟弟在校刊社写过的小说,通通被搜刮出来,掛上扰乱学校秩序之名,家长会宣称美术老师包庇学生偷懒,尤其耽误学生课业,是个不良老师,给予严厉警告。
事件延烧三个月并未结束,接着又有人举报,美术老师的私生活不检点,当时的美术老师已经有个论及婚嫁的男友,男友在舆论压力下,不分青红皂白下就果断解除婚约。
一连串的效应,美术老师自行离职了。
弟弟简直怒不可遏。
最支持他写小说的美术老师离职那天,我们家也经歷一场革命,弟弟完全失控。因为父母的恶意毁谤,还有在学校家长会上的怂恿,让美术老师被迫离职,他很不能接受。
「会读书怎么了?不会读书又怎么了?你们大人是有什么毛病!成绩就这么重要,这么了不起吗!」弟弟在屋里吼着,他像是被逼疯的野兽,一边摔东西一边收拾行李。
爸爸更是胀红了脸,拿起高尔夫球桿,准备与弟弟大打出手,但他却被弟弟的气势所震慑。
那是股要随时要杀人的模样。
收拾简单的行李,弟弟离家出走了,头也不回。我忽然感觉到孤单,羡慕他有个性又勇敢的选择自己想走了路。
剩下我,像个笼中之鸟。
之后我又重考了三年,还是没能考上皇后大学医学系,父母也对我越来越不耐烦,家里的气氛越来越差。
偶尔有时间,我会关心李婉儿—从网路上关心—关注她动态,还有唱歌表演的行程,然而,李婉儿的歌唱之路,似乎也不平顺,她只能在某些酒吧的空档时间,献唱个几首歌来赚些外快。
弟弟輟学又离家出走,而我和他依然有保持联络,他住在离家不远的租屋,靠加油站打零工维生。
庆幸没变的是,弟弟还保有对写小说的热情。
某晚,我们兄弟俩相约在附近的公园见面,互相交换近况。
「加油,小说家,你可以用小说改变这个世界的。」我对他说。
「写小说改变这世界吗?」弟弟自从离家后,完全失去了笑容,他似乎心里还藏着什么,「把所有的不愉快与苦闷,都写进小说,是我唯一能做的。」
「好无聊的人生……」我大口饮下一口啤酒,成年后我学会了喝酒,发现大口把苦苦的啤酒送进喉咙,比面对一堆烦躁的未来简单多了。
「你还有跟李婉儿联络吗?」弟弟问。
「很少。」
「为什么?」
「一个重考三年的重考生,没脸见她吧。」我说。
弟弟看起来欲言又止。
「好吧,得回去了,不然要被爸妈念了。」
「哥,这个,」弟弟拿出一叠写满字稿纸,「可以帮我拿去投稿吗?」
我狐疑的看着他,接过一叠的稿纸瞧了瞧。
「美丽新世界……」我念着书名。
「我把我们,都写进去了,我想应该由你决定要不要投稿。」
「这也荣幸了吧。」我笑着说。
「恩,你可以决定看或不看,可以决定投或不投。」弟弟凝视我。
「好,我一定会帮你投的。」
「恩。」他说着,往租屋走去。
当天晚上,我荒废补习班书籍,开始品尝弟弟的作品。
然而,看完后心情却是垂落谷底,我把弟弟的作品压在书柜上整整一个月,没有动作。
某日夜里睡不着,李婉儿在网路上可爱如初的笑容,看见他身边的男人却令我心如刀割。
忽然我想通了。
弟弟的作品,应该要被其他人看见,即便其他人可能看不懂它真正含意,我也还是得让它问世,弟弟花这么多时间写的一部小说,其实只是不想把某些话明说罢了。
小说,是一种最隐晦的告白。
叹口气,我从床上爬起身,整夜翻来覆去未闔眼,身体很是疲惫,我把小说手稿放进纸袋收好,出门朝出版社而去。
真希望,弟弟的美丽新世界,能够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