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子路上几个醉汉踉踉跄跄走着,逍遥自在,从街这边穿到那边,大摇大摆哼着歌。天气热起来,都裸露着胸脯,一把芭蕉扇一排传,短衫一路敞开到底,刮喇刮喇在衣衫下面扇着背脊。走过一店家,板门上留这个方洞没关上,其中一个人凑近眼去瞧,洞里只看见同样一把黄色芭蕉扇,在微暗灯光中摇来摇去。看着头晕,他揉眼一阵又看,紧靠着墙,灯忽然灭了。
在黑暗中忽然有一条长而凉的软物在他背上游下去,他吓得直跳。第二次跳得更高,想把他抖掉,又扭过去拿扇子搧。
转头才发现,身后三个伙伴都不见了,黑乎乎的街道无穷无尽,他一个人留在原地。他强忍惧意退后几步往身后看,小小洞口混沌黄浊,灯光又现,暗旧的木屋里竟出现了他消失的几个伙伴,招呼着他进来。
“二牛,进来啊!”里面的人笑他发呆,另一个人又催促他快点。
他像没了个清醒,真的喝太醉,径直走过去,门洞上的木板喀拉一声被推开,一股子刺鼻尸臭味冲鼻,他也没任何反应,还吃吃笑着,满足状的喃喃自语。
——
湖边柳条嫩绿,桃花艳红,白发白须老头摆个小摊卖汤圆,扯着嗓门直喊:“吃汤圆啰!吃汤圆啰!大汤圆一个铜钿卖三只,小汤圆三个铜钿卖一只。”
白绫裙子无意幻化成细碎的轻浪,随着少女的步伐,停顿在一块形制古雅的大匾之下,天然的朱漆被夜色拂去了白日雅韵,字刻甚佳:春山医馆。药栈是青石板地,踏上台阶的步子漫不经心,衬得青石板地更青更加阴凉。
医馆另一侧的汤圆铺子叫卖的声音更大了。
苏小宜脚步停住,转过身向一旁走去。那白须老头朝她们一睐, 他接过钱,先舀一碗开水,再舀一只小汤圆在碗里。端着碗蹲下身来,用嘴唇朝碗里吹口气,那小汤圆绕着碗沿,咕碌碌滚转起来。老头儿见小杏儿好奇地注视着,心中不无得意,于是再舀了一只小汤圆,道:“这是送的。”
他把碗端过来,一只团团乱滚的小汤圆,十分诱惑。扑鼻的异香,动人的色相。
“我不饿,你吃吧。”苏小宜对她说。小杏正准备
动筷,突然身后一阵异响,两人一齐闻声看去。
是一群乌压压的人欺负着一个摆着豆腐摊子的小贩,那小贩摊子首先是被砸,一个男人伸腿看似轻轻一踢就全然散了架,和那个不争气的小贩一样无力瘫倒在地。又一人搂起他从地上立起来,狠狠一拳打得那可怜人嘴巴保不住血,丢了几颗牙,满脸横肉地去扇他耳光。
敝旧的太阳弥漫在空气里像金的灰尘,微微呛人的金灰,揉进眼睛里去,昏昏的。最后又从隔壁街道出来一人一马,自远而近,背着光影,看不真切。配上一袭深青的圆领缺胯袍,头裹黑布巾,脚穿黑靴子,腰间束带上挂一把长刀,骑在高大神骏的突厥马上,人马豪气干云地傲立着。
他比那群围殴的人还要恶劣,一边冷漠的看。
过了一会,小贩似乎已经半晕死过去,那人笑着走进去,俯下腰,伸手去探鼻息,看着差不多了,就起身摆摆手招呼着周围人大摇大摆走散场。
白须老头解释道——落到他们那群当差的手里,给您一顿耳光,打落几颗牙齿,那算赶上人家心情好、下手轻。要遇上个刚跟娘子吵完架,跪完骰子盆的,一时发狠把您乱棍打死,甚至乱刀砍死,都算正常执行公务,没准儿还能立个小功,得点儿赏钱。
最后却跟着唾骂道那被打的可怜人:“活该,谁叫那人犯夜禁的! ”最近城里不太平,昨天夜里又死了好几个人,想到这,只有一声叹息,又要提早收摊,他自己的生意更不好做。
小杏害怕地抱住苏小宜,脸上烫,身上却冷得发颤。一碗热汤喝了下去,沉重地往腔子里流,一颗心便在热茶里扑通扑通跳。
“旁边那个人是薛程远。”苏小宜的声音在上方响起。她一脸淡定往那边望,眼神晦暗不明。
红玉府。
舒兰兰直挺挺的站了起来,两手扶着桌子,垂着眼皮,脸庞的下半部抖得像嘴里含着滚烫的蜡烛油似的,用尖细的声音逼出三句话道:“你刚刚不也叫人逼死了我爹!现在又要来逼我!你是人不是?!”
舒兰兰是红玉府里的姑娘,她爹借了城里恶霸富商刘阔一笔黑债,利息越滚越高像个无底洞,她爹填不满,便将她抵给窑子,见她水灵招人,刘阔变本加厉又巧立名目,说是几次利息没还满,招来打手催债。
而且这打手竟然还是官府的衙役,世风日下,官商勾结,如今装都懒得装。特别为首的薛程远,好皮囊下没有一点人味,心狠手辣,来催债使得手段一次比一次歹毒!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初次他一个人来找她,装成温润老实的官府武侯假意被她勾引到,十足诚挚地还说着要帮她去官府申冤并且帮她还债,后来她真以为两人日久生情也就放下防备,被薛程远哄着签了好几份凭证,借下了投多少次胎都还不完的债。亏她付出真心,完全忽略了男人眼中的鄙夷。他花言巧语说自己决心好好对她,还要赎她,娶她,两人成亲之前薛程远发誓不会碰她一根手指。
现在想想,自己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
薛程远把那交叉着的十指往下移了一移,两只大拇指按在嘴唇上,两只食指缓缓抚摸着鼻梁,露出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来。那眼珠却是水仙花缸底的黑石子,上面汪着水,下面冷冷的没有表情。
她又试着在薛程远身边坐下,只搭着他的椅子的一角,她将手贴在他腿上:“我不求你对我有心,至少一点情分!”
他一声儿不言语,拖过一把椅子,将椅背抵着桌面,把袍子高高的一撩,骑着椅子坐了下来,下巴搁在椅背上,他笑道:“你爹卖豆腐,你被人吃豆腐?”
这话让她绝望,赤裸裸地戏弄她是个下贱窑女。
她顺着椅子溜下去,蹲在地上,脸枕着袖子,听不见她哭,只看见发髻上插的风凉针,针头上的一粒宝石的光,闪闪掣动着。发髻的心子里扎着一小截粉红丝线,反映在金刚钻微红的光焰里。她的背影一挫一挫,俯伏了下去。她不像在哭,简直像在翻肠搅胃地呕吐。
(警惕仙人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