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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童皓侑相处时许玄秀感觉很轻松,完全不用顾虑现实繁重的压力,这对一个正值大考前夕的考生是很重要的事情。
    在紧迫逼人的衝刺生涯中,许玄秀不禁开始向童皓侑寻求喘口气的场所。
    他越来越常与童皓侑坐在走廊上吃饭,有时候会聊几句,也有些时候甚至一句话都没说,就静静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就算童皓侑正在念书,只要许玄秀开口讲话,他就会闔上书,专注地听着许玄秀的话语--即使是一些无关紧要的间谈,他依然会好好地回应。
    他是个优秀的倾听者,跟他在一起就会忍不住產生某种程度的依赖感。
    甚至开始有一种奇异的情愫產生。
    许玄秀察觉这件事情,是在损友调侃他『你不会真的在跟他交往了吧?』--
    还有与女友出去时。
    那天,他第一次吻了她,原因只是觉得她很吵--当然,他没这么说。
    这就是接吻吗?不就是两个人碰一下而已?
    许玄秀一点感觉都没有,更别说什么法式舌吻了。
    『你最近老是心不在焉的。』女友如此跟他抱怨,『劈腿了吗?』
    『没什么……我只是很累。』若现在在他面前的是童皓侑,他就不会这样问许玄秀了吧,他只会安静地看着自己,然后带着微笑说『你若有什么烦恼,可以跟我说,虽然我不一定帮得上忙,但至少我能听你说话』。
    不知道许玄秀现在的心思,女友嘟着嘴,把手放在他的手上面,『等我们考完了就能有更多时间在一起了哟。』
    女性的手,柔柔滑滑的,跟童皓侑的比起来更白一些,但摸起来不像童皓侑那么嫩。
    他当初是为什么跟她交往呢?对了,是她在补习班碰见他,问了一句『你是我喜欢的类型,不如交往看看』。
    『交往』这个词汇代表什么意义,身为高中生的许玄秀根本不清楚,他只觉得对方是可接受的类型,就顺其自然地与她成为男女朋友了。
    牵手、拥抱、亲吻,这些行为或许让他感到兴奋,但这是出自生理,总觉得少了甚么。
    他不讨厌她才会答应交往,也仅止于此。
    不讨厌,却不等于『喜欢』,更不等于『爱』。
    喜欢--
    『能有出自内心喜欢的东西,真的很幸福呢。』
    他现在幸福吗?他有发自真心喜欢的东西……或人吗?
    忽然,他想起那枝钢笔,金属笔尖在纸上摩擦的感觉彷彿回到他手中。
    还有……引导他用钢笔写下名字的那隻手--
    比自己白,手指却比自己的长,给人的感觉很乾净、很舒服。
    是隻适合拿笔的手。
    许玄秀一直没有跟童皓侑说明白他只是开玩笑而已,虽然不想结束这种奇异的关係,但也没打算假戏真作。他在女友与童皓侑之间维持着微妙的关係,迎来高三的寒假。
    学期最后一天,所有人都忙着整理自己留在教室的物品。
    考生没有放假的资格,一个星期后学校便要开始上寒假的辅导课了,但诸位学生仍旧对这少少的空间感到兴奋不已。
    许玄秀收拾完书包后,目光移向教室某处,童皓侑依然隻身一人,在自己的位置上佇立着,他正若有所思地看着教室的黑板,上头有同学们恶作剧的图画,还有许玄秀被人怂恿而跑上去写的『新年快乐&考试去死』等字。
    然后他看到了--童皓侑唇角漾起的淡淡微笑。
    看到那个笑容,许玄秀忽然觉得自己心跳加快,脸孔逐渐热了起来,他连忙转开视线。
    「在紧张什么……白痴。」他对自己说道。
    回想这几个月的相处--他会因为与童皓侑约好碰面而雀跃;也会因为他止于礼的碰触,或是他轻声地附和自己的话语而感到某种悸动。两人的关係似乎比朋友更亲,但是又不像情人--这种关係,在他女友向他抗议班上的流言蜚语后就该结束了,但是他却敷衍过去。
    或许该趁放假前好好跟童皓侑说清楚,这样有什么尷尬……也不用立刻就和对方碰面,能在假期时沉淀一段时间。
    于是,他再次站到开始收拾物品的童皓侑面前。
    「我有话要跟你说,等我一下吧。」在他开口前,童皓侑就先抬起头跟他说道。
    以往都是他主动邀约童皓侑,没想到今天竟然反过来,许玄秀愣了一下,「好、好……」
    童皓侑把放在桌上跟抽屉的书本逐一收入书包--他在假期也要把所有的书都带回家读啊?真是认真。许玄秀由衷地敬佩着--他再三确认自己座位上没有任何遗留的东西后满意地点头,站起身,看看四周对两人投以好奇眼神的同学,「我们换个地方吧。」
    有什么不方便在走廊上说吗?不过许玄秀要说的事情也不适合在大庭广眾提出。
    两人走到了中庭的一隅,正值傍晚,夕阳透过覆满爬藤的棚架,零碎地落在两人身上。
    棚架下有设置几张石椅与石桌,有时候中午会看到学生聚集在这里用餐。
    童皓侑拣了一张椅子坐下,把书包小心地搁在石桌上。
    但是许玄秀却没打算久留,就站在他面前,双手握成拳头,一咬牙,直接开门见山地说,「我们两个,分手吧。」
    这『交往』有开始过吗?虽然两人每次出去都是以『情侣之间的约会』名义邀约,但是在互动中却感觉不到这种情感。
    「怎么了吗?」童皓侑不解地看着他,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神出现了讶异。
    「我、我从一开始就只是单纯的恶作剧而已……没想到你会答应--」话一出口便停不下来,他滔滔不绝地把前因后果供了出来。
    「那么,结论呢?」
    「就、就是--我已经有女友了--」
    「所以我是多馀的。」
    等等,这样的对话怎么很像八点档里面的台词?
    如果等等童皓侑抱着他的大腿哭喊『我肚子里面已经有你的骨肉』之类的就更像了--当然不可能,他完全想不出童皓侑做出这行为的样子。
    许玄秀把这些话一吐而尽后,深深觉得就算童皓侑打他两拳也是应该的。
    如果有人这样整他,他也会如此教训对方。所以许玄秀深深吸气,等待接下来的咒骂、痛殴,他都有心理准备要全数承受。
    而且或许让童皓侑这样发洩过……两人会因此成为朋友?
    这个想法或许太过乐观了,但许玄秀却极度希望能有这样的结果。
    童皓侑只是盯着他,方才一闪而逝的惊讶也不见了,仍旧是那种淡然的神情。
    看到对方的神情,许玄秀懊恼地转开视线。
    可恶,难道只有自己很在意这件事吗?
    「我知道了。」对于许玄秀的话,他只有这样回应。
    「你--」什么『我知道了』?这傢伙知道他有多烦恼吗?每天都要在罪恶感中挣扎,却又不敢坦白。
    为什么童皓侑却这么冷静?他难道都对许玄秀没有任何想法吗?
    许玄秀对童皓侑的反应感到--感到什么呢?总之这份莫名的情绪让他开始口不择言,「你不会真的是同性恋吧?这样轻易答应我的交往要求?还是谁都可以?看来你还真的很寂寞呢?」
    「你说是,那就是吧。」
    快点对我生气啊!不要摆出那种不在意的模样!
    「反正我也觉得玩够了,而且跟男生在一起实在很噁--」
    「让你感到不舒服,我非常抱歉。」童皓侑站起身,许玄秀原以为他要动手,不料他只是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包装好的黑色盒子,「这是给你的。」
    许玄秀的话宛若鱼刺哽在喉咙,他看着童皓侑递过来的盒子。
    「你……你不需要送我东西吧?都已经结束了。」结束怎样的关係?许玄秀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但他再怎么无耻也不会欣然收下童皓侑的礼物。
    「我只是想对你表达我的谢意,如果你觉得用不到--那就丢掉吧。」童皓侑把盒子放在石桌上,朝他微微鞠躬,「感谢你这阵子的照顾。」语毕,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等、等等!」许玄秀连忙抬手,想叫住他,在见到童皓侑的背影那一瞬间--他发觉两人好像有什么东西切断了。这个念头令他开不了口。
    最后,童皓侑终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
    但也没有意思要挽回……干什么呢?为何要悵然若失?从一开始他们彼此之间就什么也没有。
    「这种东西--谁会收下啊?」许玄秀不管桌上的物品,扭头朝童皓侑离开的反方向走去。
    「可恶!可恶--」本来快走的步伐变成奔跑,等到看到校门口时,才喘着气停下。
    夕阳正好自耸立的大楼缝隙中慢慢隐没,最后的橘红色光芒刺着他的眼。
    为何不生气?难道他对我们这段时间的相处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感到很开心、很放松的只有我吗?是我自作多情吗?一厢情愿地认为我们已经成为朋友--甚至是更加亲密的关係?
    我说了那些话,却仍决定送我东西吗?为什么要对我道歉?
    「至少骂我两句也好啊……」这样他就能忘掉塞满内心的罪恶感了。
    许玄秀一步一步往门口迈去。
    童皓侑--到底在想什么?在这个当下,他才惊觉自己似乎根本不了解这个人。
    住哪里?家里有几个人?又是做什么工作的?喜欢吃什么?看什么电影?听哪种音乐?
    唯一能确定的就是他非常喜欢钢笔。
    他一直都是个倾听者,而不是个倾诉者,从日常生活的言谈中鲜少透露关于他的资讯。
    「啊……」
    但是最后,许玄秀连『对不起』都没有办法传达给他。
    他就像是那抹夕阳最后的耀眼馀暉一样--在许玄秀眼前闪过一瞬,就消失了,完全没有留下任何东西。
    不--有的。
    许玄秀毅然回头,用生平最快的速度朝棚架的方向跑去。
    很久没运动的他心脏快跳出来了,但是他更怕他要找的东西已经不在那里--
    细长的盒子仍旧摆放在石桌上,他想也不想地把它粗鲁地塞入书包深处,发狂似地朝童皓侑刚刚离开的方向奔去。
    但不管他怎么找,都找不到那孤单的身影。
    那一天,是他学生生涯中最后一次见到童皓侑。
    ※※※
    许玄秀从往事记忆中回过神,抬眼看看墙上的时鐘,即将十点。
    离与客户约定的时间还有段空档,够他做完手边的事情了。
    他低头看着手上靛青色的钢笔--正是他在文具店爱不释手的那款,不同的地方就是顏色,及笔盖上刻着一个草书的『玄』字,显然是特别订做的。
    当年打开那个盒子,掉出来的就是这枝笔,以及一小罐墨水,还有童皓侑手写的钢笔教学。
    在打开前心中或多或少猜到是什么东西,但真的看到时他还是愣住了。
    回过神来时,他已经打开童皓侑放在里头的纸,看着慎重写出的一字一句。
    他第一次感觉到什么叫锥心刺骨,而他第二次体验比这更强烈的疼痛,是知道自己或许再也见不到童皓侑时。
    从那天开始,他开始使用钢笔,兴许是想藉由这枝笔和不知去向的童皓侑建立连结。
    他没有记录事情的习惯,但是因为得到这枝钢笔,他开始写日记--从那一天开始,从未间断过,至今已经七年了,书架上有一区放满他过去的日记本。
    钢笔的笔尖已经替换了许多个,充满使用痕跡的雾面塑胶笔身他却从未想要换掉,墨水也是始终沿用童皓侑附上的那款。
    那年放假回来后,他发现童皓侑已经向学校提出休学申请,再也没出现在班上过。
    他曾试图联络童皓侑,但是对方似乎已经把手机停话。好不容易跟老师问到地址,循着去找,找到的却是个空屋。
    他站在人去楼空的房子前,悵然若失,彷彿被搬空的是他的心一样,久久不能回神,没来由地兴起想大吼大哭的衝动。
    许玄秀不知道当时的心态是如何,找到童皓侑之后呢?跟他道歉?把笔还他?还是直接老实说--其实他觉得跟童皓侑相处的感觉很好,两人其实已经是朋友了?
    他对童皓侑抱持的感情,不是友情,但也不到爱情的程度--七年间他和很多人交往过,不论男女--在年岁增长后他明确瞭解这件事。
    他不敢说两人若继续这样相处下去会变得如何,至少当时并不是把童皓侑当成情人看待的。
    所以才会轻易地让童皓侑从自己生活中离开。
    要是当年他坦率一点,或许事情就会往不同的方向发展,但现在想这些都无济于事。
    「呼……」他把钢笔的笔尖拆下,放进书桌边的超音波机清洗后,再用布擦乾,搁在桌上。
    笔尖已经换了很多个,每一个不堪使用的金属笔尖他都好好地收起来,跟他写的日记放在一起。每次看着那些笔尖,许玄秀察觉自己比想像的还念旧--或者说,仅限跟童皓侑有关的事物。但就算留下再多的东西,还是无法弥补他心中的遗憾。
    拿出手机再次确认约好的地点,许玄秀自书桌前起身,抚平身上的西装,走出家门。
    他处理的客户虽然难搞,但是只要解决关键问题后,倒是挺豪爽地签约了。
    这份合约让他的公司赚进不少,经理知道许玄秀顺利完成任务,十分开心地放他下午的假。
    离下班时间剩没几分鐘啊!许玄秀一边掛掉电话一边叹气,在人行道上迈开疲惫的步伐。
    今天天气很热,就算到傍晚,吹过来的风还是带着热度。他把西装外套脱掉,随意掛在自己左肩上,捲起袖子,只想找个地方吹冷气,好好吃一餐。
    他抬起头,看到笔直的大马路末端,橘红色的太阳揪着如散开丝绸的晚霞落下。
    对了,那天也是这样灿烂的夕阳……
    许玄秀不由得停下脚步,仰头看着天空许久,想把这幅美景印在脑中。
    今天怎么老是想起以前的事?年纪大了吗?
    『扣』,一个敲击木头的微弱声音转移他的注意力--平常他是绝对不会注意到这种细微末节的事情,今天却有种莫名的力量促使他转头。
    往声音来源看去,看到一间风格低调的商店,完全没有大型的招牌吸引客人,只有摆在店门口的手製木头立牌,还有从店内飘出的咖啡香,宣告这里有一间咖啡厅。
    声音来自于店内被摆在靠街道的架子上的奇怪物品,许玄秀好奇地走近,隔着透明玻璃研究了一会儿才看出原来这是个时鐘--时鐘是木製的,上头有好几颗小珠子正沿着倾斜的木头往下滚动,滚到最下方后又被另一个旋转的金属装置带到最上面,现在是六点整,滚动的珠子也是六颗。
    好特别的时鐘,许玄秀忍不住开始打量和街道隔着玻璃的店内空间。
    刚搬到这附近还没看到这间店,看起来应该是最近这半年开的吧?
    透过玻璃看去,可以看到里头居家风格的装潢,吧檯上放着几个琉璃灯,微弱的灯光照不清吧檯内的人样貌,但是塑造出非常安详的气氛;原木加工而成的书架摆放在墙边,上头放着几本厚重的精装原文书及斜倚在旁的休间书籍;里面的座位都巧妙地隔开,桌上也摆着独立的檯灯,让人在这里安静地享受属于自己的小天地。
    真是一间不错的店啊……今天的晚餐就在这里解决吧。他推开店门走进去,掛在门最上方铃兰造型的铃鐺发出悦耳的声音。
    「欢迎光临。」吧檯后方的店员穿着深咖啡色的围裙,口袋是猫头鹰造型,头发很长也很直,中规中矩地束在脑后--许玄秀没看过男人留这么长的头发还能处理得如此整齐--他正低头忙着手边的事情,「请随意坐。」
    许玄秀环视咖啡厅内部,看起来这里只有一个人在顾店,他再看向吧檯后方掛着的菜单,「我要--」见到抬起头的店员时,他的脑袋像是忽然被丢了炸弹似地,变得一片空白,「你……」
    虽然隔了七年,但是他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种淡然的气质、彬彬有礼的态度与知性的脸孔--是童皓侑。
    ※※※
    童皓侑擦乾最后一个杯子,放回吧檯后方的柜子内。瞄了墙壁的猫头鹰时鐘一眼,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今天有几位客人待到快打烊才离开,所以他收拾得比平常晚一些。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脱下深咖啡色的围裙,掛在椅子上,再从衬衫的口袋中拿出笔--是一枝再平常不过的自来水笔,接着从收银机底下抽出宝蓝色为底、上面有烫金图案的皮质封面笔记本。
    每天都会把开店发生的事情记下来,这是他的习惯,所以这本簿子可说是他的工作日志。
    因为他自己就是老闆,不需要、也没打算写给谁看,就只是个纪录。
    他写好日期,一边转着手上的笔,开始回想今天的状况。
    对了……有位客人看到他时惊呼了一声,表情很错愕,发生了什么事呢?
    是觉得自己太年轻吗?还是因为自己留了及腰的长发,加上略瘦的体型,看背影被误认为女性,但是看到正面时恍然大悟呢?
    那位客人把两手的袖子都挽起来,西装外套随性地掛在肩膀上,颇有放荡不羈的气息。他刚踏进来的时候满头大汗,应该是为了工作而奔波了一整天吧。
    希望他能在这里得到片刻的休息--
    童皓侑随意记了几件事,便把笔记本闔上,若有所思地旋转着手上的自来水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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