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闻回廊无声,一地幽然,不闻风牵素袍,雨色沾襟。
他这般态样,非是那所谓超然心远,如处九霄,不识人境;而是幽篁深处,不知十面埋伏,只想斜曛当空,恬静如斯。
愚懵至此么!
这一方忖,月桓是以兀自摇首,淡笑叹息。
自当年二人于桃锦渡畔初识迄今,三稔韶光逝去,昔年十里花林下她水墨容顏、艳比玄都;浩汤江水畔他曜眸如梟,清比池湖。彼时月桓不瞒自身生于潮州、长于皋兰,他承认确有那么些小心思,然皋兰之大,无须笔墨,姓月之族,非他一家。
若阿临真仅仅是一摆渡女,她何能查得他;然又即便她之身份不只于此,依当时他揣度她的性子,怕也对诸多之事毫无上心吧。
至若他对她,是重之信之,无论她所言为何,他都信她的字句如歌,信她的眸光似水。
然一别是月,今次重逢,到底说来月桓想自个儿亦不是那般实诚实明,非真无所无欲。
朱门之前,长道之尽,甫他见得传闻间司徒氏独一的掌上明珠之际,他纵然犹是诧异与讶然为多,然思及机缘一次错,惟恐一声别,他何能不觉察到总有那么些无以宣之于口的雀跃心思于自个儿的心海底处漫然而开,如涟如漪,似波似潮?
见着女子玉面似绘,青丝若云,身姿如焰,无以讳言地,电光火石间月桓曾欣喜道,原那与自个儿定下终身之约的女子,便是阿临么?
真是阿临么?
然这狂喜仅持续不过片瞬,他便肇始不住地怀想畴昔歷歷,不愿他与她之间犹似攻心窃意,倘若那清冷至极之人早知悉他的来歷,她可曾误解过他彼时的攀谈、这些个年岁的相交皆是奉命而为、非他所愿?她可曾疑心过他对她的行举间实而总携上了不为人探的心思计较?
她可曾追悔莫及地暗忖道,与其阑珊吁叹人生若只如初见,不若自初始二人便不曾结识,未曾相逢?
既不相识,便不牵掛;既无牵掛,便无忧烦。
愁向风前无处说,风淅淅,雨绩绩。
莫怪无语细细添,数归鸦,绕天涯。
然尚不待月桓更深入思量,犹似即刻晓得那清俊身影所问为何,亦将所困为何,司徒临闻声悉意,润脣轻啟,睨着月桓的水眸容色缀上了重重无奈,且一叹息后,她再次复言道:「为何不信?」
三年前你我结识于桃锦渡口,确实是萍水相逢,既是如此,我为何不信?
而如若你我二人之间真是天意所归,是命注之缘,那我又有何理由不信?
思及至此,司徒临淡然哂笑,不待月桓再次回话二三,更不再去观照他神情为何,她驀地搁杯起身,步信稽迟,从容行至窗櫺一隅,而后未有踟躕地揭窗而起,顷刻间落雨纷飞入,沁风扫清顏。
那玄色身影遂倚框远眺,清光莹莹,视线绵遥,不知将何抵何触,何往何去。半刻失神间,月桓只闻她话语不紧不慢,悠然便是远颺,「好了,见你道个没完没了的倒也不嫌累,怎么,可是嫌茶太烫会烧着口,非要候着它凉成这般,方来彻饮一盏?」
顿了顿,她忽地再道:「可若真是这般,经年累月下来,也怕哪日你便坏全了身子骨,届时药石不过罔顾,百草亦是不治,当真再是无力可回天了。」本先一句玩笑话,稍纵光阴之隙,倏地便让司徒临轻巧挟以肃然之笔,点以死生之色,「而如若真有那日……」
只见她美目再是邃冷三分,瞬息间女子峻寒冽色驀地忽现,张扬明晰,无以敛收,「如真有那时,令尊多年奔波非常,令兄长年内息相助,百般辛劳,便将万事成空,是不?」
月桓闻言,倏然便是一怔,可尚不及会意过来,便又听得她道:「这些你都晓得了,我亦无权过问太多,只是月桓,你总想知我者莫若你,反之而言,你可曾想过,知你者亦该莫若我……不是么?」语至此处,女子犹未回首,仍赏瞻着明涟轩外那满眸的不凡景緻,端详着不知何时已覆过濛濛雾网的穹宇,瞧那细雨东飘,水色疾驰,如帘如幕。
「五载前我方及笄,便从家父那儿得知了你我间让人订下的约定,当时我负气离家,去了潮州极其出名的风都靖安,一去便是两个时岁。至若三年前我在观锦遇得你,想来也是因你晓得了同样之事,甚与我同般一意孤行,行止由己……我可有说错?」
回身且望,恍惚间司徒临便探得月桓那紧瞅着她的满片云墨深处此刻翻涌如潮,浑然不似面上那派无慌无虑,她心下了然,却不点破,只续道:「当时见你谈吐、听你来处,再闻你姓名,哪怕你尚无自报家门,却也差之不远……月桓,哪怕我并非我,你该不会便真以为,一摆渡女便甚么也不知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