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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自然应允,与柳桐倚一同到了他的舱房中,柳桐倚关牢房门,沏上茶水,平缓地向我低声叙述:「自我少年时,就时常听祖父说,怀王府权势熏天,日后必成祸患,倘我柳家人有幸入仕,便要以遏制怀王权势为己任。后来我得中功名,进了朝廷,某日得到邀请,与李岄大人等几位朝廷清流饮宴,在那顿宴席中,我得知,为了防止怀王有异心,在他身边,已佈置了朝廷的耳目。我那时官位不高,并未参与。直到几年之后,有确信可靠的密报称,云棠与王勤蓄意谋反,当时李岄大人已病故,昔日宴中其馀几人也被排挤外调,我已在大理寺,奉皇上传召与安王殿下及另几位大人一同商议。我向皇上道,云棠与王勤权势虽大,可手中并无太多兵马,为何敢造反。是否另有内情。也是我说,恐怕怀王府,嫌疑最大。」
    他脸色有些苍白,还是继续向下道。
    「那次,安王殿下和其馀几位大人退下后,皇上单独将我留了下来,问我是否还有别的看法。我看出皇上并不愿意怀疑怀王殿下,为求谨慎,便向皇上说,没有证据不敢乱说。皇上说,可他已能确定。然后让我见了一个人。那人就是云毓云大人。」
    我沉默继续听他说。
    「也就是那时,我才知道,云大人与其父政见不同,这件事只有我与皇上知道。云棠与王勤的罪证皇上已经掌握,唯独怀王府的势力尚未完全摸清。李岄大人用自己的女儿在怀王殿下身边做暗探,但查探数年,都没有得到确凿的证据。于是,我向皇上道,久闻怀王殿下不近女色,是否换另一条线查更加妥当。记得当时我说出此话,云大人就笑着向我说了一句,此计甚毒,而后向皇上道,看来柳大人可望成为朝廷栋樑。再过了一段时日,我就做了丞相。再而后……楚寻……」
    我拧起眉,「我记得你曾说过,楚寻不是你安排的。」
    柳桐倚嘲讽地笑道:「但和我亲手安排的并没有两样。楚寻曾是贡院中的官奴,他不堪打骂折辱,投河自尽,恰好被我遇见,我时常赠他书看,他的琴也是我教的。他聪明知礼,后来他姐姐将他赎出奴籍去做琴师,他向我说,我在朝中为官,被人知道和他结交并非好事,就不再来找我。再之后,我知道他做了王爷的身边人,还曾去找过他,也被云大人遇见过……」
    所以才有云毓故意让柳桐倚与楚寻合奏之事。
    柳桐倚继续说:「……楚寻替我搜集了一堆怀王的罪证。云大人曾对我说过一句话,算是说穿了我这个人——总是故作清高操控旁人,连让自己做投名状的胆子都没有。」
    我变色道:「那次行刺,难道是你和云毓商量好,让你做云毓取信于我的投名状?」
    柳桐倚继续向下说:「再而后,怀王被擒。我没有安排卧底,让云大人去安排,云大人安排了他自己做卧底,终于在叛乱时抓获了怀王。轮到审讯时,我才登场……那时怀王殿下什么都认,什么都招,可我察觉出了有哪里不对。除了云大人与安王殿下所知的那些证据之外,其他罪证仍然一无所有,这不是一个谋反之人应该留下的东西。而且,怀王殿下承认得太多了。」
    柳桐倚终于看向了我,眼神很空洞,「……怀王殿下说要见我,我以为会有些线索,却没想到,居然是殿下在我面前服毒自尽……」
    他握着茶杯的右手指甲泛出了青白色,却扯出一丝淡笑,「所以……即便芹菜巷之事,我做过什么……怀王殿下也什么都不需要和我说。倘若那时怀王殿下真的死了,那我就算自我了断也没有顏面去地府。」
    柳桐倚抬手按了按额。
    「我没向怀王殿下说起这件事,也是在逃避把此事的前因后果和盘托出。可能殿下平日与我相处,会觉得此人故作姿态,实际是我不知该如何是好。整件事中,我方才是最齷齪的小人。」
    我不禁道:「然思你……」
    柳桐倚接着道:「可能我们柳家多出这种人,一贯自詡忠良,却比所谓奸恶更加不堪。昔日我先祖,因一已之见,用双生兄弟调换幼帝,真正的本朝太宗皇帝就在关押怀王殿下的那间牢房内自縊。至祖父为相时,又屡屡为难先怀王殿下。再至今日的我。既非忠诚的臣子,也非坦荡磊落的君子,我也不知道我到底算什么东西,我无法再留在朝廷,这才辞官漂泊,改名经商。」
    柳桐倚举了举杯:「商者多诈,唯利是图,大约比较合我本性。」仰头像喝酒一样把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我道:「方浩然从商,也是因为商者多诈,唯利是图?」
    柳桐倚被我说得一愣。
    方浩然,《隋末琴侠传》讲的就是他的故事。此人是写《隋末琴侠传》的风吹雨打生杜撰出来的,风吹雨打生其他的传奇都平平,唯有这本《隋末琴侠传》写得最好。论写传奇的名气,尚且比不上白如依和颠酒客,但方浩然却和西山红叶生《白玉神剑》中的赵玉、颠酒客《醉梦十三州》之中的谭一醉一道被并称为书中三侠,我年幼的时候就很仰慕他们。
    我正色向柳桐倚说:「你和我一样,从商皆有效仿方浩然之意,连赵财梅庸这两个名字,恐怕都有几分学了方浩然后来用的化名钱来。如今你如此自贬,岂不是方侠士与我都被你拉下了水?」
    柳桐倚眼直直地看我。他此时,比平时端着淡定的模样可爱多了。
    我说:「梅老闆——你既然听我叫你的字彆扭,我便这般称呼你——我到此时,不想再花时候说绕弯话了。你这一番讲述,自省自贬之外,恐怕还有一层意思,就是不想回朝做官。」
    柳桐倚的表情再顿了顿,我道:「另外还有一层意思,你是想告诉我,当年你救我之事,并不需要我承你人情。」
    他说的那些事,除了行刺之外,大多我当时都猜得到,连楚寻之事都隐约有疑惑。他拼在一起,说了这许多,还是在我见了皇上之后,其中关窍我自然能领会一二。
    我苦笑两声,玩笑地长叹道:「终究不管是怀王和柳相,还是赵商贾与梅老闆,皆不会有我称你然思,你喊我承浚的一天。」
    柳桐倚的表情变了又变,最后也苦笑道:「怀王殿下果然十分厉害。」
    我再进一步安他心道:「怀王景卫邑,早已是个死人,昔日之事已经过去了。我一个小小商贩,够不上为朝廷做说客。梅老闆尽可放心。」
    晚上停靠的码头将到,悠悠晚风从半挑着的窗扇中吹进,我看向外面江上黄昏,想起昔日柳桐倚曾赠我的两句话,「襄王已眷巫山处,梦里何须话江南。」
    船缓缓靠向岸边,岸上人影密密,又是一番繁华景象。有渔船挨着这艘船驶过,看渔夫手中拎的网兜中好大一兜螃蟹。
    是了,再一个来月,就到中秋了,螃蟹开始肥了。
    柳桐倚站起身,「船到这里,我先去皇上房中问安,好妥当安排。」
    我一时感触,没头没脑问柳桐倚,「你为何不成家?」
    柳桐倚怔了怔,继而笑一笑,「一个人惯了。」
    我劝他,「要是心里没惦记的,就抓紧找一个。这时候不觉着,等你过了而立之年,逢年过节,连个一起吃月饼吃年饭的都没有,那时候就急了。梅老闆这样的人物,想找,定然能找个才貌双全又温柔贤慧的女子。」
    柳桐倚微笑道:「那好,等来日我去寻一个。」迎着窗外漏进来的暮色看了看我,忽而叹息,「其实我不明白,我本是来和赵老闆说昔日的事情,为何最后话题会扯到了此处。」
    我道:「三年前的事情,反反復复,再折腾能怎样?不如抓紧眼下。」负手看向窗外,「看着暮色,难道你不曾想到诗?」
    柳桐倚也正色道:「在下目前只想着怎么安排皇上晚上的饭食。」
    船靠了岸,皇上他不打算就此转走陆上,返回京城。他道江上风光好,沿途民风淳朴,他想逛逛。
    我不由得对王有邓覃和那一帮护卫心生同情。
    皇上钦点柳桐倚陪逛,我挨在船中,独自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饭。隔壁万千山的大船又是灯火通明,阵阵笙歌谈笑声一波一波地漏进这边。
    到了入更十分,圣驾回来,已在外面用了晚饭。柳桐倚匆匆和我打了个照面,就去安排皇上沐浴,刚喝了些茶水,歇了一会儿,皇上沐浴完毕,又传他去房中间聊。
    我踱到船首吹风,一旁万千山的大船仍然华灯高照,热闹非凡。
    船旁静静泊着的几艘小船,邓覃和护卫们应该就在其中。
    月明星稀,一派平和。我想起有一年的中秋,我娘已过世,王妃和我说要回家过节,我允了。到天快黑时,我在廊下看着天想,看来偌大的一个圆月亮,只有我一个在园中吃酒赏。那时候真觉得寂寞得不得了。
    忽然有人传报说,云大人来了,我看那人被僕人引着走来,遥遥向我笑道:「怎么中秋节,怀王殿下一个人站着?」
    可能就在那一时,我悟到,人都要有个伴。
    其实我也就是想身边有那么个人,他心里只掛着我,我心里只掛着他,长长久久安安稳稳地,一直过着就好。
    饭一道吃,床一道睡,节一道过。
    但,人生能到了这一步,容易也不容易。要看命。
    我回到舱中,柳桐倚尚未陪驾完毕,我回房睡下,当晚做了个梦。
    我梦见我老了,鬍子垂到胸前,脊背也挺不直,拄着拐杖站在怀王府的院子中,茫然四望,总觉得我忘了什么,但什么也想不起来,突然一个戴着金釵,穿着华服,头发花白,满脸褶皱的老妇站在我面前幽怨地看着我。
    「景卫邑,没想到,我居然就这样和你过了一辈子,你说我们这样算不算白头到老?」
    我仔细地瞧了瞧,断定她可能是……王妃。
    她凄哀地笑了一声,容貌渐渐年轻起来,变成了王妃原来的模样,她盯着我,一字字地道:「景卫邑,我的身体虽然被你霸佔了一辈子,可你永远都得不到我的心!」
    我毛骨悚然,迷茫中记起,我似乎没有霸佔过王妃的身体。我想要告诉她,却说不出话,王妃和眼前的景色都模糊起来,有谁在喊「王爷,王爷」……
    我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耳边有嚶嚶的哭声,我转过头,一个人坐在床前,擦着眼泪看我,居然还是王妃。
    她身后的一干下人也在拭泪,王妃抽噎着说:「王爷,你终于醒了……你有什么想说的话……未了的心事……就说吧……呜呜呜呜……」
    我张了张嘴,仍然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浑身沉重,胳膊腿都像不是我自己的,动也动不了。
    王妃抓起我搁在被子外的手:「……王爷,有件事……臣妾必须和你说……我,我对不起你……虽然,我们一起过了这么多年……但我从没爱过你……我在嫁给你之前,心中已经有了喜欢的人。对不起,我努力过,可我无法忘记他,唯有心,我真的无法给你……」
    我打了个哆嗦,一个激灵爬起身,汗透睡袍,这次是真的醒了。
    我灌了两口凉茶,披件外衫,走出舱外。夜风清凉,渐渐吹干我汗透的衣衫。
    还好,还好,不过是梦而已。
    类似情形也只能发生在梦里了,如今没谁能和我一起过到老。
    我悵然地叹了口气,遥遥有人问:「夜立船首者,可是赵老闆?」
    我向一旁望去,只见万千山的大船船首甲板上,站着一个人,在灯笼下向我拱了拱手,「赵老闆晚上睡不着,不如到万某船上共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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