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记得尤俐伽对他说的话。在一方面他想杀他,另一方面却又总想为他做些什么,于是开始避不见面,于是到了最后连一句话都无法多说。
在最出分离出阴影时,他确实想杀他,只因为他是黑暗。
然而时间拖愈久,他的心不再坚定,无法下手的原因却是连自己都找不出。
『我最喜欢你了!』
曾经那样笑着看着自己,会模仿着自己,有着小孩子外表的阴影,或许是他现在,唯一还记得清楚的脸孔。
然而如果只是这样的理由又太过薄弱。
许久之前,他们几乎就快要正面衝突的那一次,他完整的想起了孩子在他身旁时所有的笑容,在他还未决定要怎么做时,他已经放过那个人类,避开衝突。
这是不对的。
他是代表罪的天使,也是除罪的恶魔。不是因为神,也不是为了天界,而是因为这是他的职责,他认同的荣耀。也是什么都不再相信的现在,他唯一的支撑。
『下一次、下一次一定要……』
在那时他不断这样告诉自己。而究竟无法下手的原因在哪,他找不出;要杀他的理由,只有他是阴影一条。
如果可以,如果杀死他的理由再多一条就好了。
于是在他知道了尤利伽就是阿斯莫德的时候,他恍恍惚惚的接下了某个人类的诉求。
『我需要你帮忙!』
孩子在被他杀过一次后化出了这个人,而后又与这人同化。他不知道尤利伽究竟该算是那时有着小孩外表的阴影,还是另一个个体,就像他不知道这人的心情是否还一如那时。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期望一如那时,还是期望变质。
『好。』
过多的矛盾,到最后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打成了无可解开的死结。
有时候他会想,如果没有那些笑容,那句喜欢,会不会少一点犹豫,就能下手了?
他无法面对孩子,儘管面对尤利伽也一样无话可说。
他是那个孩子,却又不再是孩子。他们曾经是同一个人,如今却分了开来。
在被他杀死的那一刻,孩子一分为二,一个已经长大如成人,另一个却还停留在过去,固执的守着孩子的模样。
尤利伽像是孩子的替代品,又像是长大了的孩子,提醒他时间的流逝,告诉他,他曾经杀了他。
他从没去探究过为什么孩子又活了过来,或许是因为他知道一旦他知道了就一定会去破坏掉。
下一次,孩子就永远不会再醒来了。
在那时,说着那些根本办不到的事情,事后他勉强给予自己的理由是意外。那时孩子再度站到他面前时,那憎恨却又脆弱得像是将要哭出来得神情,他没办法继续保持无动于衷。
反正终究是要死在他手上的,在事后他告诉自己,让一个将死的人怀抱最后一个美梦也不为过。
只是一个谎言而已。
而后在无法克制的情况下他又说了一个又一个的谎。
永远不会实现,难以圆过去的谎。
像是骗他又像在骗自己。
其实在拼命寻找理由的同时他也明白,如果始终找不出来,那谎言就会持续下去,甚至可能总有天成真,而这是他恐惧,也绝对不能做的事情。
〈在撕裂象徵天使的白色翅膀的时刻,他的信仰连同他的精神已经破碎过一次。〉
迷惘了许久,终于他又动了手,他将他交给那群不怀好意的眾生。
『这一次、这一次一定可以……』
隔着手套,以沾过圣水的布擦过毛尖,从矛端释放出死能,在尤利伽感应的区域外等候时机,这一次,不可能失败的。
然而,在刺穿尤利伽的同时,他的手却微不可及的偏了一下,从最要害的本源中心旁擦刺进去。
尤利伽的本源异常的不稳定,甚至精神不是很集中,就好像同时在做很多事。
和跟那时一样,睁大疑惑的黑眼睛,黑的令他倍感熟悉。
告诉自己那是尤利伽反应不及,不去想更深一层。为什么?即使他心底有个小小渴望问出的疑惑。
只是,即使查觉有异,他依然选择忽略了过去。
直到真正衝突的时刻来临,他终于知道他要的是什么。
他想要留下他,于是他受了濒死的重伤退出这场局。
而没死的他又一如先前所料的懊悔,他应该杀了他。
而那曾经灿烂的笑容,也转成了深沉的憎恨,这一次孩子不是怀抱着巨大的悲伤发洩或睡去,而是站在他面前,带着强烈的杀意。
即使孩子攻击的是人类,但杀意是对他而来。他知道这只是先后顺序。
这样才是应该有的局面,他这样告诉自己。
只是失去心的胸口却更加的空洞,像是吹进了血液里的风更加寒冷,于是他知道了,就如同以往,失去的东西再也回不来。
他知道他的时间逐渐迈进,而他没有任何有效阻止的方法。其实他可以藉此留下尤利伽,但他不能,这是他的职责,另一方面他也隐隐的希望时间的到来。
「下次、下次……」
喃喃自语着,他凝视着地狱。
──为什么要救他呢?
──为什么又活了下来?
如果死了就好了,不论是他还是他。又或者,那时他们一起死去就好了。
这样的念头时常隐约的浮现,然而他不愿意承认。
『我不会去在意的,所以,还是跟以前一样吧。』
他不知道尤利伽是怎么能说出来的,就如同在这些话后他无法将质疑说出口。
为什么要救他呢?他觉得他们以前是怎么相处的?
在这之后的再次见面,难堪的沉默里,尤利伽突然又开口。
「那不是他的话,而我只是在陈述事实。这对你不重要。关于他的,我想告诉你,一个明明知道自己死了,却还能睁开眼,看着生前的一切,甚至是杀死他的人,你应该明白是什么心情。」
他的确知道,那种怀抱着绝望醒来,对于一切都憎恨上,无法见到别人幸福也看不见生前觉得美好的事物。即使现在已经平復,但有时仍会激起。不同的是他憎恨的魔族已死,而孩子憎恨的他还活着。
他醒了,却发现想杀的人已死,而杀死他们的孩子,则拖着损坏的生命,露出跟以往一样的笑容,然后告诉他,他是照他的期望。
明明自己也想做,然而他无法承认。一股强烈的情绪堵在他的意识里分分秒秒都在提醒,无法手刃仇人,和活着时蔓延的绝望,于是他将孩子按倒在地,用对于孩子来讲过于巨大的血矛刺穿了那小小的幼体,看着孩子剧烈的挣扎和刺耳的哭叫,大大的黑色瞳仁里逐渐涌出来熟悉的空洞和绝望。
没等孩子死去他就走了,连一眼都没回过头看。
其实杀死自己的人正是自己,也是他将自己的心扯烂后丢弃。那一颗鲜红而模糊的心,那腻人而腥臭的味道,在意识里最后短短的,一秒鐘不到他却记到了现在。
失去心后的他开始发现,活着是1件很累的事情。
『其实我一直想问你,身为他真正半身的我,面对分化他的你,又应该有怎样的姿态?我和你的不同,你一定明白,也一定,不明白。』
尤利伽用着平淡的、安静的笑容说完就乾脆的走了。这里是尤利伽的地方,他却走得像该走的本来就是他。
因为那固执的孩子在意的只有他。孩子不当尤利伽为半身,而仅是在外形上相似于他的替代品。
于是孩子对于他是杀意,对于尤利伽的却是恨意。孩子想杀他是出于自卫,而孩子恨尤利伽却是因为尤利伽与他的相似,尤利伽代替了他被憎恨。
他们是一种很怪异的关系,莫名其妙的被串连了起来,好像他们才是一体两面的双生。就像尤利伽在他面前,取代〈亦或者是代替?〉了孩子与他来往,甚至是必须杀死的对象。
所以他随都能再让孩子对他露出笑容,说最喜欢,而尤利伽则要背负上明明是他所做的一切引来的憎恨。只要他愿意。
活着的时候闭上眼,他总会想到过往的事情。
『小尤,走啦走啦!克蒙儿,去堵好那边的路,等我抓到小尤就可以走了!』
那个红发天使从未如此平静,脸孔总是带着过于张扬鲜明的笑容。
那两个天使都是他最喜欢的人,然而那时他从未想过,有一天克蒙儿和米凯尔会完全对立,有一天他会必须做出选择。
明明那时感情都那么好,堕天之后他总是在混乱的梦境里醒来。
『小尤,对不起。』
噩梦里的克蒙儿回过头,面无表情的对着匆匆赶来的他说了这一句。
自他被神允许堕天的那时开始,一切就都不对了。
已经魔化完成的俊美天使,张扬着巨大的黑翼,而在他脚边躺下的是曾有战车之称的米凯尔的身体,在他利剑下滴下的是那个天军统帅米凯尔的血。
总是很吵很吵的红发天使在这天过后就再也不会来烦他了。
他疯狂得刺伤了克蒙儿,对着同样沉默而悲伤的蓝眼却没办法动手,那始终会拉着自己的魔天使毫不防备他。
最后他只能放下矛,然后背对着那曾是他最仰慕的天使。
走近不再动,平静的闭起眼即将回归的米凯尔,他一面吐出破碎的道歉,一面用自己颤抖的手将人抱起离开。
他办不到,一如对映着现在。
在强烈的杀意下却又渴望他们继续活下去。
一直一直活着,彷彿时间久了就能回到以前。
明知道会被规则找上他还是做了,因为无法放任事情发展下去。
于是他终于知道,他们永远不会和好,他能不断的为他放弃,下限一步步的退让,却没有选择,他依然会心心念念着要杀了他。
他们的界线就是这么清楚。
于是他终于知道,失去的究竟有多么不可挽回;于是他终于明白,他所喜欢的一切再也不会回来了。
正如那个红发天使再也不会强拉着他烦着他吵着他逼着他带着他到处跑了。
『小尤,你不要怪克蒙儿,是我希望他这样做的。是我明知他的情况还来刺激他,我跟他说,神的旨意是让我下来处理拉婓尔。』
失去半身的天使没有为之存在的必要,这是天界的潜规则。
那时他疯狂似的在伤痕累累的克蒙儿身上划出一道极深的伤口,直到堕落的天使带着淡漠又有些复杂的神情离开,米凯尔的话才让他回过神来。
『是我明知道他的异常还去刺激,是我想找死,』
红发的天使就靠在他身上,带着最后虚弱的笑容。
『我不能背叛我的荣耀,却又无法出手......再这样下去,继克蒙儿后,一定会对上尤叶耶曼,虽然那傢伙没几点让人喜欢的……但他是我的双生子。』
『你爱他吗?』
『我不知道,我觉得我不喜欢那傢伙,加百列比他好上一千倍……但我能为他放弃。就算那傢伙谁都相信就是不信我。』
而后红发的天使轻轻的,用尽最后的力气,虚弱的抓住他的手,在他无法抗拒的情况下吐出要求。
『小尤,杀了我......或者不要救我,死亡,是我最后的荣耀,唯一还剩下的……职责!』
米凯尔的笑容里有着淡淡的悲伤和恨意。
『我的……双子……』
最后的意识渐渐消散,红发的天使已经说不出话,无法阻止的死亡时刻逼迫来临。低低的,模糊了得气音里,透出了无尽的苦涩。
失去了术法的遮蔽,这时他才发现米凯尔恢復了知觉。
神真正的旨意,恐怕是尤叶耶曼。于是米凯尔的违抗使他恢復了知觉成为堕落天使。
恐怕在米凯尔尚未出征之时就是了,而在天界堕落天使的伤是无法治癒的,直到米凯尔无法继续贯彻他的荣耀。
所以天界战车之称的米凯尔才会轻易的败在克蒙儿手上。
从那一刻起,他对于神摇摇欲坠的信任终于崩塌,他依然贯彻他的职责,却不愿意信神。他的所作所为,只为了他的荣耀。
他还记得,在日后面对克蒙儿时,即使已经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个人,明明已经离开了,在克蒙儿来找时他还是默默得帮他。
只是这又究竟有留下什么了呢?
然而就算明白,他也做不到,明明是一样重要。
而后,画面到了这时候总会转成尤俐伽胸口被贯穿的那时,或者是孩子被他亲手钉死在地上的那一刻,他总会被惊醒,从流泪的状态完全醒过来,夹带着一阵强烈的恐慌。
他总会跟着想起米凯尔已经溃散回归的事情,什么都不剩。
他不恨克蒙儿,但他再也无法像以前一样,他不知道该怎么在此之后去跟对方好好相处。
时过至今,一切的歷史彷彿都再不断重复。
就快要连最后的依存都失去,在他失去心前最后的遗留。
而这其实是他造成的。
他无法在闭上眼时不想起这些,也无法在休息时不忆起过往。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睡过了,却是连仅闭上眼放空思想都无法得到片刻寧静。
『我们要永远在一起,我陪着你,一起走过春季冬季……』
细小稚幼的声音响起,猛然的错愕,四周的寂静,声音碎裂的如同那些过往,再无声息。
恍惚间好像孩子还再对他说着最喜欢,好像那鲜艷的发丝还再飞扬,好像那双蓝眼会柔合着注视一切。
最后他将头埋入膝盖,缩起了身子。
总是要抓住什么,总是要留下一些,至少把还能留下的留下。
尤利伽,你和孩子,这一次暂且放过你们,你们就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活的好好的,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好好的。
下一次,让我见到你们,我就杀了你们!
不要让我见到……不要再让我见到……不要……
「……不要……」
滑过唇边的苦涩让他再也无法把话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