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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偶尔故意带些稀奇的玩器去逗他,他起初也会忍不住往那东西上看,我便和以往一样奉上那样东西道,此物皇上可喜欢。
    他会谦和地道:「多谢皇叔。」任我把东西放到案上,垂下的眼帘藏住戒备。
    看着太后把好好一个孩子教成这样,我有些于心不忍,但也明白,当了皇帝,必然如此。
    于是我就不怎么私下去看他,那些玩器也只任啟檀啟緋去挑。
    但有一日,太后让我到内宫去说件事儿,我顺便去瞧了瞧啟赭。难得他在寝宫,寝宫中却只有两三个服侍的人。
    随侍宦官道,皇上这两日正在自省,太后命只需几个宫人服侍。
    我方才想起,因为啟赭平时有些挑嘴,便有諫官拿住这个上了道摺子,諫言皇上日常用度太过奢靡。是听说啟赭下詔自省,太后也降懿旨监督皇上自省来着。
    我进了寝殿中,只见里面空荡荡的,玩器摆设全无,墙上掛的山河锦绣图换成了几幅清汤寡水的水墨字画,题着几首苦寒小诗。绣龙的帷幕变成了不知从哪里扒来的蓝不蓝紫不紫的布帘儿。好端端一个皇帝寝宫,整成了话本里的苦寒窑。
    此时是夏天,龙床四柱挑着一掛旧帐,铺着一张草席,一个穿粗麻衫儿的苦孩子小脸蜡黄地懨懨坐在床沿,却是当今天子,我的皇侄。
    宦官道,皇上这几天勤学政务,苦读书卷,鸡鸣起三更睡,每天只吃一顿饭,吃糠咽菜。说的时候拿袖子偷偷抹抹眼角,也不知道是感动得,还是替皇上苦得。
    懨懨的啟赭看到我,勉强振奋地道:「皇叔来看朕了,请坐。」
    我坐上铺着草席的椅子,看着他黄巴巴的脸,肝肺尖上一阵火起。太后那个蠢女人,还有那帮所谓忠臣党们,所谓矫枉过正,即是如此。就算要立好名声,至于这么折腾孩子做门面工夫么,连皇上都吃不饱住窑洞了,我朝谈何繁盛?
    若按着我的脾气,立刻便想让人换了这套妆门面的摆设,命御厨做一顿好菜上来。可这里是皇帝寝宫,再看不惯我也是个臣。恰在此时,老天作美,乌云拢聚,天色陡暗,闷闷地打起雷。
    啟赭道:「天要下雨了,皇叔再坐坐吧。」
    这其实是句赶人的话,我却道:「那臣就多谢皇上恩典了。」再看向沙漏,「时辰已不早,皇上该用晚膳了。」
    啟赭道:「朕……这几日正在自省,日食一膳。中午已用过了。」
    我有意用手在肚子上按了按:「皇上此举臣钦佩,臣也应该效仿才对。」
    啟赭果然道:「皇叔是否饿了,朕命人给你备膳吧。」
    我连忙道:「皇上不吃,臣万万不敢。」
    那宦官适时地在一旁劝道:「万岁,今日怀王殿下在此,不妨破例。」
    啟赭大约是饿得狠了,左右再劝了两三下,便点头道:「也罢,让御膳房备晚膳吧。」
    我道:「臣好酒,不知可否请皇上赐酒?」
    啟赭道:「准。」
    有酒,就要有荤了。
    御膳房估计因最近不得发挥,憋得手痒,这顿晚膳卯足了劲儿整治,虽只有十来道菜,两道汤,六样麵点,所用不过鸡鸭鱼肉,却菜色奇巧,味道鲜美。我只管吃喝,假装没留意啟赭不动声色地狼吞虎嚥。
    等用完膳,天已黑透了,寝殿中点着几盏小灯,幽幽昏暗。
    待我起身告退时,天上猝不及防闪过一道雪亮的闪电,炸开一个惊天动地的响雷。我走向殿门,听见身后啟赭道:「皇叔。」
    我回过身,只见他孤伶伶站在偌大寝殿中,灯火映出的阴影摇曳重叠,像重重鬼影。
    「皇叔……雷雨正急,不妨……再留片刻。」
    我便又折回殿内,拣那些传奇段子讲给他听。讲了一个又一个,已要到三更,啟赭直不肯去睡。外面仍是雨声急促,闪雷不断。
    我道:「旧时逢雷雨夜,常有忠臣良将仗剑为皇上守夜,今日臣向皇上讨一个恩典,臣的腿坏了,不能上战场为皇上尽忠,请皇上赐一个能做忠臣良将的机会,让臣为皇上守夜。」
    啟赭的眼睛在灯光下亮亮地看我,道:「朕,准了。」
    宫人在内殿通往外殿的门口替我铺了一张席,啟赭终于去就寝了。
    宫人放下帘幕,我在席上躺下。听见帘内啟赭稚气的声音道:「皇叔。」
    我说:「臣在。」
    「父皇驾崩之时,也是这样的雷雨天,母后告诉朕,父皇会回来看我们。朕却从未再见过父皇。父皇真的会回来看朕么?」
    在如斯时刻,我觉得,如果先帝真的显灵了,那绝对挺慎得慌。
    可这么大逆不道的话只能在心里想想。
    我道:「太后绝不会骗皇上。臣的父亲过世时,母亲也曾这样对臣说过。」
    帘内许久才嗯了一声。
    良久之后,我才迷迷糊糊睡着了。
    我留宿寝殿一事,之后遭到了不少大臣弹劾,也成了我企图谋朝篡位的罪证之一。反正我的名声也就那样了,倒任由他们说了。
    多年以后,啟赭回想起这件事,会不会也觉得我企图篡位,这就不好说了。人大了,什么都会跟着变。就像当日的啟赭长成了今天的皇上一样。这都是不一定的事。
    待到入夜,岸上来了几乘车。我和柳桐倚在船舱内恭送圣驾。啟赭笑吟吟地向我道:「叔,你也早些回,别让家里惦记。」
    我道:「一路上小心。」
    外人看来,定是一副叔侄和睦的形容。
    啟赭又道:「这几日多叨扰梅老闆了。」
    柳桐倚躬身,「不敢不敢。」
    邓覃等人簇拥着啟赭上了车,几乘车在夜色中远去。王有在我身后道:「天色已晚,表叔老爷晚上想吃什么,老奴去安排。」
    柳桐倚道:「王管事也是客,膳食用度还是由我来作东。」命人去给王有另安排厢房,王有道:「不敢劳烦赵老闆,老奴还是就近服侍表叔老爷罢了,否则回去,家主人要怪罪。」
    柳桐倚微笑道:「也罢。」
    我站在甲板上望,万家大船灯火辉煌地停在一旁,从挑开的窗中隐约可见两人正在饮酒看歌舞,是云载和云毓。
    晚饭毕,柳桐倚说,收丝的帐目要和我核对核对,问我是否方便,又向王有道:「王管事也一同帮赵老闆核一核,我算的帐目有无错漏。」
    王有道:「表叔老爷的生意,老奴一个下人怎好插手,梅公子玩笑了。老奴就在外面侍候,需要茶水时喊一声便是。」
    我同柳桐倚一道进了他的卧房,柳桐倚掩上门,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了张屏二字。
    我接过,拆开,信上寥寥几行字——
    怀王殿下,昔年旧事,臣已尽知晓。但盼相安无事,社稷太平。
    我不由得心惊,张屏果然是个人物,这等事情,竟会被他查得。可他为什么给我这封信。
    柳桐倚取过信,点火燃了。
    我瞧着最后一点纸也变成灰,「很快我就掺和不着了,该费心的,继续费心吧。」
    柳桐倚将纸灰碟里冲了些茶水,挑窗泼到窗外,放下窗屉:「王总管是……」
    我道:「怕我走得不乾净,要盯着。」
    柳桐倚道:「明日即到苏州,接下来赵老闆有什么打算。」
    我顿了一顿,道:「梅老闆,有些事,我想再老着脸皮拜託你一回,不知可否?」
    柳桐倚瞧着我,没说话。
    我就接着往下说:「到了苏州,我雇辆车,直接就往海边去了。可能这辈子,就不回来了。这些年,我各处跑着做生意,有些家底,带不过去,想请你帮我收一下。可用的,你不嫌弃就留着。不可用的,看能送人就送人,能丢就丢了。」
    柳桐倚道:「我看赵老闆带到船上来的行李,并不算多,怎么就带不到海外去了?」
    我道:「行李是不多少,像承州那里,我那间门脸儿,梅老闆就代我管着吧。我这里还有几张银票,全国可兑的。外面使不了,我出去也带不了这么多金银。梅老闆能否先帮我收着,什么时候玳王又穷上了,就再给他吧。旁人也不用不上我的东西……还有……别的也没什么了。」
    柳桐倚皱起眉,「恐怕我,不能答应。」
    我没料到他会拒绝,怔了怔。
    柳桐倚道:「我与赵老闆交情并不算深,却每每得家事相托,终觉不妥。是否赵老闆另去寻可信可托之人,更好一些。」
    我一时尷尬,勉强笑道:「梅老闆……说得是,是我太劳烦你了。」
    想我景卫邑,这辈子活得三十二三年,实在失败。朝堂数十载,江湖三馀年,到了要託付事的时候,思来想去,只能找到一个柳桐倚。
    可他凭什么非要答应我所托?只因他是君子,我就以为他一定要答应?
    的确不是这个道理。
    我如此醒悟,说话一时有些不利索,「……梅老闆……是我……做事不够周详,你当我没有说过。」
    柳桐倚笑了笑,「到苏州时,若一时寻不到车马,我可以代为安排。」
    我拱拱手:「多谢。」
    回到舱房中,隔壁万家的大船并无什么异样。一夜无事到天明。
    第二天,将到苏州,我在舱中收拾好行装,想着到了码头饯别仓促,还是先去和柳桐倚道别为好。
    我在舱厅中没有找到柳桐倚,正要去他房中,走道中脚步声响,却是他出来了,手中竟拿着酒壶酒杯。
    我鲜少见他拿酒。柳桐倚将酒壶酒杯放在桌上,道:「我不善饮,但知赵老闆好酒。因此备薄酒一壶,为赵老闆饯行。」抬手斟满酒杯,举起一杯,「此去多珍重。」
    我端起另一杯,但觉手中捧着的,有千斤重:「一向连累你许多,今生恐怕难以回报……你,也多保重。」干了杯中酒。
    柳桐倚仰首将酒一饮而尽。我笑道:「看梅老闆喝得如此洒脱,恐怕你的酒量不是一向谦虚的那样。要是现在时辰还早,倒想跟你真的痛饮一场,看谁先倒。」
    柳桐倚含笑摇首,「的确不能喝,几杯还勉强能对付,三两以上就找不到路了。」
    船行得渐渐缓慢,进入苏州码头。
    船身泊定,小廝进来向柳桐倚道,瑞和的马车已经到了,在岸上停着。
    柳桐倚道:「若万家未备好马车,赵老闆就挑两辆与小万公子还有王管事使用吧。万家在苏州没有府邸,如果住不惯客栈,捨下有别院一座,还算清静,若不嫌弃,可权做今夜留宿之地。」
    王有插话道:「不必了,家主人在岸上已为表叔老爷预备了车驾。」
    王有和瑞和的小廝帮我提着行李,出了船舱,夕阳下,有一人独自站在旁侧大船的甲板上。
    我与他对面相望,片刻后,抬手道:「多保重。」
    他什么话也没说,缓缓转身径直向船舱走去。
    我走下舢板,到了码头上,柳桐倚站在瑞和的马车前,神色复杂又疑惑地看着我。
    我向他笑了笑,「梅老闆,这次是真的就此别过了。你……」到了此时此刻,竟觉得一句可讲的话也没有,只得还是两个字,「珍重。」
    王有引着一辆马车过来,我上了车,马车颠簸前行。王有恭敬道:「怀王殿下,皇上让我转告你,还有什么放不下,想去的地方,在这几日可以儘管去。」
    我道:「也没什么了,但讲了出海,还是往海边上走一趟吧。」
    王有道了声遵命,探头嘱咐了车夫几句。
    我瞧了瞧他身边的那个青皮包袱,道:「给我瞧一瞧罢。好歹也是给我用的。」
    王有迟疑了一下,抖索索地将那包袱递给我。
    我打开,里面是一个青色瓷罐,摸在手里十分清凉,敲敲叮叮声清脆,是个好瓷器。
    昔日啟赭同啟檀等皇子到怀王府上时,一时淘气,拿着棍子敲厅中的大花瓶,也是这种声音。一边敲还一边喊:「皇叔,皇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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