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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离开了树林,柳秋色为免再多耗已经受伤损及的气力,并不用全力急奔,只维持着一定的速度。
    现在首要之务是到城镇里弄套衣服,这样披着萧珩的外袍实在是怎么看怎么不对劲,难堪。况且……
    想到这里,实在有气!
    况且那傢伙,偏偏就在一些衣衫挡不住的地方留下痕跡!
    颈子啦,锁骨啦,都是密密麻麻的吻痕,叫他脸面往哪儿摆去!
    而且身体里还有那傢伙的东西,一定要找个客栈痛痛快快地洗个乾净!
    一边想,真的已经离城不远,果然萧珩说的没错,从树林那处到这里,根本花不上半个时辰。
    江南城镇大多富庶热闹,这城也不例外,虽然规模小了些,但应有尽有,柳秋色入城后随便选了个员
    外家潜入,摸走了几件缎质衣服,迅速换上,总算觉得自在一些。
    怎么落到这般田地呢……
    心里一边嘀咕,随手丢了一些银钱给看美人看呆了的店小二:「上房,给我来桶热水。」
    「欸、欸、是,是。」店小二伸袖子一抹口水,被那边雷过来的冰冷眼神一惊回神:「立刻来,马上
    来,客倌稍候。」
    给梅若兰的消息已经发出去了。
    木桶里盛装的热水蒸出白雾雾的蒸气,柳秋色坐在里头,热水淹到胸口,四肢百骸感到前所未有的舒
    畅。
    自己的任务,到这里算是大功告成吧。
    不跟他讨双花环算是便宜他了。
    不过……
    想到这里,咕嘟嘟就把头给沉下水里,整张脸埋在热水里头,乌黑长发随水波动。
    不过,萧珩失了武功,可以平安的回到玄仙教总坛吗?燕王又为什么要关押萧珩在地牢?燕王跟萧珩
    什么关係?
    如果这回燕王爷又来搅乱的话……
    「哗啦啦」一声从水里鑽了出来,柳秋色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抹抹脸上的水珠,把颈子靠在浴桶边
    缘,舒适的闭上眼睛。
    恐怕凶多吉少吧。
    这个结论一下,萧珩那张脸就从脑海里闪过一回。
    这死人脸要变成真真正正的死人了。
    继续想下去,自己都要觉得可笑。想像那张脸还是那张脸,僵硬端贵,阴气森森,想像那张脸上的眼
    珠变得无神,麻木,想像那个人的体温变得冰冷。
    想到体温,柳秋色猛然甩了甩头,甩得水珠四溅。
    怎么会……怎么会想起那档子事儿来?
    别说对方是萧珩这种魔头了,和他发生这种事情根本是自己人生里最大的污点,不,别去想,别去
    想,别去想……
    可是没有了那身武功,江离春又不随行,梅若兰和杜若这两个江湖上有名的恶煞虎视眈眈,萧珩这一
    趟路……必定是九死无生的吧?
    从此中原武林要少一个大魔头,多几分安生的空间,再多几个青年正义的侠少,一片欣欣向荣。
    这样一来,这样一来……
    柳秋色眉头一皱,就是没有开心的意思。
    好像有一颗大石沉甸甸的压在心口,移不去挪不开,那也就罢,还看不清这块大石长得甚么样子,是
    圆是扁是大是小是黑是白,完全没有一点头绪,就白让压着,胸口发紧。
    从热水中起来,那感觉还是没有消退,擦乾身子换上衣服,一边搓揉着湿透了的长发,一边还是觉得
    呼吸不顺。
    多半是内伤的关係吧。
    他想杜若针上的毒多半不能让寻常民间大夫诊断出来,不如去含香楼看看有没有江湖上有名的大夫在
    场,再寻求协助。事不宜迟,万一是什么厉害的毒,赶着时间发作起来,那可不是呼天不应、叫地不
    灵?
    拉整衣领,整好腰带,束发时才发现习惯戴在顶上的紫金冠已经不翼而飞,再仔细回想,似乎和杜若
    激战中给树枝勾断了帽带,伸手去摸脸侧,还有一道微微发痛的伤痕。
    自己在功力完好的时候都这样给杜若打得狼狈,全身上下伤得七七八八,杜若那恶煞星,果真是恶煞货。这次是侥倖仗着自己门中剑法杀招「回天」和萧珩显然江离春出品的火弹,好不容易才给逃过,
    下次要是碰上,说不定也就没这么好运气了。
    现在回想起来,那场恶战仍然心有馀悸,要是哪一招差个一分一毫,恐怕他或萧珩都留不下这一条
    命。饶是如此,如果江离春没有即时到来,他们也会落个一死一伤。
    但是两个活下来的人,还是有一个要走向死亡。
    柳秋色心头微微一凉,蹙紧眉头哼了一声,想要驱赶开那种不祥的感觉,提剑便步出了上房,准备往
    含香楼去。
    从客栈到含香楼的路程,大约是马车三日车程的距离,一路上柳秋色就在马车内调息,内伤好了六七
    成,觉得气力比在客栈之时好得多了,待得到了含香楼势力范围内,柳秋色这名字一报,立时便有含香楼楼人来迎,礼数周到,准备齐全,就怕哪一丁点儿小细节让这柳二公子不满意不舒适了,尽心尽力,鉅细靡遗,宾至如归。
    马车换了,楼人捧着一盘亮澄澄的银子代付了车资,恭恭敬敬把柳秋色请下车来,迎上楼中准备的车
    马。车马到了含香楼门前,又是恭恭敬敬把柳秋色给请出车子,拱手抱拳地迎进楼中。
    主楼内大堂极为宽敞,中间有个极高的天井,四周栏杆漆着暗红漆色,桌边摆放几盆插枝海棠,有西
    府海棠、垂针海棠等各种名贵品种,一派富丽堂皇。含香楼楼主风逸华早已闻讯候在里头,一见柳秋
    色那张清丽无双的容顏,立刻笑着一展折扇,快步迎了上来。
    「秋色,你可让我好找!」
    风逸华那翩翩瀟洒,笑容与海棠相互辉映,极为夺目:「你追去玄仙教主一日一夜,左等右等不见你
    回来,连个讯儿也没有,我担心你安危,派了几个家人满江南地找你,就怕你着了玄仙教主那大魔头
    儿的道儿,这番回来,可让大伙儿都放心了。」
    见柳秋色眉眼四下一瞟,风逸华观行知意,说道:「其他正派的同道都在东厢里头,兄弟遇上了什么
    事情,我自会尽力解决。」
    柳秋色顿了一顿。
    「……也不是什么事情。因为一些缘故,我与『傅粉绿衣郎』杜若交上了手,给他暗算了,不知暗器
    有无淬毒。」
    风逸华见他含糊带过,知他是不愿说明,也极有风度便不追问,只道:「这个容易,适才正巧有位高
    人来访,便是人称毒中之最的『七步死』。会毒之人,自然便懂医理,你随我来,我替你引见引
    见。」
    七步死,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
    七步死,同样没有人知道他的长相。
    七步死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没有人知道。
    见过他的人,都已经成为死人。
    见过他的人,都再也说不出话来。
    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和「傅粉绿衣郎」杜若不一样,七步死甚少涉足江湖,也甚少为非作歹。
    他只杀过三个人。
    第一个是西陵国上一任皇帝乐光,諡号宝成,是为宝成帝。
    宝成帝驾崩,监国太子怀瑾即位,年号永瑜,人称永瑜帝。永瑜帝元年,北方燕然来犯,五十万大军
    压境玉庸关,举国上下,莫不惶恐,这一年,七步死杀了第二个人。
    七步死杀死的第二个人,是北方燕然的大司马大将军,叶元章。
    同年,七步死用了一种不知名的毒,放倒了燕然的五十万大军,阻止燕然南侵,保住西陵国江山万
    里。
    七步死杀死的第三个人,也是目前为止最后一个人,是帝封北静王,当今皇上的血缘族亲,当今皇上
    的同父异母之弟,北静王怀瑜。
    七步死出入禁宫如入无人之境,三入三出,静悄悄的摸走了三条尊贵无比的性命。
    宝成帝死在太和殿。
    叶元章持着燕然战书,死在使节休息的偏殿。
    北静王怀瑜死在万章阁,也就是永瑜帝的御书房。
    传说,这三个人,从毒发到身亡,行走不能满七步。
    风逸华只将柳秋色带到房门口处,轻轻敲门,听得里面传出高傲的嗓音,慢条斯理:「进来。」
    柳秋色见到这个人的时候,轻轻的「咦」了一声。
    虽然对方全身罩在黑色的软碧纱斗篷里,但是依稀可以看出此人的身型,比柳秋色略矮一些,身材则
    是细瘦均匀,乍看之下,可看出是一个青年男子的身量。
    但是柳秋色不是因此惊讶。
    柳秋色惊讶的是,这个人他早已熟识。
    即使没有看见斗篷下方的脸孔,但是脑中已经自动勾勒出这人的形貌。
    这个人的身分之尊贵,可是不应该出现在这种刀光剑影之地的尊贵。
    「原来……原来凤师兄便是『七步死』。」
    那人高傲的嗓音轻轻一笑,咬字清晰,清脆的声音撞击着四壁:「我便是七步死。」
    向前数步,靠近柳秋色:「柳师弟,别来无恙。」
    柳秋色即使和七步死仅有数面之缘,远远不若梅若兰熟悉,但他知道这人身无武功,拳脚剑法就如一
    般皇孙公子养尊处优,手无缚鸡之力,可是提到「七步死」之名,那是谁也要退避三分。
    「大灾小难不断,那要归咎在师叔祖头上。」
    柳秋色想到就没有好声气,多亏他还是极守奉剑门的风度,没有真的破口大骂出来:「为了追我奉剑
    门的双花环来到江南,梅若兰就把师叔祖的吩咐传到了,前几天和『傅粉绿衣郎』杜若打了一场,不
    知他暗器上有没有餵毒。」
    七步死手臂一摆,示意柳秋色在旁边的椅子坐下,挽起袖子伸出左手。
    「几日之前?」
    七步死一边将手指搭上柳秋色的手腕,一边问道。
    「五日。」
    「……可否一瞧伤口?」
    「自然。」
    柳秋色袖子再往上翻,手臂中段就有一个已经几乎癒合的浅红色小孔,杜若内力深厚,当时那针插入几乎深及骨头,狠辣至极。
    七步死由黑色软丝斗篷内摸出了一套针具,这套针具极为特别,似乎一共有九组,各由粗到细,排列
    得整整齐齐。
    他从第三组里面挑选了一根粗细大约与柳秋色伤口孔径差不多的长针,正正由那已经癒合的伤口插了
    下去。
    「毒已经随着行血散入四肢百骸,但最初接受这毒的皮肉之处还会有较高浓度的残留,杜若奇毒无
    数,须得从此处才能更精确的判断这是什么样的毒物。」
    柳秋色闷不吭声,血从长针拔出的伤口流出来,滴落在小桌上。
    长针上面完全没有沾血,却泛出了幽幽的淡蓝色光。七步死将它拿高,凑到鼻尖嗅闻,半晌说道:
    「要不是这毒,你恐怕也无法活着见到我。」
    「这是什么毒?」柳秋色一蹙眉。
    「玉魄香。」
    七步死从怀中取出帕子,将长针擦拭乾净,收回了针组当中。
    「玉魄香是非常阴狠的剧毒,每逢上弦、下弦、满月、新月都会发作,发作时犹如万蚁鑽心、万虫蚀
    骨,但好在一开始要不了命,这也是为什么你这五日当中,什么事情也没有。」
    这么折磨人的东西,杜若居然淬在寻常的暗器上面,可想而知这人心肠多么歹毒。
    「你除得了么?」
    「可以。」七步死的语气平常,一点也没有把「玉魄香」看在眼里的意思:「虽然玉魄香侵体的速度
    极快,进入骨肉只用足一刻鐘就会牢牢的种在你的血液里头,但只要有足够的时间,我就可以把你体
    内这毒一一拔除,不会留下一丝半点。」
    「有足够的时间」实在是一句太打马虎眼的话了。
    「要多久?」
    「一年。但不是一年里面的每一天,你只需在每一次毒发以后来找我。『玉魄香』这毒,不是什么难
    以根治的棘手毒药,只是你需得担待些,柳师弟。」
    七步死慢悠悠地整理着手上那一组针,收好放入怀里,在取出金创药为柳秋色敷在针伤上,口中为柳
    秋色说明:「距离第一次毒发,也不过三四日,我便在这儿多耽几日。往后要找我,你知道怎么找
    我。」
    「知道。」
    柳秋色微微点头,算是谢过七步死的好意:「师兄不是在上京宫中?怎么着这回也下江南来了。」
    论上师门情份,七步死对于师门,并不怀有很深的感情或者责任。这人出身王公贵族,金银满箱山珍
    海味、锦衣绣罗僕从成群,比不得师门里许多流落江湖的孤苦孩子,也比不得他年少国破的颠沛流
    离,当然也就不在乎师门能给的那一点温暖。师门所给他的也不是什么绝世武学,只不过一身登峰造
    极的用毒技巧,而且以这人的身分,那是大大的不需要。既如此,师门里那尊大魔神师叔祖,自然不
    会要这个弟子来为他赴汤蹈火,就算要,恐怕也请不动七步死来。
    所以七步死出现在这里,恐怕不是为了师叔祖的任务来着。
    但是出乎他意料之外,七步死居然也牵涉了一份在内。
    「师叔祖不放心,万一玄仙教主给出来的东西是假的,那也不成话,要我来帮帮梅师兄。」
    七步死坦言相告,以他一个手无缚鸡之人,金尊玉贵之身,要来涉足这种江湖险地,要不是仗着一身
    使毒的功夫,还有背后靠山强大,他才没那个间情逸致。
    「不过倘若梅师兄是要从『傅粉绿衣郎』杜若手里夺过东西来,那就另当别论。杜若不觉得是假的,
    那东西自然不会是假的。」
    言语间,对于杜若的使毒功夫很是肯定。
    「我明白了。但师兄身无武功,行走江湖,实在危险。不如让我……」
    「不必。」
    七步死淡淡一笑。
    「柳师弟费心了,但你内伤未癒,还不宜大动干戈。再说了,谁要敢靠近我十尺之内,我还不把他毒
    回极乐去?我有事情要与风少爷讨教,先去一步,你多休息,玉魄香之毒,自有我在。」
    「是。」
    柳秋色送走了七步死,抬起头,心有所感。
    这才是风范、这才是气质啊!
    什么江离春,长着一张得道高人的仙士模样,穿着一身偽装气质的白丝长袍,那话一说、那主意一
    打,什么都破功了!
    还是师门的的七步死好。
    出身高贵,养尊处优,那举止修养、那容貌气质,都是一派浑然天成的风度。
    至于萧珩……哼!
    想及那张高贵木然的脸,顿时间什么心情都没有了。
    那人都要死了,就别去想死人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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