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记盯着她看了多久,我居然也不小心到梦里会了周公。约莫半小时后,比我早醒的芷鳶拍了拍我的肩膀,提醒我下车的站牌快到了。
一天的行程就要在这里划下句点了。我轻叹了口气,伸长手按下下车铃。
「学长,下次再去吧?」下了车,走在回家的路上时,芷鳶一面低头用相机瀏览着今天所拍的照片,一面开口向我提议。
哈,她这是在约我吗?我强压下兴奋的情绪,用尽量平常的语气说道:「也不一定要去那里啊,还可以挑别的地方。」
她轻笑着点头,算是答应了。
两个人边走边间聊,在转入她家的巷口时,我发觉芷鳶的表情忽地一怔。
「怎么了?」停下脚步,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我发现一辆平时没看过的黑色轿车正停在她家门口。
「……那是爸爸的车。」愣愣地说道,她迈开腿奔向那台车。
果然她还是很在乎的。脑海窜出这个想法,我也紧跟上她的步伐。
还没跑到她家门口,我便隐约听见争吵的声音,因为这缘故,走出屋外察看情况的邻居也不少。芷鳶的脚步稍稍迟缓下来,并在车子旁边停下脚步;站在家门口,眼睛直直地盯着通往客厅那扇门,她却丝毫没有上前开门的意思。
这时,客座的车窗突然被摇下来了;感到有些讶异,我远离了几步,才将视线射向坐在客座上的年轻女子。呃,难道她就是那个「被芷鳶打过巴掌的爸爸的同事」吗?依我看来不过才二十五、六岁吧!感觉上也没黄阿姨漂亮……果然年轻就是本钱吗?我不禁质疑。
就算年轻,也还跟芷鳶差上十万八千里远!我在背地里替年轻女子打上不及格的分数。这时,佇立在另一边的芷鳶镇定地回头,和女子的目光对上,原本在她脸上的情绪几乎全部消失了,剩馀的只有冷淡。
「从一大早玩到现在才回来啊?」趴在窗边望着芷鳶,年轻女子露出深意颇浓的笑,还连带地瞥了我一眼。
芷鳶静静地没有回话,但眼神却透出一丝轻蔑,在我看来像是在反驳「比起你来我还差得远」。见芷鳶没有搭理,年轻女子也自讨没趣不再开口,眼神莫名其妙地飘到我这里来,瞧得我浑身都不太对劲。
接着,屋里传来几声玻璃还是瓷器摔碎的声响,芷鳶被吓得脸色大变,飞快地跑到门边推开门。
「你再说一遍!」一震怒吼从里头传出来,包括站得老远的我都听见了。那是属于男人的浑厚嗓音。
「妈!」芷鳶连鞋都没脱就跑进屋里,因为担心,我也静悄悄地走近门边往内望。
原本放在客厅桌上的瓶瓶罐罐,绝大部分都被扫到地面上去了,黄阿姨跪坐在地面上,被芷鳶握住的手臂正在流血,白磁砖地也被血红色染得一点一点的。
「我说,不想回来你可以不要回来。」边让芷鳶用面纸帮她止血,黄阿姨边抬头淡淡地说道:「反正这个家从很久以前,就只剩下我在维持。」
我听芷鳶提过,她的爸爸从她上了国中后就不再拿钱回家,学费和家里的生活费基本上全是黄阿姨用薪水支付的。因为政府的迁村政策,他们必须从旧家搬到新家时,也几乎都依赖补助金和黄阿姨的娘家资助,剩下的部分就靠贷款;至于她爸爸,除了刚搬家时帮忙添些可有可无的家具外,对这个家可说是没有贡献。
形容起来很难听,不过,爸爸的存在跟幽灵人口似乎没什么两样。她说。
又是一阵东西碎裂的声音促使我回过神,桌上的杯子再度被芷鳶的爸爸扫下去几个。等等杯子全摔完该不会打人吧!内心深处有种不好的预感,我绷紧了全身的神经,随时都准备好要衝进屋里。
芷鳶的爸爸又劈里啪啦吼了串话,内容不脱是埋怨黄阿姨不顾情面跟芷鳶太不像样什么的,震耳欲聋的音量让我很想把耳朵堵起来,真亏他能不顾面子如此大小声……
「够了!」
我的思绪顿时中断。说这话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芷鳶。
「每次回来都一再地重覆这些话,你不腻吗?」站起身来,她仰着头毫不畏惧地与爸爸对视,「如果我和妈妈的存在让你觉得很难堪,直接从这里消失不就好了?如果这么讨厌我们,直接和我们切断关係不就好了?」
我看见黄阿姨扯了扯芷鳶的衣角,示意她别继续说下去了。
握紧了拳头,芷鳶纤弱的身躯此刻还微微颤抖着。面对瞪大双眼的爸爸,她深呼吸了好几口气,像豁出去又像在给予自己勇气似地大喊道:
「从头到尾,我都没有要求你为了我委屈自己!如果觉得当我的父亲那么麻烦,那你就不要当好了,就不要当了啊!很早以前我就知道,你已经不像小时候那么在乎我们,不管我做什么讨好你都没有用,表现得再好,你还是认为不够好!如果现在的你,连爱我们都那么痛苦,那你就别爱了啊!」
「就别爱了啊!」使劲全力般的哭喊,结束得很尖锐,像划过空中的流星,重重地落到了我脑海里,震得轰轰作响。
这一刻我才深深明白,一但说出埋藏在自己内心深处许久的话,那会是多么沉重的重量,而在获得解放之后,那仿若失去什么般的无力感,又有多令人难受。
凝望着泪如雨下的芷鳶,我的胸口除了有股释然,却也有一丝因她的痛苦而萌生的后悔。
双方都无语的场景,就在我开始以为这场闹剧会有个平静的结尾时,芷鳶的爸爸却扬起手,重重往她的右脸颊甩了一巴掌。
愣了半秒,芷鳶跌坐在碎玻璃上的声音就让找回自己的反应能力,见她爸爸再度伸出左手,我即刻衝上前用双手死命地架住他,然而面对一个抓狂的人,要制止他的动作还真有点难度。
馀光瞥见黄阿姨将芷鳶护在后头,两人跪坐着的地方都是血跡,我简直爆怒到极点,差点没把罪魁祸首绊倒在那片碎玻璃上。
「你没资格打她!以前没有,现在更没有!」好不容易反身将芷鳶的爸爸压倒在沙发上,我从口袋里拿出手机面对着他的脸,「我刚刚已经报警了!你现在最好收敛一点,手机里还有很多张可以当作证据的照片,加上验伤单的话足够让你吃上伤害罪了!相不相信?」
他挣扎了好一会儿,还打算抢走手机,但徒劳无功之下,也只能停下动作对着我吹鬍子瞪眼。这形象跟芷鳶儿时记忆里的爸爸也未免差太多了!我实在很难想像眼前这个蛮横的粗人,跟曾经对芷鳶无比包容的父亲是同一个人。
停下来喘了几口气,我才刚用手臂把快滴进眼里的汗擦去,身后就传来一阵细小的动静。我睁大眼回过头,发现原来是芷鳶从地上起身了,她低头望着地面,衣裤跟穿凉鞋的脚上都有被碎玻璃划破的痕跡,在上头扩散的血跡相当怵目惊心。
「小鳶?」隐约地感到不安,我开口轻唤了一声。
下一秒,在我还没得及反应前,芷鳶就踏过了一地的碎玻璃往门外衝去,连黄阿姨惊慌失措的叫喊都听若罔闻。见状,我没多加考虑,马上拋下整屋子的混乱追赶出去,跟着芷鳶跑过好几条街。
边跑,我边拨通手机通知警察局,毕竟只留下黄阿姨一个人在屋内,我还是会担心那隻发狂的野兽做出什么要命的举动。这种家庭纷争,说实在地我也处理不来,要办还是交给专家去办吧。
顺利跟警察联络上后,我掛掉电话,加快速度追着芷鳶跑过街角。都受伤了还能衝这么快,不晓得她是真感受不到痛苦,还是心里太难过了,所以身体上的伤就完全无所谓……该说她太聪明还是太傻?每次都挑这种方式来折磨自己!
「小鳶!」大喊着,我看着前方愈来愈近的十字路口,焦急地再度加快速度。
芷鳶始终低垂着头,她或许根本不在乎自己跑到了哪里,只想着要离开,逃离她不想面对的可怕现实。我咬紧了牙,就在她要闯近大马路的前一秒,我伸长了手,抓紧她的手臂将使劲往后一扯。
千钧一发。
有辆大卡车鸣着喇叭呼啸而过,被我紧抱住的芷鳶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然后捂着耳朵惊恐地尖叫。搂着她不住颤抖的身体,被这情况吓住的我也只能手足无措地安抚她的情绪;她哭喊着转过身,将脸埋进我的衣服里,使劲全力似地哭泣着,彷彿这次的大哭才是她最完全的发洩。
轻握住她的手掌,我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很冷。我想我永远不会明白,对自己曾深爱的父亲说出「你不要再爱我了」,会是什么样可怕的感觉,但我想,那一定是非常、非常、非常,难以形容的痛苦吧。
被所爱的人背弃和伤害,如果可以,我不想再让她嚐到这般难过的滋味,就算是一丁点也不想。因为,已经够了,她已经受够了……
伤心到了极点的泪水,让几近刻骨铭心的沁凉透过衣服渗入我的皮肤内,竟让我也苦涩地想流泪。日暮时分的太阳将景物染成了一片澄红,在顏色相近的影响下,芷鳶身上的伤痕似乎也在夕阳的温柔下模糊得看不清了。
也或许,是我的视线被水雾障蔽了的缘故。
这一天就要过去了,有喜有悲、有笑亦有泪的一天。而接下来的夜晚无论多长多黑暗,隔天黎明,依然还是能见到美丽的晨曦。
在天的那头等待着的,带来希望的晨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