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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角落的乐团正演凑狄恩?马丁的《sway》。
    酒吧里客人很多却不嘈杂,气氛一派轻松。如果不注意的话不会发现许多客人向黎泰点头,一种含蓄的致敬。
    「喜欢爵士乐吗?」j问。
    「我喜欢艾拉?费兹杰罗。你呢?」
    「也喜欢。」
    两个来自不同世界的人却意外得聊得十分投契。从爵士乐聊到美国流行文化,从越战聊到新加坡的叻沙,再聊到尼采与华格纳的恩怨,最后回到费兹杰罗。他们从一杯玛格莉特喝到第十杯杰克丹尼尔,早就忘了刚坐下时曾对酒保说过「只喝一杯」。
    其实两人对彼此来说都是「外行人」,两个世界也几乎没有交集。但有时相同的感觉胜过一切。即使都是音乐家,随便说出十首曲子也很难有完全相同的喜欢与不喜欢;同样的,黎泰虽然交游广阔甚至拥有许多愿意为他两肋插刀的兄弟,却没人与他有这么多的「同感」。
    当两人同时发现对话中出现无数次的「我也是」,彼此会心而笑了。
    那晚黎泰醉醺醺被j带回她一个人居住的红色公寓,保鑣们在门口守了一宿。第二天清晨醒来时他闻到一股特别的香气。
    「是酸辣汤,能醒酒的。」
    j端着一碗汤回到床上。
    「嚐嚐。」
    他喝了一口,和平常的酸辣汤不太一样。他心想是不是可爱的女人煮的汤也变得可爱?
    「你们广东人煮酸辣当喜欢用醋,可我这汤用的是柠檬汁和柠檬叶,很不同吧?」
    「嗯,是很特别。」
    「喜欢吗?」
    「喜欢。」
    「喜欢就常来喝汤。」
    「好。」
    一碗汤很快就喝光了,他觉得意犹未尽。
    「柠檬叶的味道……真香!所以说你们新加坡女人不爱喝醋囉?」
    「你是说除了酸辣汤以外吗?」
    她笑了,甜美中带着一抹神秘,让黎泰的心情摇曳起来。
    打从那天起他就和j分不开了,每天暱在一起。他不回家也不去公司,所有公务都由亲信跑来跑去传递他的指示。彷彿偷回那早已失去的少年时代,将身体与心灵彻底投入这场恋爱游戏,恨不得占有对方的全部也被对方完全占有。
    干部们都知道老闆这次不一样,不是一般的玩玩,是那种可以荒废一切的玩法,直到葛老大看不下去亲自驱车去红色公寓将黎泰拉回来。
    男人热衷于外遇对象,太太总是最后一个知道。
    连续一週没见到蜜雪儿的黎泰,回家后说了一句:「抱歉。」
    蜜雪儿安静地坐在餐厅,表情有着一如往常的寂寞。屋子里没有音乐,也没有花。餐桌上摊开一本旧相簿,她用几乎不会留下指纹的方式翻页。二十一岁的她,姿态却像个老女人,只差一副老花眼镜。
    她闔上相簿,口吻淡淡的:「听说她是华人。」
    「是新加坡人。」
    「新加坡,在哪儿呢?」
    「亚洲。」
    「她是个怎样的女人?漂亮吗?」
    「别问了。」
    偌大的屋子里只有餐厅亮着灯,黎泰坐在餐桌前倒了杯酒,却没心情喝。正拿出香菸时蜜雪儿伸手制止了他。
    「呃?」
    「我又有宝宝了。」
    「喔。」
    「希望这次能顺利。」
    黎泰握着她的手不知道该说些甚么。如果这次又流產了她一定会伤心欲绝。
    「你确定要生……」
    蜜雪儿微笑点点头。他觉得她的手好冷。
    「医生说这是最后一次,如果这次又没了一辈子都不能再怀孕。如果到时候……我们就离婚吧,我不想拖累你。」
    「我答应过福勒和玛丽莲要照顾你一辈子,所以,别再提甚么离婚了。」
    蜜雪儿叹了口气,走出餐厅。
    没甚么可争执的,她很清楚黎泰的决定没人可以反对,即使是她也不例外。
    「厨房里有麵,饿的话就吃点。明天起我要去白河住一阵子,老爷子让我待在那边安胎。我知道你忙着谈恋爱不会陪我去的,没关係。」她在餐厅门口停下,说话时却没回头。
    黎泰心里的内疚无法化为言词。他不是不爱蜜雪儿,也很希望她能够顺利生下孩子,然而他就是戒不掉恋爱的癮,尤其在j出现之后。
    j带给他的衝击是如此的强烈,前所未有的感觉,让人沉溺其中无可自拔。那种深刻的理解,那种心动神驰的迷恋,即使人不在身边只要闭上眼她的容顏就会自动浮现,无论看见甚么听见甚么都会想到与她的关联。和她一起吃过的菜、一起听的音乐、她用过的物件,全都被赋予了特殊意义。
    有一种感觉,是你寻寻觅觅时不知自己到底在寻觅甚么,一旦得到了才恍然大悟──原来我要的就是这个啊!
    j对黎泰也有这种感觉。与他不同之处在于j没有牵掛,可以全心全力追求爱情。
    她是个独特的人,对爱情也有独特的追求。她从四岁开始学琴一路苦练着长大,击败无数对手才成为一名职业演奏家。这个世界一再向她证明,只要她想得到的东西没有得不到的,只要她意志够坚定。
    在遇见黎泰之前她没有真正想要过谁的爱情,那些名流绅士、富家少爷、风流才子,她见多了,也不是没人能够激起她的情慾,但总是缺少了些甚么。她一直不明白那欠缺的一角该用甚么填满,也不知道谁能够填满,直到黎泰出现她才在他身上闻到那股气味,别人没有的气味。
    那是一种危险的气味。
    那天晚上他突然驾车衝上人行道,她立刻就知道这是那个坏男人的游戏;被他抱起来扔上车后她依然确定这只是一场游戏。然而当黎泰一边驾车一边回望着她时,那眼神让她有那么一瞬间不确定了。
    这真的只是游戏吗?理智上知道他不可能绑架她,然而却从对方的眼神中读出危险信号让她直觉到他可能是来真的。
    情意相通、心领神会的感觉固然美妙,也让人乐在其中,但真正让她上癮的却不是那些心灵上的、精神上的满足,也不是肉体的契合,而是更原始的悸动。趁黎泰不在身边的时候j细细反芻和他在一起的滋味,努力弄清楚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三十四岁的她不甘于只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的快乐。
    思维良久她得出了结论──如果「死」也是一种感觉,那么黎泰给她的就是最接近死亡的恋爱,或者最接近恋爱的死亡。他的身上带着强烈的「死味」。
    回首过去参加过的无数次比赛与演出,其中有一些非常重要,能决定她的音乐生涯继续前进或者就此结束。那种一战定生死的压力是非常巨大的。有些人因为敌不过这压力而崩溃,在比赛前夕崩溃,甚至在比赛中途崩溃的也有。j一直不明白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直到与黎泰相恋她才体悟到自己天生有一种能力,能从那濒临崩溃的恐惧中榨出名为快感的毒素。
    那毒素使人上癮,也能将恐惧化为力量──赢得比赛的力量,追求爱情的力量。
    黎泰开快车时回头,凭的是对自己技术的信心与追求刺激的狂性,这些j不可能明白。然而他在她的眼中看不见一丝恐惧是因为她已经将恐惧彻底转化为快感,再提炼成近乎爱情的衝动。一旦在她心中注射那毒素就无可自拔了。
    蜜雪儿出发前往白河宅邸的当天,黎泰就迫不急待拎着一包行李搬去和j同居。他当然不愿意将j接进家里,那是他和蜜雪儿的家;无论爱情多么轰轰烈烈,家永远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这一点j却不能理解,只当作有妇之夫的一点顾忌罢了。
    那段期间很多事都有了变化,沉迷在爱情中的男人却无法顾及周遭的变化。他眼中只有j一人,无论去哪儿都带着她,甚至是黑帮团伙的聚会──在他下达命令干掉某个波多黎各毒梟的时候,j握着他的手;当他和某个贪污警察商谈赌场利润分配的时候,她也握着他的手。
    他甚至要她在谈判的场合弹奏钢琴,让整个谈判的气氛变得很怪异。黎泰坠入情网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江湖。
    恋爱中的人容易犯错,即使梟雄也不例外。他做了几个错误的决定引发了一连串效应。首先是干掉了不该干掉的傢伙,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物,引发了不必要的衝突;在衝突中他又错误地拉拢了错误的人,坏了不该坏的事。
    诸如此类的一连串连锁效应,最后的结果是与政府当局决裂,政府因此有了动手的决心。这是黎泰始料未及的。
    看在葛然的眼中,j就像种在组织里的一棵毒树,从播种开始就註定结出毒果。但他阻止不了黎泰谈恋爱,这种程度的恋爱已经不是挥拳揍人可以阻挡的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大伙一起陪葬。
    不过葛然心中也明白一个道理,在他悠久的黑帮岁月中领悟到的,就是世间的事物都有一个「必然」,而这个必然的过程是由许多「偶然」所累积。就像江河必然归于大海,但流入大海前的蜿蜒曲折却是由许许多多偶然因素所决定的。黎泰遇见j是个偶然,那些错误的决策也是偶然,然而黑道组织发展过快过于强大,最终必然与公权力对决,而且终将落败。这是歷史的铁则。
    葛然就像个有智慧的元老,只能眼睁睁迎接罗马的必然殞落。可是该做的还是要做,就像人迟早要死却还得吃饭。
    除了外在的变化,内部也有了杂音。所有人对于j的出现都深感不满。不满这个女人在黎先生耳边出意见,这倒是其次,更让人愤慨的是他冷落了蜜雪儿。
    黎泰一直在外头玩女人,大家都习以为常,在道上打滚的汉子哪个不玩女人?然而华人固有的传统观念即使在黑帮也一样,无论外头怎么玩都不能摧毁家庭,家人与妻儿才是最重要的。尤其蜜雪儿在眾家兄弟的心目中是完美娇妻,是个惹人怜爱的好女人,自葛老大以下没人不喜欢她,每个人都把j视为狐狸精。黎泰爱得愈深,大家对j的敌意也就愈深,这个紧绷的关係最后终于爆发了。
    然而爆发的引线却不是从葛然这边点燃,而是j。
    黎泰在一个晴朗舒适的早晨中醒来,身边是裸睡的j。
    以前他总是在不好的情绪中起床,必须花十几分鐘调整心情;自从和j在一起之后,只要是在她身旁醒来总是感到心满意足,全身的每个细胞都充满着浓情密意。
    他温柔地抚摸她光滑的背脊,一直摸到圆润结实的臀部,她醒了。她转过头望着他,眼角竟含着泪水。
    「怎么了?」
    「做了恶梦。」
    他将她搂进怀里。阳光从背后洒过来,在他的怀中製造出一圈阴影。j缩在那阴影中,姿态犹如堆积着满满依恋的小花篮。
    黎泰问她梦见甚么,她摇摇头不说,只是一味用头鑽他的心窝。
    「是不是在想些甚么?」他直觉j有些想法。
    「我在想,这么好的时光何时会结束呢?」
    「说甚么结束,才刚开始呢!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是吗?」
    「不是吗?」
    「不是的。你迟早要离开我回到她的身边。」
    黎泰知道j说的「她」是指谁。
    「我不会离开你的。你知道我爱你。」
    「你也爱她。」
    「对她,更多的是责任。她曾经救过我一命,她全家人却都因我而死,你明白这种一辈子都还不了的恩情吗?如果可以选择我希望那晚死的是我。」
    「我明白。可你要知道,她对你有恩情,对我来说却无恩无情,我没有必要为了她牺牲自己的幸福。」
    「不需要牺牲甚么啊,我是你的。」
    他低头吻她,却察觉她的唇不像往常那样柔软。
    「无论如何你都是她的丈夫,这是无可改变的事实,你不是我一个人的。除非你离开她否则我没有幸福可言。」
    他松开怀抱,她躺回原位。他点了根菸陷入沉思,她也望着吊扇满腹心事。
    「真让人为难啊。没想到你会提出这种要求。」
    「没想到会遇上占有慾强的女人吗?」
    「也不能说没想到,只是………」
    「我知道离婚对你来说很为难,尤其是那种基于恩义的婚姻。不过你必须有所选择。」
    「不能永远像现在这样吗?现在这样不是挺美好?」
    j转身看着黎泰,表情极为认真。
    「黎泰,你应该很清楚,有时候要当坏人才能得到一些东西,尤其是好东西。我见过很多一无所有的好男人,你并不是那种人。
    「她对你有救命之恩,拋弃她等于忘恩负义,我不会说这是对的。但你千万别告诉我你必须做对的事,好像没得选择似的。
    「我爱你,无论你怎么选择我都会爱你。我也相信你会永远爱我,无论我做了甚么……
    「先回去吧,我知道你不可能立刻给我答案,我也不需要一时衝动的答案。回去想清楚,想想我们在一起是多么快乐,想想我值不值得你当坏人。
    「如果你能为了我当一个忘恩负义的混蛋,我会一辈子把最美好的爱情都毫无保留送给你,毫无保留的唷!作为你的补偿。回去想想,希望下次见面时能有答案。」
    黎泰无话可说。就像个面对考卷的学生必须作答,没有回旋的馀地。他没有问j如果决定不离婚会有甚么结果,不需要问,问这种问题只会让自己显得笨拙。唯一需要考虑的──正如j说的──值不值得为她当个忘恩负义的混蛋。
    就算他不离婚也绝对称不上好丈夫,这一点他十分明白,然而拋弃蜜雪儿是另一回事。如果蜜雪儿顺利生下孩子,那么拋弃她就等于让母子俩自生自灭;要是留下孩子,那就是剥夺掉她仅有的一切。
    万一这次又流產了,在这节骨眼提出离婚………他难以想像这将对蜜雪儿造成多大的伤害。
    评估自己究竟能混帐到甚么程度,即使对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黑帮老大来说也挺难受的。他不禁赌气地想,为甚么我就不能像别人那样坐享齐人之福呢!许多比不上他的傢伙照样三妻四妾哪!如果把蜜雪儿留在白河郡,然后在曼哈顿给j买间房子,两头跑………
    他自认有能力兼顾双方。
    可是考卷上没这个选项,不能像小孩子似的在地上打滚耍赖坚持选一个考卷上没有的答案。
    其实他早就预感到这一天。如果有人问他这个问题:「j是不是一个能当情妇的女人?」他的答案是否定的。只是没料到这问题这么快就出现在那个美好的清晨。
    回去考虑了几天,他又上门来找j。
    虽然还没有答案但实在忍不住想见她,他猜想应该不会被赶出去吧?就算被赶出去能见她一面也是好的。他的无赖性格决定先赖皮一阵子再说。
    没想到j不在家。
    没有搬家,满屋子家具还在。桌上留了张信笺,说明j早料到他会在没有答案的情况下跑来找她温存。她临时决定去欧洲出席一场音乐研讨会,期间可能会有几场演奏;由于是临时通知主办单位所以一切都让对方安排,她不清楚细节也不确定会耽搁多少时日。最后,她要他耐着性子细细思量,想着她的爱,再见面时一定要给出答案……
    黎泰读完信叹了口气,心里明白这个女人不是可以耍赖的。可他怎么也没料到j在那封信上说了谎──她比他想像中更加难缠。
    j离家后一个多月,某日,葛老大难得亲自来到位于二十三街的泰然公司,直奔十八楼的董事长办公室。葛然是这家公司的名誉主席,实际上掌权的则是黎泰。
    葛然将随从留在一楼大厅,并且命令公司里所有人都不得打扰。黎泰知道葛然有极重要的事要谈,却没想到他一开口谈的就是j。
    「你那个女人,克莉丝汀娜j,我终于见到她了。的确是个漂亮娘们。」
    葛然脸色很沉,口气一点也不像称讚。
    「在哪儿见到的?」
    他猜想葛然大概是在杂志或者电视上看到j,但他猜错了。
    「在我家里见面的,我叫人把她带来见我。」
    「她不是去了维也纳?你叫人把她从欧洲带回来?」
    「她跟你说去欧洲?这婆娘满嘴谎言,我恨不得将她杀了!」
    葛然满脸恨意,额头上都浮现青筋了。他觉得事情似乎不妙。
    「阿秋,你给我说实话,你是不是真的以为她去了欧洲?」
    「她留下的字纸是这么说的。」
    「你站稳了听好,这婆娘骗你。她跑去我白河的宅子,混到蜜雪儿身边!」
    黎泰惊讶得合不拢嘴,心中乌云笼罩。
    「她……她去那儿干嘛?」
    「这就是我把她抓来要问的。她推说自己单纯想瞧瞧蜜雪儿是怎样的女人,还一口子称讚蜜雪儿。那张漂亮脸蛋邪到骨子里去了!好在那边的人及时通知我,晚了不知道会闹出甚么祸事!」
    好险没出事。
    黎泰这才意识到自己多么害怕,听到j跑去白河的时候他心中闪过非常坏的预感。他再次确认地问:「蜜雪儿没事吧?」
    「哼!她好不好干你屁事!」
    「老大………」
    葛然一屁股坐进沙发,点了根雪茄稍微缓缓气。黎泰端上蔘茶。
    「身子没事,胎气也安稳,可她心里………我不清楚那个贼婆娘到底跟她说了些甚么,总之她伤心得不得了,你最好马上去看她!」
    「是………」
    「你他妈的不会还想见那婆娘吧!我已经把她送回公寓了,放心,毫发无伤。因为她是你的女人我才没要她的命,你自己好好处理。最好想清楚,阿秋,这女人是碰不得的;她有毒,谁沾了谁死!」
    「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婆娘跑到白河附近的市镇,先混进一个甚么表演团,在那一带巡回演出,玩音乐的。蜜雪儿看到广告就挺着肚子和我孙女儿阿芝两个跑去看。那女人别有用心,找机会跟蜜雪儿混熟;蜜雪儿人善良,阿芝又是个小娃子,结果两个笨蛋将她带回家里住下,简直就是引狼入室……
    「那女人每天弹钢琴给蜜雪儿听,说甚么音乐对胎儿有好处,没想到她愈弹愈古怪。宅子里的工人说,弹到后来他们听着都害怕,那种音乐好像有魔力似的教人心里头沮丧得不得了,跑出一堆坏念头,连阿芝这七岁的小娃儿都吓哭了。真是可怕的女人。
    「工人们因着她是蜜雪儿的客人不敢将她赶走,于是给我打了电话。我一猜就猜到是她,立刻派一帮人过去将那婆娘给我抓来。阿秋,你再怎么仆街也得有个限度,蜜雪儿是我的乾女儿,是我的心肝宝贝,她要是有甚么事我就杀了你!」
    黎泰心里沉重极了。
    他之前的确认真考虑过与蜜雪儿离婚的事,但此刻他心中雪亮,绝不能让蜜雪儿受到任何伤害,无论再怎么爱j也不能。
    他低头向葛然说句「对不起」,立刻搭机赶往威斯康辛。
    到了白河宅邸,工人们都没给他好脸色看,虽然面子上还是毕恭毕敬的,但他们都知道了j的来歷。
    老医生正在给蜜雪儿把脉。
    「借一步说话。」
    老医生和黎泰来到走廊。蜜雪儿始终闭着双眼不去瞧他。
    「暂时还不必住院,但得随时注意她的状况,一旦情况恶化就要立刻住院疗养。为了不影响胎儿我没开镇定剂,只能靠人好好安抚了。黎先生,容我说句话──对蜜雪儿好点吧!像你这样的人不该让太太受委屈。」
    这位老医生认识黎泰十几年了,是唐人街的街坊。为了帮蜜雪儿安胎,葛然特地请他从纽约搬过来住。
    「她身子有甚么不妥之处吗?」
    「身体倒还好,胎儿也正常。就是精神状况很糟,忧鬱症。」老医生压低声音说:「……有自杀倾向。前几天有下人说在浴室里发现一把剃刀,怕是想割腕。你好生留意着吧!万一出甚么事儿可就后悔莫及了。」
    医生离开后,黎泰坐在蜜雪儿床边握住她的手,一言不发。过了很久蜜雪儿才开口:
    「我知道你爱上她了。能这样真心相爱是很珍贵的,也许一生只能有一次,不要因为我而错过。等孩子生下来我们就离婚吧!」
    「我说过,不会离婚的。」
    「不离婚你们怎么在一起呢?别让我当一个破坏爱情的人,我真的不想。我已经打电话请武哥帮我准备好文件,到时候找他签字就行了。」
    葛进武是律师,虽然平时不会去处理离婚案件。想不到蜜雪儿已经做到这种程度,似乎下了决心。
    「她……到底跟你说了些甚么?」
    「没说甚么,很多事不需要明说。我天天听着她的琴声,藉着琴声传达她的心意,听得十分明白。黎,你还是回去吧!那边有很多事等着你处理。武哥告诉我最近公司被查得很紧,有人被警察抓了,你一定很烦恼吧。至于我,不必担心,我会好好把孩子生下来的……」
    「别说了,我留在这儿陪你,哪里也不去。」
    蜜雪儿闭上眼睛,表情不变却流下两行泪。
    黎泰用纸巾帮她拭泪,她却转过头去。
    留在白河的日子里,他每天都思念着j,想到她身上的香味,想着她的机伶可人,就感到一阵心痛。他一点也不想失去她,然而心里明白自己是不能再拥有了,因为代价实在太大。
    j说得没错,这都是他自己的选择──选择爱情当个忘恩负义的混蛋,或者当个好丈夫失去所爱。他的答案终究是留在蜜雪儿身边,理由却不是道义上的。
    如同j说过,为了达到目的而当坏人黎泰不是做不到,事实上他为了开拓霸业已经干下不知道多少坏事。决定留在蜜雪儿身边完全是基于一种牢固的责任感,像囚笼一般将他的心牢牢绑住。不是蜜雪儿绑住他,是她的家人──恩里奇夫妇和两个女儿的命──他们一直站在彼岸拜託他好好照顾蜜雪儿。
    与其说是道义,不如说是一份沉重而绝望的爱。
    绝望感不断侵蚀他的心,他甚至想过乾脆和j殉情算了,一死百了;可又想到死后见到恩里奇家人该如何交代呢?能不能说我已经替你们报仇了还想怎样,我也有权追求自己的幸福啊!
    在无可奈何的想像中,恩里奇先生没有说话更没有反驳。他的脸上有个巨大而恐怖的窟窿,血已乾涸,窟窿下方只有一张微笑的嘴,那慈祥的微笑依旧如同当年那样令他感到温馨。温馨也是一种压力,他被压得几乎喘不过气。
    唯一的安慰是这次胎儿相当平安,应该能顺利出生吧!他陪着蜜雪儿到镇上的医院做检查,仪器显示一切良好。医生告诉他这孩子心脏很有力,各方面都发育得相当良好,是个健康宝宝。
    随着產期日渐接近,黎泰的心中的阴霾也慢慢退缩,退到可以暂时不去想的角落。他觉得或许这孩子能带给他救赎。
    日子在等待中飞逝,很快的,蜜雪儿即将临盆了。可就在最后一次產检时医生发现麻烦的问题──胎位不正。
    之前不是这样的,医生也不明白为甚么胎儿会忽然移动,转了将近一百八十度。照这情形是无法自然分娩的,必须动手术才行。他想起前几次流產也是因为胎位忽然变化,难道这次依然不能倖免?
    医生叫他不必担心,密尔瓦基有最好的医院,而且这并不是甚么困难的手术。但黎泰放心不下,坚持要回纽约的医院。
    他立刻包下一架小型飞机从最近的机场飞回纽约。三个小时后,蜜雪儿躺在手术台上,恰好羊膜也开始破了。
    黎泰在手术室外的走廊心急如焚。
    他最担心的不是孩子,所有医生都说这孩子十分强壮,生命力旺盛;他担心的是蜜雪儿虚弱的的身子能不能撑下去。动手术必须大量失血,一想起她苍白的脸色就觉得不安到了极点。
    葛然和一大帮弟兄们都来了,大家都忧心忡忡却又一个劲儿地劝黎泰不要担心,一定会母子平安的。就在他觉得心烦意乱想一个人出去抽根菸的时候,护士忽然跑来说有人打电话到医院,说有要紧的急事一定要他亲自接听。
    都甚么节骨眼了还能有更重要的事吗?正想回绝时护士告诉他对方自称「康有为」。
    这通电话不能不接了。他清楚康有为谨慎的个性,只要他说重要就肯定是天大的事。
    「有为,出了甚么事?」
    「抱歉,黎先生,这事儿本来不该告诉你的,但我刚才听人说蜜雪儿要生了,我想你可能会有些想法,再三考虑之后还是决定听听你的意见。」
    「到底是甚么事?」
    「老爷子派我去杀一个人。一个跟你很亲密的女人。」
    黎泰心头彷彿被铁鎚重击。
    之前葛老大就说过想杀了j,但当时葛老大也说j是他的女人要他自己处理,怎么又要派人去杀她呢?而且动手的是康有为──这些年来只有执行最重要的任务才会派康出马,因为他办事万无一失,他想杀的人绝对没有活命的机会。
    「为甚么?」
    「你在白河的这段时间发生很多事,老爷子交代不能告诉你,让你专心陪蜜雪儿。而这些事,让老爷子决心要除掉她。」
    「老爷子为何要这样?你给我说清楚。」
    「是。那个女人跑去找老爷子,扬言谁敢妨碍你们在一起就要灭了谁。她可不是说空话,这几个月她透过许多关係,大概是凭藉美色吧……她找上了一个德州参议员名叫乔?昆丁?米尔顿。你应该知道这个人。
    「米尔顿最近出任司法委员会的主席,之前还组成一个专门打击帮会势力的跨部门会议,早就想对我们动手了。前阵子不是还开听证会弄掉五宝的查尔斯邓兄弟,这你也该听说了。
    「大哥,我不知道你到底对她说了多少事,那女人自称非常了解内情,打算出面指证老爷子和其他兄弟。我在司法部的内线说,米尔顿这次很有把握能将我们一网打尽,还将那女人称作『王牌』……
    「不过那女人开出条件要求放你一马。米尔顿之前始终犹豫不决,直到今早内线传来消息说米尔顿已经决定接受她的条件,正在与各部门协调中,快的话今晚就会有大批fbi探员将那女人带走。你知道,一旦落入fbi手里就没人动得了她了。」
    黎泰愣了半晌。
    j对于爱情的执着竟然到了这地步,不但跑去蜜雪儿身边作怪,甚至借用政府的力量打击妨碍她的人。如果放任不管势必危及组织与生意,让弟兄们都陷入危险之中。可是……
    「我始终把你当作大哥,但葛老爷子的命令我也不能不听。他说这事儿不能让你知道,必须乾净俐落,还说这样做也是帮你一个大忙好让你不必再左右为难。你觉得呢?蜜雪儿快生了,我不知道你有了孩子之后会如何看待和那女人之间的事,也许你不希望她死………
    「我现在就站在那栋公寓对街,随时都能动手。
    「给我一句话吧!只要你叫我停手我就停手,即使被老爷子处罚甚至让整个组织跟着陪葬我都不后悔,因为该负责的人,是你。」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听见好几次投币到公共电话里的声音,始终犹豫不决。
    一向果断的黎泰竟然无法说出半个字,只能望着医院柜檯墙壁上的排班表发楞。排班表上密密麻麻的字他一个也看不进去,眼前浮现的是j美丽的容顏。
    ──那是早晨起床未施胭脂的脸,长长的睫毛、深情款款的眼神、个性强烈的嘴角………
    他终于体认到j的爱情是一种毒,戒不掉的代价就是死。一个女人胆敢向黑帮公然挑战,不仅仅是对爱情执着,简直就是寻死的行为,聪明的j不会不清楚后果。她享受着危险的快感,对那毒素上了癮,甚至将追求爱情与追求危险融为一体,再也分不清。
    黎泰给她的确实是最接近死亡的恋爱,同时也是最接近恋爱的死亡。在她被康有为杀死的那一刻,或许爱情能衝到最高点吧!
    奇怪的是,他在应该充满消毒水味道的医院里,居然闻到那股酸辣汤的香气。
    忽然耳边响起欢声,一个手下人急促地衝到他面前嚷着──
    「生啦生啦!母子平安哪!恭喜黎先生!」
    他静静地掛上电话,跟随来人奔向手术室。
    两小时后,他赶往那栋红色公寓。
    公寓已经被熊熊烈火吞噬了。大批消防人员拼命洒水抢救却无法控制火势,整条街都被消防车和警车堵住。街边无数群眾拥挤围观,飞灰不断飘撒在他衣服上、脸上。
    突然觉得眼睛有些刺痛,伸手揉揉才发现眼眶含着泪水。
    群眾当中有几名衣着整齐的高大男子,渐渐靠近黎泰。他知道这些人是fbi的探员,原本打算将秘密证人带去安全的地方保护却来晚了一步。他们眼中也有着熊熊燃烧的怒火。黎泰没有任何抵抗就跟他们走了。
    他没有犯罪嫌疑,火灾发生时他正在医院陪着刚生完孩子的太太。探员们能做的只是轮番逼问、恐吓、破口大骂,而他却一言不发直到葛进武赶来,将他从拘留室带走。
    临走前一个刚回来的探员将一叠照片扔在黎泰面前,是火灾现场的照片。
    烧得面目全非的屋子中央有一具焦尸,焦得不成人形,生前的美丽已被蒸发殆尽。探员直盯着黎泰想看他的反应,但他早已学会将情绪封闭在心里,脸上佈满了冰霜与岩石。
    「仔细看哪!那是曾经深爱过你的女人,你给我仔细看清楚!该死的王八蛋,知不知道她一心护着你?作证的条件就是要求给你特赦。真没想到你居然是这么残酷的人!走着瞧,我绝不会放过你这种人渣!」
    探员用力揪住黎泰领口,恨不得将他活活掐死。他摔开对方的手,冷冷道:「拿根黑木炭来就说是我的女人,我的女人也未免太多了吧?」
    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去。
    黎泰的心中有某部分已经随那场大火一同死去了,接下来只剩下过日子,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他没有流下一滴眼泪,转眼间就恢復成以往那个冷酷而练达的强人,明快地处理一切。
    那个探员并不是空言恫吓,fbi更不是银样蜡枪头,他们的确开始行动了,并且还联合了州警、海关、缉毒署、fda(食品药物管理局)等,跨部门展开包围攻势,甚至与亚洲几个国家的警察部门共同行动,成功切断他们长年依赖的毒品原料来源。
    可黎泰也不是省油的灯,他找了好几个参议员帮忙关说、谈条件,还威胁只要他入狱一定会抖出许多犯罪内幕。当局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一旦将那些内幕闹上了檯面,上百个联邦与州政府官员将被株连其中,甚至连军方高层都有人要倒楣。
    当时正是越战吃紧的关键时刻,北越发动了「復活节大反攻」,美军即将撤离越南,如果国内政坛发生丑闻后果将不堪设想。黎泰利用了这个敏感时机提出各种条件,包括将资產全部移往海外。但fbi也不干示弱,扬言如果不能消灭这个犯罪集团寧可被揭疮疤也在所不惜。
    双方最终达成了共识──黎泰全身而退,并且以秘密证人的身分指证包括葛然在内的数十名黑帮干部。
    1973年六月,黎泰带着蜜雪儿和不到一岁的儿子前往台湾,在他上飞机那天许多人遭到逮捕。
    黎泰出卖葛然的动机到底是甚么呢?也许不完全是为了自保。
    也许他内心深处对葛然有恨,也许恩断义绝是他告别那段恋情的唯一方式,也许………
    无论如何都不会有人知道了。
    ※※※※※※
    「少白,你认为呢?」
    葛老大睁开双眼,手中的雪茄也燃到尽头。
    「猜不到。我一向不怎么清楚阿爹的想法。这些往事他从没对我提过。」
    我帮他将手里的雪茄拿到菸灰缸捻熄。
    看着老人精疲力尽的脸,我提出最后一个问题。
    「可以告诉我j的全名吗?」
    「j啊………christinaj.。」
    「j是缩写吧?」
    「嗯,j是jiang的缩写,她的中文名字是『姜凤仪』。听说现在还找得到她当年的钢琴唱片。
    「她也是个不得了的女人,如果不是认识你阿爹她现在可能还过着幸福的人生吧,谁知道。人生就是这么回事,事过境迁再回头看,一切都彷彿注定似的。」
    葛老大指着墙上最靠边的一张照片:「那个就是姜凤仪。」
    我走到墙边,还没将相框拿在手里就已经确认了心中的猜想。
    拍照的角度是从侧面拍摄正在弹钢琴的女人。那张美丽的侧脸──长睫毛、充满灵气的鼻樑、嘴角微微上扬──曾经有两週的时间我天天捧着、亲吻着这张脸。
    「那张照片就是她为了接近你妈妈,混到这宅子里那段期间拍的。我以为早把它扔了,出狱后再回到这里时,整理旧照片才发现还在。我想,也是一场缘份,就让她留下吧。」
    如果不是葛然隐瞒了甚么,就是有些连他都不知道的事。
    j到底是怎么死的?在这宅邸住了一个月,到头来妈妈的问题依然没有得到解答。
    女僕连门都没敲就急急忙忙跑进房里,在葛老大耳边说话,表情哀愁。葛老大听到一半便用力睁开双眼,嘴唇微微颤抖,显然正在压抑激动的情绪。
    女僕说完话走了。葛老大的表情渐渐转为悲哀,那悲哀彷彿将这个肥胖的老人一下子掏空,变成一具松垮垮的皮囊。
    「怎么了?」
    「刚才是台湾打来的电话,说蜜雪儿过世了………是自杀。」
    我双手一震,姜凤仪的相片坠落在地上,摔了一地碎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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