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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妈妈的话,像是一根针直直地扎进他心上。
    是啊,他是知道的。如果萧匀红在天有灵,绝对不会答应他的决定。她一定是一如往常温柔地笑着说,忘了我,去追求属于你自己的幸福吧。
    可是,他也知道,当她笑着这么说时,心里其实必定滴着泪淌着血。他怎么可能忘得了她呢?而他如果真忘了她,她怎么可能不难过?
    从萧家到他的公寓只要十多分鐘车程,他回到自己的家,打开家门后,没有立即扭开电灯开关。外头昏黄的路灯微微洒进来,不是挺亮,但已足以让他找到走进书房的路径。
    进了书房,他在一片漆黑中从口袋中掏出萧妈妈塞给他的小盒子。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盒盖,整个房间虽然只有对街人家照进来的微弱亮光,躺在盒子里的银白色的光芒还是在黑暗中奋力地闪烁着。
    他百感交集地直盯着这银白色的光芒。这原本应该是闪烁着幸福光泽的,但后来他每拿出来看一次,看见的却都是陌生中带有一丝讽刺的光芒。
    这个鑽戒,不应该在他这儿。
    他不是曾经将这个鑽戒套在她纤细的手指上吗?他不是曾握着她闪耀着幸福光芒的手,说会给她幸福吗?
    这个鑽戒,不应该回到他手上。
    许下的誓言,怎么可以轻易收回?
    他双腿无力地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脊靠着书桌侧边的抽屉。他身子微微颤抖着,像是因哭泣而抽动,但是他流不出半滴眼泪。
    萧妈妈劝他把戒指处理掉。萧匀红走后,他好几次都有股打开窗户将鑽戒狠狠丢出窗外的衝动,他甚至真的将鑽戒连着盒子丢进垃圾桶过。但每一次,他还是会把它捡回来,小心翼翼地收好。
    这个戒指见证了他俩幸福的一刻,记录了两人深深相爱的证据。他怎么丢得掉?
    他从盒子里抽出戒指,套上自己右手的无名指,和自己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凑着一对观看。鑽戒的环圈太小,他只能勉强掛在指节上。
    他想起他向她求婚的隔天,她约他在咖啡厅碰面,他知道她要给他答覆,他坐在她对面,忐忑不安,比高中时代看大学联考榜单时还紧张好几百倍。
    但她没有马上给她答覆,竟说起一些她小时候的故事。
    我从小就是个爱撒娇的女孩。我妹不一样,总是独来独往,我有时甚至会黏着她。她笑着说。
    我很怕孤单,我很怕一个人。所以上哪我都一定要黏着妈妈或黏着朋友去。她继续说。
    他安分地听着,儘管他心跳得又急又快。
    所以,答应我,不要丢下我一个人,永远留在我身边,好吗?她忽然收起笑容,水汪汪的大眼注视着他。
    她轻轻握起他因为过于紧张而出汗的双手。
    答应我一件事,你要活得比我久一点唷。哪一天要走了,一定要让我先走,不然留下我一个人,我会很孤单、很难过,受不了的。她又甜甜地笑了。笑得好天真,像个小女孩。
    她答应了他的求婚。他应该要高兴,但他记得他当时好生气。
    生死这种事情,她怎么可以像在说笑话一样,说得那么天真,好像死亡只是出门去旅行一样。
    当时他说什么也不愿意答应她这个要求。什么叫让她先走?他根本不敢想像失去她的日子会是怎样,他才不会让她走,他要跟她白头偕老。
    她却倔强地说,他不答应她这个要求,她就不嫁给他。捱不过她,只好说,你捨得让我变成一个独居老人,一头白发、双脚可能都站不稳,孤零零地守着空房啊?
    他记得她笑得好开心。不管,反正你要让我先走。她任性地说。
    他那时真的不应该答应她的,即便知道只是个玩笑,他也该反抗到底。他是答应她会让她先走,但是,她也走得太快了…
    他在黑暗中,冷冷笑了一下。
    我让你先走,这下如你所愿了,你满意了吗?
    「红…你怎么可以先走…剩下我一个人…我该怎么办?…告诉我…红…」他在一片漆黑中,对着空气反反覆覆地询问,像是跳针的唱盘。
    他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响起简讯提示音。
    是萧凌寒传给他的。─姐夫,姐姐抽屉里那些东西,我们就处理掉囉?
    他反手一扔,将手机放到书桌上,然后缓缓撑起身子,摸黑找到檯灯的开关。倚着小灯,他拉开最下层的抽屉,抽出一本手工相簿。
    萧凌寒问他为什么不拿萧匀红抽屉里那些东西,那几本相簿里,有很多照片他甚至没看过。
    但他并不需要那些。
    萧匀红留给他的回忆,已经太多太多了。这本手工相簿,是他们交往两週年时,萧匀红送给他的礼物。里面贴满着照片,他们一起度过的各种节日、走过的各个地方,每一张照片下都有萧匀红娟秀的字跡,记录着他们每一个幸福的时刻。
    当时他虽然为她的用心感动却很不解风情地说,下次不用花时间作这些东西,通常会为这种手工艺、有纪念性的东西感动的,都是女人,不是男人。
    那时的他怎么会料到,现在这本手工书,竟成了他和她最珍贵的回忆。
    他随手翻开一页,一张两人在高级西餐厅的合照,他透过檯灯微弱的灯光读着萧匀红写的註解。
    ─『好丰盛的圣诞大餐。第一次在这么浪漫的餐厅用餐!谢谢你,凛。明年换我带你去我最喜欢的餐厅唷!』
    他啪地一声闔上相簿。闭上眼睛,往后向椅背一躺,任凭自己陷入黑暗中。
    或许他没有从萧家拿走任何一样她的遗物,并不是因为他不需要,而是因为他不敢要。
    相本边躺着黑绒盒子,小盒子有半边陷在黑暗中。盒子盖得好好的,他的眼皮也闔得紧紧的,他却感觉到盒子里的东西散发出强烈的光芒,照着他的双眼,照得他刺眼得要流泪。
    他没入黑暗里,彷彿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口袋里的手机响了好几声,掛了又响,不知道重新响了第几遍,他才总算意识到铃声。
    他一接起电话,还没来得及应声,电话另一端就传来震耳欲聋的吵杂声。他将电话拿开,皱眉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周又铭。
    「喂,还活着吗?」吵杂声当中传来一个低吼的男声。
    「嗯,大概吧。」
    「我现在在『纽约酒吧』,好久没见了,要不要聚一聚?」高分贝的噪音让他再次忍不住把话筒拿远。
    他瞪着手机,忽然有股想要骂脏话的衝动。
    酒吧?有没有搞错?
    我现在好歹也是弔丧中的人耶。就算我跟萧匀红还没有成婚,但她好歹也是我的未婚妻、女朋友耶。
    丧礼才结束没几天,你就要约我去酒吧?
    他正想回绝时,电话那端传来另一个声音,女人的声音。
    「竣凛,不要老是闷在家里。偶尔也要出来透透气啊!」说话的人是高幸慧。萧匀红的好朋友。每次他们出外旅行时,她总会拉高幸慧一起去,他则找上他的拜把兄弟周又铭。久而久之,四个人便凑在一块儿成了一群朋友。
    「我们换个地方,找家安静的咖啡厅喝茶叙叙旧吧。」高幸慧从他的沉默听出他的顾虑。
    「可是我…」
    「好啦,不要囉嗦。我们在忠孝敦化站四号出口等你唷!」喀擦。高幸慧没给他拒绝的机会便掛下电话。
    他叹了一口气,将相簿小心翼翼地收回抽屉。
    ???
    「靠!你也太不成人样了吧!」周又铭一见到他,劈头就是这句话。
    他瞪了他一眼。不打算作任何回应。
    他拉开椅子,在周又铭和高幸慧之间坐了下来。服务生送上菜单,他看也没看,直接点了一杯黑咖啡。
    「麻烦给我纯咖啡。不用奶精。糖也不用。」
    「哇靠,你喝这么苦喔!」
    「誒,这家店咖啡很浓耶,不怕晚上睡不着?」高幸慧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一盒香菸。
    「没差,我习惯了。」
    「喔…」是习惯了黑咖啡的苦,还是习惯了无法入睡的夜晚?高幸慧没有问。
    「喂,给我一根。我的抽完了。」周又铭伸手向高幸慧讨菸,高幸慧帮他点了火后,顺势递上一根菸给杨竣凛。杨竣凛摇了摇头。
    「怎么?戒了?」高幸慧轻轻吐了一口烟。
    「嗯。」其实也称不上戒了。只是住在医院那段日子,陪在萧匀红身边时间一多,渐渐地没有抽菸的间暇,久而久之就忘了烟的味道,也就无所谓想念,自然而然也就没再继续抽菸了。反正萧匀红一直希望他戒烟的,趁着这个机会戒掉也好。
    「誒,你还没去上班吧?」
    「嗯。」
    「要回去吗?还是去找新的公司?」
    「不知道。暂时还没决定。」
    「嗯…」
    对于两人的问题,杨竣凛都回得极简短,有一搭没一搭,不着边际地随意聊了几句后,两人便逕自聊起彼此的工作近况,将杨竣凛晾在一旁。他坐在他们中间安静地喝着他的苦咖啡,两人的声音左右夹攻灌进来,他却没有听进半句。
    「苦吗?」像是忽然意识到他的存在一样,两人倏地停止话题,再次找他搭话。周又铭用手肘推了他一下。
    「嗄?」他回过神来,没有听见周又铭问的话。
    「我问你苦、不、苦!」周又铭稍稍提高分贝。
    「什么东西?」
    「吼,我说的是外星话吗?我问你这咖啡苦不苦!」他不耐烦地指了指他的茶杯。不然他以为他是问他什么?
    「你喝喝看不就知道了。」杨竣凛将杯子推到他桌前。
    「哈,不用了,谢谢。」周又铭连忙将杯子推了回去。「光看这顏色我就觉得它苦得要命。」
    「那你还爱问。」杨竣凛白了他一眼,将杯子拉回自己桌前。
    「没有啊,我只是想说,这么苦的东西,你居然喝得下。」
    杨竣凛拿起杯子凑到嘴巴,啜了一口。「再苦,也得喝下去吧。毕竟是我点的,总不能叫别人帮我喝吧…」况且,他并不觉得苦。这如果算苦,那其他真正苦的东西该怎么办?
    「喔,阿弥陀佛,你可别叫我帮你喝。」周又铭抓起自己的茶杯,灌了好大一口。彷彿他已经嚐到杨竣凛的苦咖啡,拼命想要将那个苦味盖过。
    「阿你这几天都在干嘛?」
    「没干嘛啊。窝家里。」
    「都在家?没出门?靠,今天该不会是你这几个礼拜以来第一次出门吧!?」
    「有啦,我去过萧家几次…」
    「萧妈妈跟匀红妹妹还好吧?」高幸慧跟萧匀红从国中就认识,直到上了高中都还常常去萧家跟萧匀红一起念书、作功课,因此跟萧家母女也还算熟识。
    「嗯。」
    「匀红妹妹很坚强。我看有些时候,她反而比较像姐姐。」高幸慧轻轻地笑了笑。
    「是啊。凌寒比较独立。」
    「丧礼那天,很多事情都是她在扛。」
    「嗯。」
    「出山萧妈妈不能去,所以也是她一个人…」
    杨竣凛没有接话。
    「你怎么没去匀红的丧礼…」这话,不是质问,也不是责备。高幸慧说得云淡风轻,甚至不像是在说给他听。
    「你应该去送她最后一程的。她住院期间,你可以几乎24小时不离开她,怎么最后一刻却不愿意去陪她呢…」
    「…」
    「她的亲戚们是不是都骂我无情无义…」他说这话时神情有些飘渺,少了那丝询问的意味。
    「那些人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都没有想过匀红会寂寞吗?」高幸慧原先轻淡的语气突然激昂起来,最后几个字差点说不清楚。
    「…」
    「你怎么捨得让她孤单一个人走最后一程…」她用手摀住嘴,别过头去,没再说话。
    周又铭坐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喝着他的冷饮,连冰块碰撞杯子的声音都不敢发出半点。
    杨竣凛手肘靠着桌边,额头贴着交握的双手,头垂得老低。他反覆咕噥同一句话,声音低得只有自己听得见。
    三人间安静得有些不寻常,高幸慧擦了擦脸颊上的泪水,转过头来,看见杨竣凛抱着头,身子微微颤抖。
    她稍稍靠近他,本想伸手拍拍他的背,却依稀听见他反覆低喃着:「…对…不起…」
    她伸到一半的手停顿了几秒,然后才有些不确定地在他肩头上轻拍了几下。「抱歉…我知道最不好受的是你…」
    她一碰他,他的身子变停止了颤抖,然后他任凭双手往桌面倒下。
    「我知道…我这样作,太自私了…」他的头依旧低垂着,他们看不见他说这话时的神情。
    高幸慧跟周又铭互看了一眼,高幸慧皱起眉,神色有些慌张,她找杨竣凛出来是想帮他散散心的,这下好了,她一时激动为好姐妹说几句话,又让他自责起来了;周又铭则是瞪了她一眼,往杨竣凛的方向使了个眼神,露出一副无奈的表情,彷彿是在说「你哪壶不开提哪壶」。
    正当两人思索着该转换什么话题,让杨竣凛提起精神来时,他忽然又用非常低沉微弱的声音说道:「我真的太自私了…不肯去送她最后一程…不跟她道别…以为这样她就不会离开我…很傻,对吧?」
    他终于抬起头。高幸慧跟周又铭双双转过头来望向他,发现他脸上竟掛着一个笑容。一抹嘲讽式的笑容。嘲笑着这个无常的世界,也嘲笑着愚蠢的自己。
    下一刻,就像是水龙头忽然被转开一般,滚烫的泪水一颗颗从高幸慧眼中流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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