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彦凉在击落第二十枚巡航导弹的时候,已经在空中飞行一个半小时了。越是往下坚持,他越是陷入苦战,要应付数量占绝对优势的敌机围剿,又要抓紧时间搜捕导弹的踪影,哪一边都得拼上性命。lava有足够的智能应付最复杂的战场形势,但庞大的信息处理量成倍地耗费着他的精力,操控中枢会反过来干扰他的神经以降低痛觉和不适感,从而保证他的战斗力,但彦凉仍感觉头脑发胀,身体如同虚耗的机器般过热,原本轻巧得无感的战斗机像一区脱缰的战马般拖拽他,而他因为跟不上那铮铮的铁蹄,竟陷入了疲于奔命的境地。
还有最要命的是,他的油表已经掉落到了临界值,再不撤退,安全油量就没了,lava将无法带他返回基地。
敌机在源源不断压境而来,天空中枪炮声交错混响,万千火光一纵而逝,复而又起,仿佛无数金线交织的火网,蓄满了雷电之力,随时都能截获没头没脑乱撞的苍蝇。由于作战密度越来越大,他已经没法靠大范围的灵活机动甩掉敌人了,只能持续硬碰硬地缠斗。雷达在忙碌地发出信号,将敌方的小黑点筛出来,收入他的眼底,彦凉很快便发现他目之所及处竟找不到友机的身影,连配合都没法打了。
敌方的战斗力只增不减,且认准了他这架队长机穷追猛打,不但导弹一个个放得不含糊,机关炮至少也是两面夹击。彦凉扛了几个回合,数次与致命的攻击擦身而过,甚至还抓空让对方挂了几道彩,最后却也不得不接受现实:在正面对决的战场上,寡不敌众是铁律一般的败因,单兵能力再强也不可能力挽狂澜。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人喜欢编造以少胜多的神话了。
“见了鬼了,咱们追他多久了?怎么就是没法把这架打下来?”敌机里的驾驶员有点沉不住气了,看着又一次避开弹道滑走的lava,他有种想要把里面的人拽出来看看长什么样子的冲动。
“这是个有真本事的,操控力比咱们好多了。他是打导弹打得没弹药了,他要是有弹药,估计你活不到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排在他机身旁边的队友揶揄到。
只能漫天逃窜的滋味并不好受,彦凉可算用上了浑身解数为自己续命,如果他此时能够感觉到现实中的身体,就会知道自己全身抽搐,早已被汗水浸透。他双拳攥成了死疙瘩,手背连着小臂上血管暴突,湿冷的皮肤紧绷在石头般僵硬的肌肉上,整个人早已经达到了极限。
终于,在一次急剧拉升至高空云层之中时,包裹着他的副舱猛地一下打开了,他被升起来的座椅推得坐了起来,手脚的束具也同时弹开,随着耳道深处传来的剧烈一痛,头部的中枢连接即被切断,lava营造的虚拟世界终结了,他所有感官回到了现实的环境中,温热的氧气流入鼻腔,带进了一丝甜腥味。彦凉剧烈地喘息着,肺部痉挛,他忍耐着头晕目眩的不适,吸了一下不断涌出的鼻血,以最快的速度抓住操纵杆,继续飞机的手动驾驶模式。
在战斗过程中脱离中枢连接等于自杀,这短短的几秒钟他处于意识的真空状态,随时可能被敌人击毁,但他已经不得不做脱离了,否则就会躺在这活棺材里坠机。
不出所料的是,在他刚刚控制住机体之后,两架敌机就紧接着叮了上来,彦凉迅速地扫了一眼雷达,同时注意到了已经发出空箱警告的油表。
靠手动操作lava,绝对不是中枢连接者的对手,彦凉不准备以卵击石,在做出几个巧妙的规避动作之后,他成功地逮住了敌方的一个空档,箭一般地射了出去,以冲破音障的速度瞬间飚到了天边。
在刚刚一闪而过的雷达信号中他又捕捉到了一颗路过附近的导弹,正朝总司令部的方向奔袭。他用这最后一口油追了上去,追到雷达信号无限接近的时候,就凭凌厉的肉眼捕捉到了低空飞行的一枚灰白色导弹。
彦凉立即降低高度向它逼近。
“他还想去打那颗导弹?”追在他后面开炮的敌机驾驶员觉得不可理喻,“他妈的把我们当透明吗!”
“但他应该没有弹药了才对啊?”另一名驾驶员正说着,发现自己的同伴已经怒不可遏地降了下去,准备拖住对方尾巴来顿暴打。
习惯了在云层之上心无旁骛的畅快战斗,再加上实战经验的缺乏,他们都没意识到现在的战场环境已经悄然变化,三架战斗机越降越低,逐渐进入了防空火力网的射程范围之内。
外层区的飞行员显然被教条式的军事知识害得不浅,他们常识性地认为低空飞行是安全的,能够有效躲避雷达和大部分地空导弹的打击,可他们却忽略了敌方的实际情况——正是因为革命军的装备有限,缺乏能够打击更远目标的中远程导弹,所以防空武器全是以低空打击为主的高射炮和便携式导弹组成,它们在近地高度上的防御能力绝不含糊。
彦凉的雷达在第一时间收到地面的询问信号后,就完成了敌我识别,接着他便和总司令部的指挥中心搭上了线,提前通知附近有作战能力的对空武器做好了准备。
敌机刚刚降到合适的高度,藏在建筑物之中的几枚导弹便突然腾空而起,同时向他扑上来,他猝不及防,激灵地闪避过了两个,却错在急着把机身拉高,战斗机的水平速度突然降低,他被斜后方的一枚火箭弹追上了尾部,炸开的火球一口便咬碎了lava半个身子。
另一架敌机在高射炮的狂轰下惊慌失措地逃开,迅速往高空升去。
摆脱了敌机的追杀之后,彦凉最后一次加快速度,驱策着座驾越过导弹头顶,飞到了它的正前方去。
机身就位妥当之后,彦凉把后续的操作交给了自动巡航系统。然后他深吸了口气,拍了拍这个又将永远分别的战友的操作台,果断地拍下了弹射钮。
座椅瞬时受了一股巨大的推力,连带着机师的身体被抛入了高空,他的视野天旋地转,寒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往袖口和领口里钻。所幸逃生伞及时张开,很快便拖住了他的坠落,为他稳定住了平衡。
这时他听到远处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是导弹撞上了减速的lava尾部的声音——一场轰轰烈烈的同归于尽,衬得上这架优秀战斗机的名誉。
彦凉飘荡在天空中,默默向着那团巨大的焰火行注目礼,眼眸里溢满金黄的色泽。虽然相处短暂,但他从来都会把每一架共事过的战斗机当做生死之交,它们把自己最辉煌的时刻留给飞行员,为一个渺小的人类战士蒙上太阳般的光彩,便算作这无名的天空里至高无上的褒奖了。
这褒奖仪式落幕之后,膨胀而来的气浪便将他推离,让他乘着这滚热的送别之情,飞速掠过应接不暇的斑驳屋顶,远远落到了地面上。
原本机位就离地面不高,五六百米的距离,彦凉双脚触地后,跑了两步便站稳了,他迅速从飞行服里掏出匕首切断伞绳,就近钻进了一个提前看好的隐蔽点去。
完全确保了四周的安全后,他拿出贴身藏着的移动电话,联系上了悖都的特种小队,从卡索口中得知他们已经成功接应到了俊流的消息。
2
特种兵雷厉风行的扫荡留下了一片烟火狼藉,康成被自己的警卫兵救下来后紧急送往了就近的医院,他被一颗子弹打中了后腰,下半身完全动弹不得,血染红了裤子。从破损的肠道里外漏的消化液腐蚀着伤口,疼痛势如凌迟,仿佛沿着脊椎把周围的神经都逐一烧灼,他痛得神形俱焚,几次都快支持不住而昏死过去。
在被抬上担架的时候,康成死死地拽住那名警卫兵,狠咬牙关憋出一句话来,“去……立刻传我的命令下去……把上官俊流抓回来!绝不……绝不放他走!他身上装了猎狐芯片,你们用指挥中心主席台上那台电脑的读取器……就能追踪他的位置………”
警卫兵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我明白了,将军!不用多说了,我现在就通知中心区的部队追捕他,他逃不掉的!您一定要坚持住!”
听到他的保证后,康成才肯放松了力气,眼帘一垂失去意识,被几名护士迅速推进了手术室。
与此同时,在距离中心区城区两百多公里的荒郊,一辆旧吉普车正在持续往边境奔驰。
齐洛靠在后座上,神色凝重地看着路边不断掠过的难民身影,这些人灰头土脸,身负大包小包的行李,看到有空位的车子,便赶紧追在后面,大叫着乞求搭车。
由于毁灭性的轰炸突然降临,大量中心区的居民开始向周围人烟稀少的地方逃亡,成群结队的难民带上全部家当涌上了出城的路,一度把这里堵塞得水泄不通,这导致他们行驶得十分缓慢,花了比想象中多一倍的时间才走了不到一半路程。
白肆冷着脸狂按喇叭,实在驱赶不走,便无情地踩下油门,冲撞上去。多亏了他的粗暴驾驶,他们几次突出重围,把熙熙攘攘的大部队甩在了后面,速度越来越快。
可越是加速远离危险,齐洛就越是心神不宁。这一轮攻击的烈度看起来非常强,他不知道俊流现在怎样了,是已经安全脱离,还是仍然被困在总司令部里?万一他到达约定会和的地点,却一个人都没有找到,那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永远的失散。
齐洛心惊肉跳起来,他觉得这个赌打得太冒险了,自己怎么会接受的?他现在想不出任何办法去面对那种的情况,甚至没有办法面对现在的情况——离开和留下看似难以抉择,其实都是徒劳,真正让他绝望的是这阴魂不散的无力感。
俊流在战斗的时候,他什么都不知道。所有人都在战斗的时候,只有他在逃跑。
“如果你真的爱一个人,你会愿意为他承受你所抗拒的事,你必须相信我,你也必须承受相信我的风险,这比你愿意为我拼命难多了。”
齐洛想起几个人在白肆家碰头的那一天,在他和彦凉起冲突之后,俊流跑上楼劝他时说的那句话。
他当时想通了,不管出于什么考虑,如果俊流认为分头行动比两个人聚在一起更好,他便欣然接受,只要这是俊流想要的。俊流告诉他这就是爱的方式,他便相信了。
可齐洛现在觉得不是这样的,他重新被矛盾和茫然捕获,他怀疑俊流并不是真的想要分开,真的准备好了失去他。
俊流是被逼无奈的,这个青年只不过是又一次用自我逞强的方式,原谅了他的无能为力。而他因为不懂爱,竟然完全没有察觉到这份温柔和悲伤。
如果我真的有能力去爱他,齐洛咬着嘴唇,一遍遍扼腕痛惜着,如果我能像个正常人一样去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