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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亮在空中划出一道弯钩,冷白的光四散在夜晚的后海湾畔。
    此处是珠江口咸淡水交界地带,气候水质都得天独厚,蚝场遍布。
    现下,大部分蚝农已陆续归家。只剩下几只水鸟深一脚浅一脚在泥滩中寻寻觅觅。
    曾用来监视偷渡者上岸的瞭望塔在月影下更显寂寥,潮热海风吹来一股附近蚝场的咸腥气味,透过破窗,钻入废弃差馆的某间办公室里。
    脚下是一堆沾满黑色血污的纱布绷带和医用棉,落灰的白炽灯管忽明忽暗,将两个男人脸上晃出诡谲的光影。
    曾经衣着得体的高文彪此时只剩下狼狈,向来被摩丝驯服的的蛋挞头蓬乱无型,沾满尘土和凝结的血块。他坐在掉皮的旧沙发里,用牙紧咬半截纱布,为自己重伤的左手肘换药包扎。
    “玩苦肉计也不必这么过火,怎么还动真格了?”
    “也不提前通知我一声。”
    雷耀扬眉峰拧起,双臂抱在胸前,疑惑这个斯文男人极为反常的彪悍行为。
    “是你说的做戏要做全套。不演逼真点怎么行?”
    “这两天傻佬泰一直派人跟踪我,还有几个刀手随时伏击,我当然要成全他……”
    高文彪那张板正的脸露出一抹邪笑,望向站在背光阴影中沉默的男人,说得咬牙切齿:
    “……可惜两个细佬为了救我生死未卜,逃到这藏身我实在是废了好大功夫。幸好之前有准备急救药箱和食物放在柜子里,不然我也是死路一条。”
    “雷老板,看来我们的计划要提上日程了。”
    自蒋天生死后,傻佬泰便对高文彪有所怀疑和防备。再加上挣爆受创、铜锣湾失陷、被IRS调查接连祸事堆积…那老家伙的疑心病愈发严重。
    所以从程啸坤频繁在社团露面开始,很多近身事务都不让他过问。
    营营役役几十年,被突然夺权本就心有不甘。可没办法,那老鬼就是打算让自己那个扶不上墙的衰仔上位…
    即便他现在不反,等到程啸坤坐上话事人位置,最后结局也不会好过今日。
    雷耀扬听对方惊心动魄的逃跑过程的同时,也听出他迫切想要杀回社团的决心:
    “傻佬泰现在到处派人找你,下午程啸坤已经放话要接手你所有地盘。还有,话事人选举提前了,你要有个准备。”
    “最近风声紧,你先安置在附近养伤,等时机成熟再回去。”
    听罢,高文彪颔首同意。现下如丧家犬般无路可走的他,唯一可以信赖的只有跟前这个男人。
    待他换好绷带,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废弃差馆,坐上车往一处更偏僻的小路行驶。
    将侥幸逃过一劫的男人送至安全目的地,在雷耀扬临行前,高文彪突然叫住他:
    “雷老板,我有个疑问。”
    “你和傻佬泰这么多年的关系我都清楚,你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冲突。难道现在你为了个女人…就要置他于死地?”
    奔雷虎拉开车门转过身,看见对方沉静的瞳仁里,透着股意味不明的暗涌。
    片刻,他轻嗤一声,回以高文彪一个淡漠眼神:
    “高文彪,你十几岁就跟他了,论情义实在比我深厚太多…你现在还不是一样想要杀他。”
    “或许世人要骂你欺师灭祖,但我只想说,傻佬泰他做人好失败。”
    “别忘了,出来行利益至上。等你坐上龙头位置,我们的合作关系也彻底结束。”
    雷耀扬特意避开齐诗允,但言语直中对方要害。冰冷声线中没有丝毫情感,令那男人薄唇一凝再也说不出话。
    告别过后,高文彪站在邨屋三楼阳台边,看逐渐远去的红色车尾灯出神。
    夜晚湿热海风拂面,刚才那番话还在耳边回响。
    他深知雷耀扬的阴狠毒辣远胜过他,也明白那男人不是感情用事的家伙。或许是因为他近期不经意流露出的温和态度,让自己产生了错觉。
    现如今他确实窘迫,不过风水迟早轮流转。
    他手上还有底牌未亮出来。
    令奔雷虎万分在意的那个女人,以及他在傻佬泰身边暗中得知的一些消息…或许都能成为他关键时刻逆转局面的重要筹码。
    时间临近晚上九点,一辆黑色劳斯莱斯驶入旺角,随后缓缓停在位于海庭道的芙蓉花园外。
    后座上,齐诗允礼貌谢过司机,拿上自己的手提包与身旁的中年男人告别:
    “雷生,今晚真不好意思,实在太麻烦你了。你住港岛不顺路还要送我回来…有机会一定让我请你吃饭。”
    “齐小姐真的不必这么客气。之前听说你们家酒楼的味道不错,我还没尝过。”
    “不如下次,叫上你男友一起?”
    雷昱明唇角带笑回应对方,是谦和有礼的邀请,一如既往的温文尔雅。
    但女人被他最后一句话问得有些不好意思,不过最后也只好点点头应承下来。
    副驾座的秘书十分懂得察言观色。他在两人告别结束时走下车,替齐诗允打开车门,又目送她走进屋苑大门。
    回到家,脱下高跟鞋,齐诗允终于感觉从浮华回归现实。
    她顺势躺在沙发里,将身心疲惫都尽数释放出来。
    今早拿下一个大Case心情本就不错,中午时,施薇又告诉她下月会升职公关主任的消息。
    这份喜悦,除了阿妈以外,她很想同另一个人分享。
    但今晚雷耀扬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在约定地点,只是中途来电说有要紧事必须处理,过几日才能陪她。他在电话那头的语气里充满愧疚,有种恨不得立刻到她面前来致歉的感觉。
    但对于不能来的具体原因,她不多说也不多问,默默叩掉电话后为自己随意点了一份单人餐。
    而这顿饭,是只有过几面之缘的雷昱明陪她吃完的。
    对方谈吐举止都是张弛有度的得体,并不会让她在独自用餐时感到不适。感觉就像是一个和蔼的长辈在陪伴自己,安抚她未敢显露的不安情绪。
    期间,两人从时事和工作又聊到生活,聊起她碰巧也姓雷但一直未露面的男友。面对精明成熟的雷副主席,她也只好承认她今晚等待的「朋友」,确实不是普通朋友。
    从维也纳回来后,雷耀扬一直都忙得抽不开身。
    两人见面次数屈指可数,想不到黑社会居然比起她这个朝九晚五的上班族还要敬业。
    可即便他答应过她不会再去冒险,也不再碰违法生意,但她心里再清楚不过,这种可能性简直微乎其微。
    偶尔,她也会想起那男人有意无意对她何时想要结婚的试探。
    他对自己的爱不可置否,真金白银的保证也已摆在眼前。可现状实在充满各种各样的不确定性。她也还没有做好,要将余生投入到婚姻里的准备。
    房间安静,只有挂钟规律走时的声音。
    齐诗允累得靠在沙发里几乎要睡过去,突然手机嗡嗡作响,当她看到来电显示时,嘴角上扬了一下。
    “是不是到家了?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听起来,电话那头的男人心情比一个钟头前稍好些。低沉又柔和的声线,令她想要反复感受:
    “怎么?雷生现在有空同我煲电话粥了?”
    “你可以跟我抱怨半个钟,控诉我的失约。”
    “哼,真要是控诉你的话,一天一夜都不够。”
    “一天一夜用来控诉我多浪费。不如在床上做满一天一夜,保证你怨气全消……”
    齐诗允被这荤话哄得笑出声,她骂对方一句咸湿,又故意挑衅道:
    “今晚雷生没来,我和其他男人一起吃饭了。”
    闻言,雷耀扬默默了几秒没说话,又忽然笑起来,追问她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家伙。
    其实雷昱明在她接自己的致歉电话时就发来了短讯,大哥大致说明原委,又问及他迟迟不来的原因,但字里行间都是令他放心的关怀备至。
    雷耀扬本来安排好了加仔送齐诗允回家,但转念一想,雷昱明也不失为一个安全又周到的免费司机。
    女人说完经过,又言明对方身份,但电话那头的男人却一反常态地平静无澜。
    她觉得不对劲,一下从沙发上坐起,上挑着眉弯质问他:
    “咦?雷耀扬,你都不吃醋吗?”
    “那位雷生也好有绅士风度,还一直送我到家门口……”
    “别痴心妄想了,雷昱明早就结婚了。”
    “况且就算是离婚你也没戏。”
    男人轻声一笑,答得极为自然。就像是对那位商界大佬了如指掌一般信心十足。
    或许是没有得到想象中的反应,齐诗允唇角一撇,从沙发上站起往浴室走:
    “嘁……没意思,我要洗澡睡觉了。再见。”
    对方听到她的脚步声,音调瞬间提高了几度。在挂断之际及时叫住她:
    “———齐诗允。”
    “还有事吗?”
    男人车吗气息轻轻拂在耳边,像是在她鬓边厮磨般暧昧撩人:
    “我很想你。”
    瞬间,双颊一下子泛红。女人看向镜中眉眼含羞的自己,语调也变得温柔:
    “嗯,我知道。”
    这一刻,就像突然回到两人初识不久后在一起的某个夜晚。当时她不是没有感觉,却也害怕那股陡然生出的微妙感觉。
    但现在他再说出这几个字,却令齐诗允的心跳得怦怦作响,想要紧紧拥抱他。
    翌日,初春阳光少有的毒辣。
    现在距离放工还有两个钟,VIRAGO正值忙碌时分。
    每周四的例行会议照常进行,今天基本都在围绕着与东南亚旅游公司的几个合作项目,下半年的工作重心有大部分都在泰国和新加坡。
    等施薇做完最后总结,齐诗允刚放下手里拟定的几份文件,前台秘书敲门入内。但跟着她进来的两个人,让会议室的一众职员面面相觑。
    两位便衣阿Sir亮出警官证,目光在圆弧形办公桌前快速环视。最后锁定在前排,一个高挑靓丽的女人身上。
    “打扰,我们是港岛总区重案组。现怀疑贵公司职员与一起失踪案有关。”
    “哪位是齐诗允小姐?请跟我们回一趟警署配合调查。”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对这情况一头雾水的女人身上。
    齐诗允讶异,眼中的愕然和不解也引起大家好奇。起初安静的空间里,忽然交头接耳起来。
    当她正要解释询问,施薇冷着脸率先开口。
    她遣散会议室内的所有职员迅速离开,直到最后只剩下他们四人。
    “这位警官,齐诗允是我公司职员,你们说她与失踪案有关?那我想请问到底是谁失踪了?我作为她的上司应该有权知道吧?”
    “调查时间需要多久?她手上还有很多重要工作,现在人手不够也没办法找到人替代她。还有,如果调查结果并不是你们所怀疑的那样,今天这样大张旗鼓的来,又要怎么赔偿我的员工?”
    一头浓黑卷发的女人不卑不亢质问完,又从黑色皮座椅上站起身,慢慢踱步至齐诗允身后。
    而对方并不和施薇兜圈子,只见其中一个中年阿Sir面容严肃,简单介绍自己姓甚名谁后,直接对她们说出雷昱明从昨晚失踪至今的消息。
    “据我们调查,雷昱明先生在昨晚与这位小姐有过接触。”
    “目前雷生家中要求消息绝对保密,还请你们配合。若有丝毫风声走漏,他们一定会追究到底。”
    听到这话,会议室里骤然安静了数秒。两个女人对视一眼,神色中都是同样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齐诗允思绪万千,心中有许多疑虑。
    昨晚下车后进入屋苑大门,她亲眼见到雷昱明的座驾离开,怎么会一夜之间突然失踪?事发突然且诡异,或许现在,并不是让她去警署接受调查那么简单。
    但此事她问心无愧,并不想惊动雷耀扬。
    即便他表面上是个正经车商,可他的真实身份、私底下不能言说的非法生意…始终都见不得光。她曾无数次设想过,万一某天东窗事发,对于警方的调查盘问,即便是她知道内情,也只能用尽全力去包庇隐瞒。
    因为从自己选择他的那一刻开始,她已经是共犯。
    “我愿意配合调查。”
    “不过阿Sir,我想你们一定是搞错了。”
    “我们与雷生的公司之前有商业合作关系,我与他不过见过几面。昨晚我只是碰巧在餐厅遇到他,吃过晚饭后,他出于礼貌送我回家而已。”
    “至于绑架雷生的真凶……看来确实很考验你们这些皇家警察的办案能力。”
    她语气平静紧盯着两个警官说完,又站起身,望向对她担忧不已的施薇:
    “老板你放心,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我从没做过。”
    “只是配合调查而已,我很快回来。”
    “Yoana你等等,我让我的律师陪你一起去!”
    施薇自然是相信齐诗允说的每一个字,可祸事来得毫无预兆,也令她生出不安情绪。而对方泰然自若,轻轻握住她微凉的手,扬起嘴角朝她莞尔道:
    “不用…你继续工作就好。”
    “昨晚那单Case的资料我已经整理好发到你邮箱了,有空的话记得看……”
    听罢,女人心中不禁动容,即便拼命想要挽留,却也明白不能继续妨碍警方办案:
    “…好,如果有需要一定要给我打电话,我会替你想办法。”
    施薇回握她手,努力忍住心中冒窜的火焰,狠剜两个男人一眼才将齐诗允送出会议室。
    紧接着,一行人就快要穿过玻璃走廊,围观看戏的职员们立即作鸟兽散。
    还没迈出几步,齐诗允又突然驻足。
    因为她见到自己的办公间房门大开,内里还有另外两个差人正在搜查她的一事一物。从桌面上的文件夹再到台式电脑,从沙发桌椅再到所有抽屉,每个角落都无遗漏被摸了个遍……
    单看这架势她便知晓,稍后绝不是一般的调查询问。
    这个想法令齐诗允心底怔忪,不自觉紧张起来。随后,她的目光落在电脑旁的水晶花樽上,停留了数秒。
    内里的白色洋桔梗似乎刚遭受过暴力对待,桌上和地板上散落着大量纤薄花瓣。这束花是前几日雷耀扬派人送来的。
    中年阿Sir转头看见她未跟上,极不耐烦地大声开口催促:
    “这都是符合规定的例行搜查。”
    “走吧齐小姐,早点问完你也可以早点返工。”
    霎时,议论纷纷的办公区域所有人都噤声。在众目睽睽之下,齐诗允神色从容,跟随几个警官走出公司大门。
    待几个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忧心忡忡的施薇已经调整好状态。她找了个借口向众人简单解释事情原委,又用严肃语调重新调配工作。
    片刻过后,她带着女助理走回齐诗允的办公室关上房门,面对眼前一室狼藉都说不出话。
    施薇捡起几份文件夹整理放好走至落地窗前,被异常刺目的阳光折射得微眯起双眼。
    此刻海面上来往船只不断,维港还是一如既往忙碌。而她思前想后良久,几次拿起电话又放下。
    她到底…该不该联络雷耀扬?
    这个阵仗,完全不像是普通调查询问。她知道齐诗允是不想给她添麻烦才不让叫律师陪同。但就这样被带去警署无疑是凶多吉少。也不知是不是那位黑道男友惹了什么麻烦牵连到她。
    虽然自己刚才已经明令禁止不许讨论与工作无关的事,但公司也只是表面上风平浪静。方才女助理悄悄告诉她,已经有消息灵通的职员在背地里讨论失踪对象究竟是何许人也,或许事实迟早瞒不住。
    反复斟酌后,女人还是让助理联系雷耀扬的车行。
    几经辗转,等待多时,她终于问到那男人的手机号码。
    而对方听到这个不可思议的消息时,即便是在电话里,施薇也感受到她从未在他那副冷傲面孔下见过的情急和怒意。
    ——————————————————
    刀手:依指令持刀伤人的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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