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中午,大街小巷中,“素面嘞…甜水面哟…”担担面的吆喝声络绎不绝。郭有福抬袖擦了擦额头的汗,又抬头看了看天,七月的正午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他撩开左手边的桶盖,桶里的豆花已见底,不禁展眉一笑,今儿的业绩不错,可以提前打道回家了。
他正弓着腰收拾炉灶和锅,一阵踢踢踏踏的摩擦声引起了他的注意。回头一看,只见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老乞丐慢腾腾地朝他走来。他佝偻着身子,半垂着头,肮脏不堪的身上散发着一股子馊臭味儿。一双胆怯而浑浊的眼睛在野草般的白发间若隐若现,布满皱纹和污垢的脸上带着沧桑和绝望,干裂的嘴唇间发出一阵阵剧烈的咳嗽声。
过往的人群唯恐避之不及,捏着鼻子闪得远远的。郭有福却不以为意,热情招呼道:“大爷,来碗醋豆花?”
老乞丐稍稍抬起头,一双枯涸的眼睛看着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双手无措的摸着自己的口袋,张嘴“啊”了几声,声音嘶哑难辨,颤抖着嘴唇透露出无声的哀求。
原来是一个可怜的哑巴,郭有福眼神里流露出悲悯之色。他从竹篓里拿出一个最大的瓷碗,将桶里剩余的豆花搜刮干净,一股脑全部倒进碗里,揭开锅盖,舀一大勺汁水淋上去,再撒上馓子、油炸花生米、黄豆籽、剁碎的大头菜等佐料。他将这碗软嫩香滑的醋豆花捧到老乞丐面前,“大爷,我请您吃,不要钱!”
乞丐看得眼睛发直,艰难的咽了咽口水,然后伸出一双枯瘦如柴的手,小心翼翼的接过他手里的碗,便屈膝下跪。
郭有福大惊失色,一把搀扶住他,“使不得使不得!不过是卖剩的残羹剩饭,您赶紧趁热吃!”
老乞丐颤颤巍巍的点点头,眼中闪烁着泪光,然后转身大步离去,他的步伐很快,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好似随时有可能会摔倒。
郭有福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扬声喊道:“大爷,我的碗!”他连忙收拾起东西,挑起担担便追了上去。
他一路追着乞丐来到镇子外的一座石拱桥下。近一个月不曾下雨,又值干旱期,往日流水潺潺的小河现在变成了一条断流的河床,河面上堆积着干涸的河蚌和石头,河边上……他眯起眼睛,好像有一个人躺在杂草丛中,用被子裹得严严实实,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一堆破烂垃圾。
他卸下肩上的担子,跟在老乞丐的身后,小心翼翼的走了过去。
老乞丐慢慢地掀开破旧的被子,露出一个披头散发、面黄肌瘦,脸上满是脏污的女孩。他伸出瘦骨嶙峋的右手,将她扶起来,粗粝的左手掌托着满满一碗醋豆花,抵到她的嘴唇边。
女孩似有若无的摇摇头,焦渴的唇上布满细碎的裂纹,嘶哑的嗓子发出微弱的哼唧声。
老乞丐神色焦灼起来,哆哆嗦嗦的将碗里的豆花强行灌进她的嘴里,乳白色的块状豆花沿着她尖瘦的下巴不停滑落。女孩被呛得猛烈地咳嗽起来,她双手死死地抓着被子,头上的汗如雨般落下来。
老乞丐惊慌失措地丢下手里的碗,抱住女孩发出痛苦的嘶吼声。
堂堂七尺男儿红了眼眶,郭有福揉了揉眼睛,快步走上前。他探了探女孩的额头,又湿又热,显然是发着高烧。
他眼中满是担忧,轻声问道:“小姑娘,你都发烧了,怎么睡在这里?”
女孩闷不吭声,双眼呆滞无神。他只好转头询问老乞丐,“大爷,她是您的女儿吗?”
老人埋头擦掉脸上的涕泪,心神恍惚的点点头。
“她病了,在发烧,得赶紧送去医院。”
老人举目四顾皆茫然,不禁潸然泪下。他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头深深低下去,一边叩首,一边无声祈求。
郭有福不再多言,将女孩背起来送往最近的医院。
李燕儿缓缓睁开眼睛,灰色的房顶,白色的墙壁,全然陌生的房间里空无一人。她惊恐的从床上爬起来,牵动了手上的吊针,移动输液架轰然倒地,吊瓶摔碎,发出“嘭”的一声。她趴在床上,死死捂住耳朵,发出嘶哑的尖叫声。
李憨子推开门,踉踉跄跄地跑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身材短小精悍的男人。
李燕儿连滚带爬的从床上下来,扑进父亲怀里,呜呜的放声大哭,伤心得像一个孩子。
这时,医生和护士也赶了过来,众人齐力将她扶回病床上,注射了一支镇定剂。
李燕儿兀自挣扎了一番,又陷入沉睡。
医生扶了扶眼镜,对两位家属说道:“患者的烧已经退了,临床病症表现为长期营养不良和感染风热,待会拿着单子去药房开一些清热解表、宣肺化痰的药物。等人清醒就可以回去了,注意营养均衡,多吃富含维生素的食物。”
郭有福皱眉表示不解,“可是医生,病人看起来不止是感染风热啊!”
医生瞟了一眼郭有福,以询问的语气对李憨子说道:“病人惊吓过度的原因可能是近期遭受了比较大的刺激”,李憨子摇了摇头,“或者是神经系统疾病,譬如智力障碍。”
时间静止了几秒,他伸手去掏口袋里的烟,想起医院禁止吸烟,只好无力的垂下手,吞咽了下,喉结上下滚了滚,声音干哑着问:“她是智障?”
李憨子缓缓地点点头,将头埋的很低,病房里一片寂静,只听得见他一声声痛苦而又无助的呼吸。
郭有福蹲在医院大门外抽了整整一包烟,从午时一直抽到黄昏。夜幕降临时,他站起身,清澈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着坚定的光芒,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
这天晚上,人丑心善的郭有福将一对老弱病残的父女接回自己家里,新秀镇的一个偏远小村庄,一碗水村。
一碗水村位于一片峡谷之中,两岸连绵起伏的群山掩映在迷蒙的雾气里,像一处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小村庄的房子围着山峰建在山脚下,一幢幢小平房随意分布在路边。
郭有福的家是一幢低矮破旧的小楼,四周被一片茂密的竹林围住。屋内陈设十分简陋,一张桌子,几张椅子,地上铺着一张竹席,席上晾了一大片黄豆。
“我爹娘走的早,又没得兄弟姊妹,这家里就我一个人住。我也没啥本事,平日里靠卖醋豆花混生活,为人还算忠厚老实,有这里的父老乡亲们作证。大爷,只要您和幺妹儿不嫌弃,便安心住下来,总好过在外头风餐露宿!”
李憨子闻言先是一怔,然后不敢置信地瞪大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睛,渐渐的,眼底雾气弥漫,年过六旬的老人蹲在地上不断地啜泣。李燕儿躲在墙角,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像一只惊慌失措的麋鹿。
奔波了一天,回来又很晚了,三个人便凑合着吃了一顿简简单单的晚餐,馒头配豆浆。
郭有福将李憨子和李燕儿带到二楼的一间卧室。打开灯,房间很小,一张铺得整整齐齐的木板床,一个陈旧不堪的衣柜,书桌上放着几本书和一台小电风扇,椅子上搭着几件衣服。
他收起椅子上的衣服,窘迫的摸了摸后脑勺,黝黑的脸上带着歉意的笑,“大爷,家里还没来得及拾掇,先让幺妹儿住这间房吧,二楼清净!我跟您就住楼下的空房,相互有个照应。”
山里的晚上尤为宁静凉爽,流离失所了近两个月的李憨子躺在坚硬的木板床上,在一片竹林发出的沙沙声中,睡得无比深沉与安详。
村子不大,郭有福家里住进来两个外乡人这件事,一下子成了村里的热门讨论话题。甚至有热情的大娘大婶以帮忙为由直接跑到他家一探究竟。
“有福,你上哪儿找来的婆娘,长得好乖哟!”一位四十多岁的大姐边帮他拾掇闲置房间里的物品,一边探头探脑的打量躲在李憨子身后的李燕儿。
“嘘!嬢嬢,莫瞎说,让别个听到要不得,我跟幺妹儿没得啥子。”郭有福的眼底迅速泛起一丝惊慌失措,拉着大姐的衣袖小声解释。
大姐甩开他,故意朝着门外扬声道,“你这个娃儿真的是面浅,耍朋友怕别个晓得嗦?”
郭有福跺了跺脚,恨不得捂住她的嘴,出声又急又窘,“真不存在,老汉儿跟幺妹儿造孽得很,我于心不忍才接回家里头!”
另一位听到墙角的大妈抱着一迭折好的衣服进来,挑眉打趣道:“龟儿,癞疙宝吃到了天鹅嘎嘎,不讲算球。”
从此,一个哑巴和一个傻子跟郭有福生活在了一起。他们平时很少说话,却在一起劳作、一起吃饭、一起消磨时间,他们各自专注着只属于自己的那道彩虹或者深渊,相互之间形影不离,又互不侵犯。
哑巴看起来憨实,心眼儿也不坏。有时候村里人下地干活,在路上碰到没事儿瞎溜达的哑巴,便会喊他帮忙,他总是啥也不说就跟着去,干起活来认真又卖力。干完活主家便会留他吃饭,还特意给他盛上好几块大肉,哑巴总是拿几片树叶把肉包起来带回家。
傻子长得漂亮,却不爱跟人交流,总是一个人坐在村口的大石头上发呆。有时候村里的小孩找她玩,她也会笑嘻嘻的点点头,然后跟在他们后面又跑又跳,笑得无忧无虑、没有烦恼。
偶尔也会有顽皮的小男孩戏弄她,朝她吐口水、扔石头,她吓得像个犯了错的孩子,蹲在地上不知所措。往往这时候,就会跳出来一个皮肤黝黑、身材短小的男人,恶声恶气的赶跑那些欺负她的野孩子,转头一脸关切的清理掉她身上的污垢,然后牵着她回家。
乡间小路,弯弯绕绕,所有的美好也抵不过岁月静好。他冲着她笑,她也冲着他笑,脸蛋红扑扑的,像个刚娶进门的新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