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文将海报纸摊在桌上,一副胸有成竹、气定神间的模样问我:「要从哪边开始画?」
我将作废的海报摊在旁边作参考,顺手将水彩笔递给他,「从标题开始好了?」
拿过笔,他这时却有丝犹豫地确认:「所以要写标题的字吗?」
标题是只有字没错啊。我狐疑了几秒才頷首,然后拿起旁边的洗笔筒说:「我先去装个水,很快就回来。」
没等他回答,为了争取时间,我立刻捧着洗笔筒跑出教室。
没多久回来,我拉开门,却看见靖文还拿着笔在发呆,旁边的水彩动也没动,明明只是画海报,他却一改刚刚的愜意,一副像要慷慨就义的表情。
「怎、怎么了?又有什么问题吗?」我提心吊胆地打量那张海报纸,但就是看不出哪里不对。
「呃,其实我不会写那种字啦!所以观察很久,不知道怎么下笔。」他訕訕然地放下水彩笔,「我看还是你来打底图的草稿,我再帮忙一起上色好了。」
「……咦,那你说会让我有信心一点,不是指你很会画海报吗?」难道是我想错了,他并不是那个意思?
「那句喔……因为你说你画的海报像被狗啃过,可是我画出来的海报像被几百隻狗啃过啊!我想说两个人比较起来,会让你比较有信心啦。」他开始乾笑。我怀疑他当初以为画海报,就是帮忙涂顏色。
所以说得浅白一点,他也是个门外汉,我们俩正好一个半斤,一个八两。
只好硬着头皮上了。「好、好吧,我先模仿原本那张打草稿,之后我们再一起上色好了。」
至于写字的部分,船到桥头自然直吧!最后再来考虑,大不了我也模仿晴晴写出来的字,土法炼钢直接描到新海报上。
靖文点点头,不过却说,「上面那边的插图我来画好了,看起来线条不会太难。」
「嗯,那我就负责海报下面的大图了。」虽然很疑惑他说的「像被几百隻狗啃过」糟糕到何种程度,可是现在也没得挑了,两个人画总比一个人画来得强。
动笔之后,我们都很专注地不再说话,一方面是求速度,另一方面也是怕心不在焉的话,连打个草稿都会打不好。
画到一半,我悄悄抬眸查看靖文的状况,只见他整个人几乎已经从椅子上站起来,半伏在海报上小心翼翼地用铅笔刻他的插图,深怕有什么小地方画错一般,平均五、六秒就会往旧海报上瞄一眼,再继续画。
或许在别人眼中,会觉得他这样的动作很拙很好笑,但我却觉得他非常细心。
约莫半个小时后,我画好了大图,而靖文还在跟他的小图奋战。
没出声打扰,我拿起粗的水彩笔准备上色。但顏色毕竟不是同一个人调的,再怎么增减顏料比例,我还是调不出晴晴原本使用的顏色,最后我乾脆放弃,就用自己调出来的顏色去涂。
涂完一块,我将水彩笔放回洗笔筒,并顺手抓了另一罐顏料,打算调另一色。打开顏料罐,我还未转头便朝洗笔筒的方向伸手,等下一秒抬眸,才发觉与靖文摸上了同一支水彩笔。
「你画好啦?」我往小图案的方向瞄了一眼,果然线稿已经完成了,不过……诚如他所言,美观度恐怕还有待加强,跟原本的图案相似度大概只有百分之五十。
「你是不是偷笑了?」然后靖文压低音量问道,表情有些困窘。
「没有笑啊!我没有笑,你听见笑声了吗?没有嘛。」我顺理成章将他说过的话搬出来堵他,本来想让他哑口无言的,没料到他却笑出声来。
「挖好了坑结果被你推下去。」他打趣地自我吐槽,接着将握在水彩笔上的手拿开,「先给你吧!我用另一枝。」
发现他转而拿我刚才用过的粗水彩笔,我连忙阻止:「等等!」
他露出不解的神情,而我将那枝笔抽出来,稍微沥掉水份后递给他。「礼让虽然是美德,但每次都礼让就吃大亏了耶!你那种小图,用粗的水彩笔怎么画得好看?」
他傻笑,但还迟疑着并未接过我递给他的水彩笔,八九不离十,他肯定还认定我急需用这枝笔,但事实上,我根本没有要使用那枝水彩笔呀!
「我拿错了。没转头看清楚就伸手,才会拿到细的水彩笔。」直接用另一手把想用的笔抽走,我将细水彩笔到他面前。「安啦!我这个人需要的东西就是需要,不需要也会明讲,你不必担心我口是心非。」
即使我也曾口是心非过,但绝大部分的时候我是坦诚的。
骗自己或骗别人,对我来说都是相当痛苦的一件事。
他微怔了会,目光在我脸上停驻,彷彿我说的话令他无比惊讶。
社团教室内有片刻的寧静,静到我都能听见墙上时鐘秒针的移动,还有我因为不知所措而逐渐加快的心跳声。
最后,靖文终于拿起了笔,但在同时,他也若有所思地喃喃了句:「可能我已经习惯了。」
这句话衝入我耳中,像根锥子刺得我耳膜生痛。或许,就算经验与我类似,然而靖文的性格却更像小玫,尤其是习惯退让这一点。
我们常听说退一步海阔天空,但谁知道……会不会退一步就直接摔下断崖,失去海也失去天呢?落入了深渊底层,连成就感都得不到。
不过,也有些东西是你的就是你的,再怎么礼让都摆脱不了,是你注定必须得到的。
就像小玫想将纬昕推到我身边,可最终她还是得握住他的手。
但,比起等待属于我的东西回到我身边,我更倾向于主动追求。
不该让的,其实根本不想让的,就留在自己身边吧!
「我相信,」先开了个头,引靖文抬眸看我,我才压下紧张的情绪,缓慢地、认真地说:「有哪天,你一定会找到再怎么样都不想礼让的存在,到时候,就别像那枝笔一样简简单单就放手了。」
语毕我便低头画图,没接着看靖文表情的变化。而忘记过了多久,我才听见靖文拿起水彩笔在洗笔筒中搅动的声响。
我不晓得自己为何对他说那些话,我不是个爱说教的人,也不是个喜欢说漂亮话的人,但方才……我就是觉得,他须要有人给个指引,让他不用再纠结在自己难受的情绪中,为过去感到可惜。
他肯定,装功很好,忍功也很好,可是表面再怎么好,也无法消除内心的不好。
偷偷覷了他一眼,原本总是上扬的唇角已然收敛,不过,此时此刻他不带笑的面容,却隐隐地给我一种放松感。
若让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是得接纳他不阳光开朗的另外一面,我想我愿意。
图案完成以后,我拿起适合写软笔字的水晶水彩笔,方要下笔,又定格,前前后后重复了好几次后,画完小图正在打海报宣传文字草稿的靖文就抬眼看我。
「那枝笔有那里不对吗?」见我换了笔,他还以为我迟迟不画是水彩笔的问题。「是说,它看起来满高级的。」
「它很贵!」被他转移了注意力,我指着水晶笔激动地说:「这枝要一百二十块!所以弄坏会被掐死。」
「哇喔,我工读一小时都没有那个价钱。」他惊叹。
想当初学写软笔字时,学姊很慎重地向我们介绍这款笔,一般水彩笔拿来写软笔字不好掌握,但用水晶水彩笔写起软笔字却很漂亮。在座的学员都各用那枝水晶水彩笔练了几个字,直到课程最后,学姊才告诉我们它的价钱,还告诫我们绝对不能弄坏──即使水晶水彩笔不难买,单价却非常可观。
「我刚开始也被价钱吓到,而且这枝笔听说传承了好几代,学姊说──」话还没说完我就噤了声。明白我停下来的理由,靖文也偏头往门口望去。
外头传来了愈来愈近的笑语,最后在门口歇止。
「里面怎么有灯光?」伴随着困惑的说话声,门把被转动。
我原本就没有落锁,所以来人轻松简单地就打开了社团教室的门。映入眼帘的身影是社长和副社两名学姊,社长还带着笔电,两人大概是过来讨论社团公事的。
「湛瀅?你今天怎么会来?」社长满脸讶异,眼神接着移到一不认识的靖文身上,副社长也凑到社长身旁跟着打量,两人眸中的兴味盎然颇浓厚。
刻意忽略她们诡异的眼神,我据实以告:「晴晴託我贴的海报被弄溼了,我找朋友来帮忙重画一张。」
「什么!」闻言,社长面上的八卦味才褪去一些,边抬高音调埋怨边走进来抢我的笔:「怎么不连络我们?让你画多不好意思。」
「对不起,我忘了记学姊的电话……」想再把笔拿回来,但念头一转,我又收回手,咕噥着问:「……学姊的软笔字写得很好看吧?」
「那、当、然,我们两个可是美宣出身的!」学姊很豪气地拍拍胸口,瞥了原海报一眼,「就那几个字?我十五分鐘内就可以搞定!你去旁边泡茶聊天吧!」
社长一声令下,副社就把我按到旁边的椅子上去坐,连靖文都不晓得该不该继续动作,拿着笔愣愣地望着两名颇具霸气的学姊。那样犹豫的神情自然也被学姊察觉了,我依稀瞧见她眼中闪过一丝促狭。
「几年级?」学姊用水彩笔指着靖文。
或许是靖文的五官线条看起来较年轻,学姊才敢直接这么问,否则光就「我的朋友」这一点,学姊根本无法推测出他是学长还是学弟。
「……呃,二年级。」放下笔,靖文似乎明白接下来已经不用他插手了。
「好,学弟,去坐那边聊天!」学姊先是指着我身旁的空位,而后还像赶鸡似地用双手驱赶。
没让作势要动手的副社过去,靖文自动自发地起身坐到我隔壁,脸上似笑非笑。而学姊用水彩笔简单量了下标题字宽,快狠准地下笔了,前后恐怕用不到十秒。
「这就是经验啊……」我感慨地像老年人。馀光瞥见靖文正低头看錶,连忙问他:「你还有别的事要忙吧?先回去没关係。」
目光从手錶移到我身上,他只是轻轻地回我一句:「不急。」
老实说,当下我因这两字而迷惑了,也有些不懂他涵义颇深的笑容。或许是错觉,但稍早和他说完那些话后,总觉得两人间的气氛似乎有些微妙的转变?
甩甩头。想到这里,我连忙将脑中没有根据的想法甩掉。
社长和副社,一人拿着水晶水彩笔,一人拿着麦克笔,分别负责海报的标题和内容,果然不到十五分鐘,两人就将海报的最后部分完成,而且美观度十足。她们甚至还帮忙将图案做了修饰和色彩补强,弥补了我和靖文两个生手的不足和缺陷。
后来我们俩将海报拿到海报墙张贴。上了图钉之后,我下意识地呼出一口大气;太久没做这种不熟悉的工作,竟感到有压力。
听见旁边传来笑声,我又赶紧收敛夸张的松懈表情。
「今天谢谢你。」我摸摸鼻子,不好意思地说。
他盯着我好半晌,我原本也很自然地回望他,但后来才发现自己居然坚持不了多久。我开始左看右看,双手在身前交叉摆动。
「是我该说谢谢。」突然,他出声,随后还补上一句:「你明白的。」
我很想反问一句:「你怎么知道我明白?」却又马上觉得多馀。
因为,我的确明白。
勾起嘴角,我没有回应,仅是摇了摇头表示「没什么」。
「还有须要帮忙的吗?」他接着问。
「喔,没有了!抱歉,浪费你一堆时间。」怕他赶着回家,我连忙说。
「不会浪费啦!其实我下班后也没事啊,就当消磨时间。」他笑了笑,愜意地说。停顿一会,确定我没话要说了,才道:「那我……就先回去囉?」
「嗯,拜拜。」侧过身挥手,我们各自走向相反的方向,不过走了几步,脑海中就窜出一个念头,促使我回首喊道:「靖文!」
停下步伐,我意外他转头时,面上并没有堆满不解,反而扬起微笑。
「我忽然想到有事!」嚥下快满溢出喉咙的紧张,我一鼓作气地问:「如果等等没事的话,要不要约吃晚餐?」
我深怕他扔回一句「为什么」,我会不晓得如何解释。我真的只是心血来潮。
他只缓了几秒回应,却让我有种间隔好几分鐘的漫长感。
「好啊。」远远地,他的嗓音大半被空气和风吸收;然而,我却能从他施施然踱向我的步伐中,判断出这是他的答案。
「随着认识渐长,默契渐深,我是否也能逐渐变成你不可或缺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