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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他们的视线后,麻古便加快了速度,往聚居区的光亮处跑去。
村子统共有两三百户人家,呈组团式布局,房子是达鲁非常见的木质棚户,下面加了一层架空的吊脚,作防潮用,它们盘踞在一处平坦的空地上,毗邻着一条浅浅的溪流。
他沿着外围地带小心观察了一下,透过黑色的藤蔓,只见房前屋后火光迷离,村子里的一群人正聚在溪水边,围着一堆篝火聊天,风往这边一顺,烤肉的香味扑鼻而来,馋得麻古抓心挠肺。他按捺着又挨个仔细打量了那群人,并没有看见士兵模样的,也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痕迹,便照样抓了把泥巴将脖子上的刺青糊住,大大方方走了进去,打起招呼来。
村民们似乎不敌视陌生人,听说他是逃避战火的难民,就显得更热情了,立刻拉他坐了下来,嘘寒问暖地递上了吃喝。
麻古看到食物眼睛都直了,一下子把什么都抛在了脑后,左右开弓狼吞虎咽起来。刚烤好的肉从他嘴里顺着食道一路烫到胃里,他伸着舌头大喘,腾不出一口气来说话。
肉没吃完,村民们又递上来了自家酿的果酒,麻古满嘴油腻,正是闷得犯恶心的时候,一口冰凉下肚,顿时觉得神清气爽,不知不觉就多贪了几杯。哪知道这酒滋味香甜,后劲却不小,很快就上了他的头。
麻古脑子运转得越来越迟钝,身体却飘飘然地觉得很满足,连日来的紧张、恐惧和疲惫一扫而空。他此时无比确定,自己还是得回到正常的日子里来,即便当不了飞扬跋扈的坏蛋,当个吃喝不愁的废人也好,奔命的日子必须到此为止了,他好不容易从监狱里逃出来,又赎清了自己的旧账,才不是为了来闯下一个鬼门关的。
俊流,真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背叛你,老实说,能送你到这里,我已算是仁至义尽了。这条路实在凶多吉少,想想看我又不是必须要跟你去送死,作为朋友能帮就帮,可赔上性命就不划算了。
不过你放心,咱们好聚好散,我吃饱喝足后就会走得干干净净,绝不给你添麻烦。
他晕晕乎乎地打好了如意算盘,顿时感到如释重负,趁着和村民说笑得热闹,禁不住又豪饮了几杯。
麻古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醉倒的,他死死地睡了一夜,醒来的时候已晨光微明,身边是篝火的灰烬和残羹冷炙。他打了个嗝,嘴里冲出一股发酵的酒味,臭气冲鼻,熏得他皱了皱眉头。衣服背后浸了泥地上的夜露,湿凉透心,他刚想翻个身,却完全动弹不得。
他疑惑地睁开眼睛一看,这才发现全身上下竟已被五花大绑。周围村民们几张冷漠的面孔,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夜里映照在他们脸上的温暖火光褪尽,现在只留下阴森森的青面。
麻古一惊之下,宿醉的酒便全醒了。
“托了打仗的福,最近像你这样的偷渡客还真不少啊,”其中一个须发花白的老人乐呵呵地说,他一只手把玩着一支自动手枪,脚边的泥巴地上还插着一柄匕首,那都是从麻古身上搜出来的,“把你交给边防军,咱们又可以领些赏钱了。”
“你们……”麻古瞪着他们不怀好意的嘴脸,顿时满心的崩溃,没料到自己高兴得太忘形,结果这么快就糟了报应。他挣了两下挣不开,索性服软说,“你们饶了我吧,大家都是命苦的人,何必互相为难?我把身上的钱都给你们。”
“还用得着你发话?”另一个缺了门牙的男人笑得无耻,晃了晃手里的钞票,“早就给你搜干净了。”
“你得庆幸自己带了这么多钱,咱们看着一高兴,就没忍心杀你,以前抓到的偷渡客,要是身上什么都没有,都是宰掉吃肉的。”
麻古想起昨晚的大快朵颐,胃里顿时一股翻江倒海,他怎么就没想到呢?村子里根本没看到养什么牲畜,哪里来的肉?即便是猎来的,凭村子这么个穷法,怎么肯放开了给外人胡吃海塞?而且那一大壶酒全灌给了他喝,就没见其他人动过。
现在回想起来,处处都是破绽,他是鬼迷心窍了,竟然一点都没警觉到。
麻古用力把翻上来的食物压回了肚子里,他神经没那么纤细,既然吃了就不能浪费。
接着他迅速地盘算了一下:要是落到边防军手上,偷渡的罪名有多严重先不提,就冲他脖子上的这个刺青,马上就会被发现是重大罪犯一名,要是再查下去,他在外层区杀了人的案子,没准就浮出水面了。
麻古翻了个白眼,觉得自己是非当混蛋不可了。
“听我说,咱们做个交易好不好?”他满脸堆笑地说,“告诉你们,其实偷渡客不止我一个,我有几个朋友一起来的,我进村子找吃的,他们就在外面等我,人家带着全部家当逃出来的,身上值钱的东西更多,够你们所有人发笔小财了。你们要是肯放了我,我就带你们去。”
村民们面面相觑,又逼问了他一些细节后,连忙把所有壮劳力召集在一起开了个小会,不多时,那个村长派头的老人一锤定音,走!
贪婪的村民们立刻操起刀枪棍棒,一窝蜂涌出了村子,麻古被推到前面带路,他被反绑了双手,绳子留出了一长截尾巴,被后面的人牢牢攥着,以防他开溜。
麻古暗自叹了几口气,也就硬着头皮朝来时的方向走了。他觉得自己这么做是有些没脸没皮,见到俊流时估计会无地自容,可他不认为这会对他们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凭那几个特种兵的本事,对付这帮乌合之众,还不是易如反掌?
自从麻古往村子去了之后,俊流他们在原地枯等到午夜时分,这已经大大超出了彼此所约定的时间。
“他是不是遇到麻烦了?”俊流打了个瞌睡起来,还没见麻古回来,便惴惴不安地问,“我们需要去看一下吗?”
“我看他是不会回来了。”彦凉心里早就有了预感,此刻便毫不客气地下了定论:“他和我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应该是早就打算要摆脱我们,难得遇到这么好的机会,现在肯定跑得影子都没了,亏我们还像傻瓜一样等到现在。”
气氛更加凝重,卡索不禁深锁了眉头,“若他真是那种为求自保不惜抛弃同伴的人,就这么跑了也罢,人家自己有另外的出路,我们也不能强求他和我们同生共死,可怕就怕他万一被敌人抓住,会把我们的行踪全供出来。”
“那我们继续留在这里,就是坐以待毙。”彦凉当机立断地说,“不能再等了,必须赶紧转移。”
“这只是你们的猜测。”俊流站了起来,打心底不愿相信这个事实,据理力争到,“万一村子里埋伏着敌兵,拆穿了他的身份,把他控制住了呢?我们就这么走了,那弃同伴于不顾的人不就是我们吗?”
“俊流,你别烦人了!你不会真想给自己的良心陪葬吧?我不想跟你争论他到底怎么了,而谁的判断是对的,这都是废话。现在的事实就是,超出了约定的时间他还没回来,我们不能无限期地等下去,也不能蠢到去承担这个后果,这个后果会严重得让你后悔莫及。我们得按规矩行事,行不行?”
彦凉的语气很暴躁,像是突然被对方踩中了雷区。他有时实在受不了俊流,这份与生俱来的善良恨得他牙痒痒,让人想逮着一切机会狠狠挖苦。
卡索不知道彦凉为什么这么生气,话虽然不好听,但他很认同这个观点。人之所以必须遵守规矩,就是因为规矩是经验得来的,而经验可以最大程度上规避风险。
俊流当场被他噎得死死的,也挑不出理来反驳。他扫视了一圈,见其他的人都保持着沉默,没有人站在自己这边,便只能同意整装撤退。
“快点,别磨磨蹭蹭的!”彦凉推了把他,不耐烦地催促起来。
在队伍又少了一个人后,一行人拖着疲惫的步子钻进树丛里,很快隐没了踪迹。
仅仅半个多小时后,远方毫无预兆地传来了枪响,尖锐脆亮的音色猛然划破了胶着的黑暗,久久回荡在夜空,成为这万亩雨林中唯一的号令,令所有深藏其中的猎手与猎物们,都猛地凛起了精神。
枪响一声赶着一声,很快充斥了听觉的所有频道,回音在树冠之间层层荡漾,互相重迭,逐渐连成了激越的交响。
2
清晨的阳光收走雾气之后,麻古耷拉着脑袋,带着后面一帮摩拳擦掌的男人,摸摸索索地找到了队伍停留的地方,在周围转来转去,却一个人影都没看到。
村民们以为被耍了,一哄而上就要对他拳打脚踢,麻古扛着痛连连后退,一边躲一边大声叫到,“住手,我没有说谎!你看地上全是脚印呢!他们肯定是等不到我就先走了,你们仔细看看!”
他一个踉跄,后背撞上了树,便再无可退了。老当益壮的村长拨开人群,举起匕首戳在他的眼睛下面,凶神恶煞地逼问到,“你把我们哄出来扑了个空,什么意思?”
“别急啊,他们肯定没走远。”麻古不敢轻举妄动,强作镇定地说,“咱们追上去,很快就能追上,要是追不上你们再教训我!”
刺痛突然加重了一下,薄薄的皮肤破了一道口子,血顺流到了刀尖上,村长的眼睛瞪得铜铃般大,像是一种威胁,然后他才慢慢移开匕首,甩干净了上面的血。
麻古被推搡着往前继续走,他留心辨认着泥巴地上凌乱的痕迹,不禁暗自骂了起来。
虽说自己起了异心在先,可这帮人不也走得挺干脆的嘛!他早先还怀着的一丝内疚,立刻烟消云散了。
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走的?要是走得早,一晚上的功夫,现在可能已经在二三十公里开外了,我现在就算变出四条腿也别想追上。
看来找他们救命是指望不上了,还得自己想个脱身的法子。麻古边走边琢磨着,想得焦头烂额也没有灵感,脑子被这件要紧事占了个满满当当,以至于他迟了很久才发现脚下的异样。
湿润的泥土上落着一泼泼深黑色的斑点状污渍,断断续续延伸着,黑点子都带着个尖梢的前端,像是在高速移动中洒下来的。
这是血迹,而且量还不少。麻古的心立刻往上一提,急忙朝四周张望起来。但视线被浓密的树荫和藤蔓所阻隔,他一时没有发现什么其他的状况,倒是看到了一丛灌木边的蹊跷,似乎有人在这里猛烈扭打过,血渍滚得到处都是,被压塌的枝叶上像是凝固满了暗红色的果实。
麻古咽了下口水,放慢了步子,忐忑地朝前走,眼看着地上的血越来越多,渐渐积成了一滩一滩的血泊,不禁毛骨悚然起来。
他直觉到大事不好,俊流他们肯定是遭遇不测了。
在绕过前方一丛茂盛的灌木之后,他猛地停下了脚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触目惊心的血迹,呈喷溅式的染红了一棵厚皮树的树干,淋淋洒洒地挂在它的寄生流苏上。树下蜷缩着一个人,不,与其说是蜷缩,不如说是扭曲成了一团。
紧跟着他的村民们显然也看到了眼前的景象,全被吓得止步不前,呆在原地了。麻古的心跳剧烈起来,他特意深呼吸了两下,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然后拔腿就走了过去。
靠近之后,他才发现这人对面不远处,还躺着满身是血的另一个人,这一下心惊还没过去,他眼角的余光就捕捉到了更远处一副拖曳在草丛外的手脚。
麻古只定睛看了几眼,就判断出这些死者都不是俊流,便稍微松了口气。
他用脚把树下的人翻了过来,发现他是之前受伤的机枪手霍利,他头部中了狙击枪的子弹,被轰开了一个大窟窿,脑浆从后脑勺迸了出来,糊得满脖子都是。
麻古看得后背发毛,伸脚又将他翻了回去,转身便去查看第二个人。
第二个仰面躺在血泊里的人也已经没有了生命体征,他死得更加惨不忍睹,简直是被虐杀的,整个人红成了个血葫芦。四肢均被折断,拧成了扭曲的角度,脸上身上全是刀伤,两只眼珠子都被挑爆了,迷彩服被割成了碎布,露出里面豁开的血肉,胸腹的伤口尤其深,断裂的肋骨清晰可见,肠子也溢出来一大截。
麻古认出来这是队里的通信兵,没有他进行无线电通信的干扰和反干扰,队伍将再也不可能和等待接应的武装直升机取得联系了,他在临死之前,应该是遭遇了严刑逼供,估计敌人想从他这里获得更多的情报,或者纯粹只是想玩玩而已。
他闭上眼睛缓了缓想吐的冲动,重心不稳地站起来,带着绝望的心情,去瞧第三个人。
第三个人是担任队医职务的莫迪斯,麻古蹲在地上仔细打量一番,没看出他受了什么致命伤,他于是俯下身去,屏住呼吸听了听对方的鼻息,果然还有气!
“喂喂!醒醒!”他双手被反绑着,就只能尽量凑到对方耳边大喊,“醒醒!发生了什么事?俊流呢?!他们还活着吗?!”
听到他的呼唤,莫迪斯艰难地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移动眼珠后看到了麻古的脸,他的嘴巴立刻抽搐着动了动,含糊地吐出了几个音节。
“什么?我听不清!”麻古干脆跪在了地上,更加压低自己的上身贴近他。
“……逃……快逃!……危险……逃啊!”
莫迪斯拼命地想要说出这几个字,可惜全变成了模糊的咕哝声,他的嘴一张大,就溢出了满口的浓血。
——他的舌头已经被割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