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雨过后,天气就彻底凉了下来。
返校上课的同学们因为长假滋养了惰性,气候原因更是让他们懒虫附体;迟到的人多了,上课打盹的人也多了,但最多的还得是在体育课抱怨的人儿,这群精力旺盛的青少年竟然总在抱怨自己年纪大了身体老化了,行动没以前灵活。
李玉珠不是其中一员。
宋弈瑾是知道的。
他还知道李玉珠住在哪。他原本想出了个绝妙的借口解释那天的所有,却被一场暴雨拦住了计划。这也许就是他不守规矩偷看学生档案的代价;计划打了水漂,自那天起他再没见过李玉珠。
李玉珠休学了。
这也是他从更新的学生档案上看到的。
李玉珠休学了。学校的匿名网站却依旧热闹。
论坛里每天都有热门帖子,散布谣言是大伙宣泄恶意的方式;有人说李玉珠怀孕了,回家养胎,有人说李玉珠得性病了,在住院治疗,也有人说李玉珠被老男人看上,给宋弈瑾带了绿帽子,才会没脸回学校。
宋弈瑾看了直发笑。
谣言中心的主人公虽然不在校,旧照倒也流传得不少。旧的帖子又被顶在首页,宋弈瑾一页一页翻看着,留言把过去的每件尘封往事擦亮。
“品味一下珠妓的走路姿势。走在后面都能闻到骚味了。”
……
“偷拍珠妓换衣服!看看她那老土的内衣!还粉色蝴蝶结,真是,这么肮脏的身体还好意思装纯呢。”
……
“珠妓200元一次。我认识的哥和她做过了,但我觉得太贵了,她不值这个价,倒贴给我200我还考虑下,哈哈。”
……
“珠妓被锁在二楼那间最臭的厕所里了!欢迎大家去围观!像她这样的援交妓女只配呆在那种地方,大家也有同感吧?觉得我们做得好请留言支持我们!”
……
在昏暗更衣室被闪光灯照得眯起眼睛的玉珠,被人从刁钻的角度连底裤都拍得清楚的玉珠,脸上流着泪,流着浑浊脏水的玉珠,宋弈瑾看着觉得赏心悦目。
真好,真好,真是别样的美丽。宋弈瑾拿起桌上的学生档案,虚无地抖了抖上面不存在的灰,阴暗的办公室里,他虔诚地闭上眼睛,在李玉珠的证件照上落下一个吻。
返校后的第一个周末,宋弈瑾就找到了正当的借口上访李玉珠家。
那日天色放晴,连绵的小雨也早在前一夜消停。所以走到李玉珠家楼下的时候他心情还可以,踩着因为雨水破损严重,还没来得及修复的小区水泥路都觉得这也算是对他别样的欢迎。
93号7楼,右手边数第四间。李玉珠的家。
夕阳斜斜地射在那间屋子的窗上。宋弈瑾盯着那光束,似乎目光也要随着一齐射进那间房。
玉珠。玉珠。
光是站在楼下咀嚼这个名字都让他兴奋不已。
玉珠。玉珠。
按门铃的时候,宋弈瑾还在把她的名字默念。
只要想到他的玉珠即将在这扇门后露出的一张小脸,脸上镶着的那双黑亮的眼睛,从不清楚来人时的疑惑,到对视后的怯弱,他的心就快要从胸膛里蹦出。
“哎呦,哎呦,学生。别按啦。”
邻居从屋子里走出来,对宋弈瑾比着噤声的手势。
“我们家孩子在客厅里学习呢,好不容易能逮着他在家里写写作业,你就行行好,别按了……这种老房子,你按门铃我们也能听见,按一两下就算了,你按十来分钟……真犟,别人没开门就是不在家嘛。”
“不好意思啊,阿姨,”宋弈瑾丝毫不感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您说……这户人现在不在家?那您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吗?”
邻居阿姨从上到下把他打量了一番。
宋弈瑾相貌出众,个子又高,无疑是仪表堂堂。只是阿姨在看到他胸口的校徽和名牌下的学生会会长的标识后才眼前一亮,原本垂着的嘴角也上扬,“哎呦,学生,你是一高的会长呀?”
“哎呦,哎呦,长得这么俊俏,成绩也这么好,你母亲该有多欣慰呀……真好,真好,我们家儿子要是也能考上一高就好了……唉,整天就想要钱去网吧,我的这个心难受的哟……”
宋弈瑾一言不发,只是笑笑。
真烦。
他在心里咂嘴。
但阿姨是不会知道的。宋弈瑾还在对她微笑,不痛不痒地安慰了这位为儿子操心的母亲,总算得到了获取信息的机会。
“谢谢你哟,学生……真是,我儿子要有你一半懂事就好了,”阿姨抹了抹不知是因为感动还是因为干涩才出现的半滴眼泪,“噢,对了,你找这家人做什么呢?”
终于。
“啊,是这样的,前阵子不是暴雨吗,学校这周刚返校,但玉珠同学这一周都没来……班主任派我给她送作业来着。”
宋弈瑾不会说谎。
最多,最多就是这样……真假掺杂,反正谁也不会怀疑到他身上。
“哦哟,真是有心了。不愧是会长。”阿姨拍拍他肩膀,“不过我和这家人也不算太熟悉,就是那对母女老吵架,好像不是亲生的一样,凶得哟……闹得我们都没法好好休息。哎呀,我说什么呢……学生,别往心里去。”
宋弈瑾又弯了弯眼睛。
“不过你来得真不巧,她们今天早上就出去了,大清早的,听我婆婆说提着大包小包不知道去哪里,俩母女笑得很开心噢,嘁,笑得当然开心了,整个楼道都听见了……”
“不过最近这家人关系好像变好了?之前那个上了大学的儿子总是不着家,现在也经常回来吃饭呢。哇,暴雨那阵子真是闹心,我们都愁死了,但是每天都能听见这家人嘻嘻哈哈,从早乐到晚,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开心的……”
“噢!还有个女孩,应该是他们家儿子的女朋友吧,长得也可漂亮了,白白净净的,暴雨之后三天两头都往这里跑,听说今天早上还来帮手搬东西了。你说这个女人怎么这么好福气,生了一对这么俊的儿女,又捞到个这么靓的儿媳,唉,不过她现在不苦着脸了,笑容多了,其实也能看出来是个长得还可以的女人……”
“也不是说这样不好……再怎样都好过他们吵架。就是,唉,怎么说呢,可能是有点羡慕吧?怎么别人家就能不计前嫌地又热闹起来呢?……我们家都不知道有多久没能好好听彼此说话了……”
不妙。
这个想法近来一直让宋弈瑾困扰。
每天放学都去李玉珠家楼下溜达几圈却从没见到过人,再听到新消息时又已经过了半个多月,他等来的却是李玉珠学生档案上的状态从休学变成了转学。
很不妙。
以前觉得李玉珠没有手机是件再方便不过的事儿,现在却因为这个整天烦闷不安。
在干嘛?去了哪?为什么不回家?休学又要转学,是在躲着我吗?是因为害怕……所以要从我身边逃走吗?
没关系……没关系。
困境即是机遇。他有的是耐心。反正转学手续一定得到校办理。
宋弈瑾把椅子放平向后倒去。挑高的天花板上明灭着从纱窗中透进来的光影,一闪一闪的,宋弈瑾沉默着把纠缠在一起的逻辑链整理。
李玉珠的转学申请约在了两周后的周一。在期末考以前,学生们最忙,老师们最闲的时候。
学校推崇自主学习,于是考前的这一个星期,学生们都在自习,只有轮班巡查的老师偶尔会在走廊上视察纪律,也许是都想过一个舒坦的寒假,大家都在认真学习。因此这天楼道里很安静,不属于室内鞋的鞋跟叩,叩,声响也愈发清晰。
李玉珠没有来。
她母亲来了。
真想不到,竟然是监护人代办这套。
宋弈瑾按耐住烦躁,微笑着与她打了个招呼,又扶着人坐下,煞有其事地给人沏茶。烫茶壶的时候他用余光观察李玉珠妈妈;还穿着办公的制服,应该是早退过来的,虽说表情有些拘谨,却又掩饰不住一丝兴奋与幸福。宋弈瑾递茶给她,说主任还在开会,需要再等一下,女人便露出了更自然的神色,宋弈瑾回到办公桌上假装翻阅主任交给他的文书时,她拿出了手机在和谁视频通话。
宋弈瑾屏住了呼吸。
“宝宝,在干嘛?见到姐姐了吗?”
她声音不大,还带了耳机。但作为唯一的声源,在这办公室里听得还算是清晰。
“妈妈到学校啦……不用担心。和姐姐先去逛逛街吧。啊……哥哥准备下课了吗?别等他了,……不用管他,你们逛你们的就好了。”
“嗯……嗯……好……好,你们决定吧。和姐姐玩得开心点,妈妈办完事就去找你们啦。等下吃饭就去敏敏上次推荐的那家怎么样?哎呀,妈妈想吃嘛,怎么,我辛苦工作了一天还不能吃点好的奖励自己了?”
“是是是……半天,工作半天也很辛苦的好吧,上班就是很累的。你以后上班就知道了!……哎呦,吃一顿又不会胖……再说了,你哪里胖呀?……你看,敏敏姐姐不也这么说吗!没事,我们玉珠一点儿也不胖,吃饱饱了才能睡得香,医生不是这样跟你说了吗……”
主任推门进来。
“哎呀不和你讲了,主任回来了,嗯嗯……知道啦,一会见。”她放下手机,起身和主任握手,“您好您好,是刘主任吧。”
“哦哦您好,不好意思啊玉珠妈妈,刚刚开会……你也知道,准备放假了,好多事要处理,教职工都挺忙的。”主任讪笑,从堆起的横肉中冲宋弈瑾使了个眼色。
老奸巨猾的骗子。忙什么呢。忙着和秘书打情骂俏吧。
宋弈瑾对两人笑笑,收好资料从办公室出来,轻轻把门带上。
他朝楼梯口转角一望,便望见娉娉婷婷的身影在卫生间镜子前补妆。他嗤笑一声,目光微凉。
这群人真是好笑。
学期结束后,宋弈瑾和主任在饭局上再次见面了。
刘主任上前和父亲寒暄,又殷勤地向父亲夸赞了宋弈瑾在校的优异表现,狗腿的样子和那天在李玉珠妈妈面前可谓是判若两人。
“……是吧弈瑾?”他越过父亲攀住宋弈瑾的肩膀,脸肉因为夸张的笑容抖得狂妄。
生活过得真滋润呐。宋弈瑾冷眼端详了一会儿那只手,这才微笑着面向刘主任,“是吧。”
“哎,在爸爸还面前不好意思了呢……”刘主任锤了锤他的肩,笑得更夸张了,不知道是真的高兴还是要强行掩饰一览无余的尴尬。
父亲瞥了他一眼,终于握上了刘主任的手,“弈瑾有劳你们关照了。”
“哪里的话,哪里的话。我们学校有弈瑾这样的孩子才是荣光啊。李会长,虎父无犬子呀……”
刘主任开始了下一轮的恭维,不知道又为了什么目的。宋弈瑾已经无心再听;他淡淡地把视线移开,环顾了一圈会场又凝视着自己的脚尖。反正都一样……无论是刘主任还是李主任,金主任还是姜主任,千万个主任要说的话都一样,虚伪,势利……这群自诩精英的贱人们真是恶心得不得了。
宋弈瑾知道父亲也是这么想的。
他坐上回家的车时就一脸疲态,眉头皱得像夜的幽深都紧缩进五官。宋弈瑾不再去看他,转头望着车窗外。
父子俩一路无言。
半年没回本家,这里还是一如记忆中那般冷清。虽然搬出去以前也在这里住了十几年,宋弈瑾却对这个家一点儿也不感觉亲切。
对父亲也是。
宋弈瑾回到自己房间,洗漱后一如既往地难以入眠。那天从玉珠家回来就这样了,无论是玉珠,还是玉珠身边的一切,在短短的时间里就变成了宋弈瑾不再熟悉的样子,渐渐要脱离他的控制。
要休息。要好好休息才能有精神处理好这些事情。
宋弈瑾这样劝诫自己。
深呼吸,数星星,听鲸鱼低鸣,直到眼睛完全适应黑暗的环境,视线就像往常在白天那般清晰,宋弈瑾还是没能睡着。
于是他推开门,走到露台上,让冷冽的风灌进屋里。
夜空挂着薄薄的云。半山腰的空气确实比城市里的更新鲜,风也更刺骨,宋弈瑾不顾鼻子被吹得发红,目光直直地眺望远处点缀在云缝里的几颗星。
说紧密却又疏离,说疏离却又紧密。
宋弈瑾长久地凝视着那里。直到眼睛被风吹得生疼才低下头眯眼休息。
父亲正坐在花园里。背对着宋弈瑾,手上握着瓶什么东西。
宋弈瑾不用看清都能知道。
没用的东西,没用的东西……
寒风把花园里没剩多少树叶的树吹得摇摆不停,窸窸窣窣的声音在四周响起,宋弈瑾用阴毒的眼神背刺父亲。
没用的东西……
宋弈瑾冷着脸又瞪了他一眼,毫无留恋地回了房间。他把落地窗剧烈地关上,发出了夜里最刺耳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