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歪着头打量面前这位胖子。依旧是全套白西装、桃红色领带、右前方的口袋像吐舌头一般露出一小截手帕,也是桃红色的,比领带的桃红浅一些,接近粉红。白西装虽然作工挺好,但穿在这人身上只有扩大他肥胖的效果──也许是故意追求这种效果,就像河豚把身体鼓胀成球形以便吓走敌人。
「我说的,都?是?事?实。」他刻意加重语尾音,彷彿以这句话为姜珮的故事画下句号。说完故事的赵盛,脸上恢復了黑帮角头固有的沉着神气,肚子前凸。他似乎没有理由说谎,但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你有看新闻吧?应该记得去年的绑架案。」他说。
「嗯,当时新闻天天在报,走到哪儿都听人谈论着,我那时也猜想肉票很可能被杀掉了。不过,如果那件案子真的是你们干的,你怎么可能轻易说出来?」
「在道上混,有些事是含糊不得的,非说清楚不可。与其被阿公误会我背叛他,绑票勒索杀一两个人根本算不得甚么大事。总之这个案子、我和那小妞的关係,从头到尾都与你们黎家毫不相干,我不明白你们到底在怀疑甚么?」
的确是我逼他说出和姜珮的关係,如果不相信他的话一开始就没必要问了。绕了一大圈,我想解明的疑惑仍没能得到答案,却听到意外的事实。想不到姜珮竟然恶劣到这种程度,把她推给康海伦果然是犯了大错。
「不怕我报警抓你们?」我说。
「你好歹是姓黎的,不至于干出报警这么没出息的事吧?再说报警也没用,证据早就清理乾净了。要是担心被抓我也不会这样逍遥度日了。倒是最近常觉得有人在我背后盯梢,是阿公派人盯我吗?」
「该知道的时候就会知道。」
看样子再问也问不出甚么名堂了。直觉告诉我,赵盛一定还有些事没说,不过他连绑架杀人的事都说出来,再逼他也没甚么意思。
爸爸曾经说过,流氓的生命是很强韧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就是这种动物的本质,所以永远不能相信流氓。所谓的忠诚、友谊、道义、江湖规矩,在流氓的世界都只是可用的工具罢了,一旦不可用就必须立刻拋弃,唯有利益才是不变的真理。所谓「盗亦有道」只是一种错觉。曾经有个流氓为了偽装自己得了胃癌,咬破舌头假装吐血;还有人为了从敌人的绑缚中逃脱,不惜将自己的手掌切下来。连自己的身体都能这样果断地加以利用,何况是利用他人,说几句谎话就像喝白开水连一秒鐘都不必迟疑。
所以绝不能相信流氓。
如果赵盛说的故事是真,那么姜珮也有一副流氓的灵魂,而且还不是普通的坏,是坏透了的那种流氓。假使她真的是爸爸与姜凤仪的女儿,那就难怪她体内也有流氓的血液了。然而赵盛的话本身又不可信,姜珮究竟是不是姜凤仪的女儿也存疑,结果一切依然继续曖昧不明。赵盛的故事不但没有釐清我心中的疑问,反而令姜珮面前的雾更浓。
正要离开的时候,赵盛忽然想到似的叫住我:「她到底做了甚么危害黎家的事?难道……难道是跟夫人有关?」
我没回答,将这个问题淹没在柏青哥店里喧闹的电子音乐中。
那天夜里做了一个怪梦。梦中的我有个恋人,是个娇小可爱的女孩。我们的关係好亲密,彼此分享心事与感动,深深的互相依恋着。这份感情就像完全真实、理所当然的,像一把尺上邻接的两个刻度,女孩的存在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有些梦境会让人在作梦的当下就发现是梦,但这个梦太真实了,充满了日常的踏实感,丝毫没有虚幻的氛围可供怀疑。在梦中,妈妈活得充满生命力,像每个普通家庭里忙碌的妈妈,而爸爸是个慈祥又带点囉嗦的好男人,全家人挤在小小的旧公寓……而我对于这些一点也不感到奇怪,彷彿有史以来就是这个样子,爸妈、我和那女孩,四个人共度和谐美满的生活,每一天都充满了爱,像一幅清淡的水彩画那样舒服的风景………
然后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忽然醒来。
梦与现实的分界还有些模糊,依然残留着梦的气味,意识与感官暂时无法合一。我继续躺着,好像失落了甚么重要的东西,心情转而鬱闷起来。明明不曾拥有,一旦意识到那只不过是个梦罢了却又充满了失落感,那失落感以既真实又不正当的形状卡在胸腔,十分不痛快。
有人说,凡是產生了xx感就证明那个xx是假的,例如真正有成就的人不会常有成就感、看着立体的物件不会想到甚么立体感、对于明明没有责任的事却有强烈的责任感、在不幸的情况下努力营造幸福感、察觉了不需要察觉的事叫作敏感………
虚假的梦,產生虚假的记忆与虚假的失落感,却不能立刻随着梦的消逝而消逝。最不痛快的是,我失去梦中那女孩的「脸」,无论再怎么努力回想都想不起那女孩长甚么样子。要是整个梦境的记忆全部消失就好了,最讨厌明明记得每个细节却丢失了最重要的部分。
在百货公司的电扶梯上「偶然」遇见姜珮。我上楼,她下楼,在两部电扶梯交叉处同时发现对方。她在整整一秒鐘之内显露出惊讶的表情,就像洗澡时忘记关窗忽然发现被人偷窥似的,连我自己都觉得好像看见甚么不该看的东西。
其实这不是偶然的巧遇,我已经连续跟踪她三天了。
关于妈妈的死,警方以「自杀」结案。至于自杀的原因……多明白啊!就像和尚会唸经、老虎会咬人一样,精神病患的自杀完全没有多加解释的必要。老虎咬了人,会有人去追问老虎为甚么要咬人吗?然而我非这么一问不可;我不问,这世上就没人问了。
公祭结束后,妈妈的死彻底结束了,从现实事件转变为一个歷史纪录,成为档案架上的一个编号、日记里的一页、图书馆里的过期杂志、缴纳完毕的交通罚单。对大多数的人来说死亡就是如此,活人只能将死人搁在原地,继续向前走。但我暂时还不想将妈妈搁下。
查访了疗养院、探询了相关的人事物、仔细追查妈妈死亡前后姜珮的行踪,此外还能做甚么呢?目前得到的只是一些零零碎碎的线索,却拼凑不出事实,彷彿缺了百分之九十的零片的拼图,硬要加以拼凑只会在情绪上增添更多怀疑,而心中的假设依然无法证实,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正朝向证实的方向。我不断提醒自己不能太相信直觉,经常盘点着手上拥有多少「事实」,然而事实却少得可怜。如果爸爸知道的话肯定会嘲笑我的徒劳。
根据「奥坎剃刀原则」,我决定用最简单最直接的方式寻求解答───直接在姜珮身上找真相。电扶梯上那一秒的窥见,让我明白这个女人并不是牢不可破的堡垒,再怎么邪恶深沉毕竟只是二十一岁的年轻女孩。也许接触的面积增加能够窥探到更多讯息。
「嗨,好久不见。」
再次追上她是在一楼大厅,她慢条斯理逛着化妆品专柜,似乎预料到我会追来。她的神情已经充分整理过了。
「最近好吗?」
「抱歉,没去参加葬礼。」
「那种没意义的仪式谁都不需要参加,连我妈自己都没参加。」
「我好像应该对你说句『节哀顺变』。」
「别说了。对了,你和康海伦相处的怎么样?」
「挺好。我们现在住在一起,可能过些日子就要搬家了。」
「为甚么想搬家?」
「新生活需要新的房子,只有我和她两人的回忆的新房子。」
「真教人羡慕。」
「羡慕甚么啊!你不也有很多女朋友吗?」
「没,打从和你分手后就没再交女朋友了。」
「骗人的吧?」
「是真的。」
「不会是因为我吧?」
「就是因为你。不知道为甚么,忘不了你。」
姜珮的一双大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我,以一种不容狡辩的姿态直射出无声的质疑。在这么唐突的注视下我不能有一丝犹豫。
「不信吗?」我向前一步牵她的手,以最温柔的角度。她没有抗拒,却将眼神移开,话题也移开。
「你是来逛街?还是打算买甚么?」
「想买些秋冬的衣服,最近天凉了。你呢?有买东西吗?」
「还没看到喜欢的。」
「走吧,陪我吃顿饭。」
离开百货公司,我和她步行到附近一家日本料理店。她点了寿司,我也点了寿司,还要了一壶冰镇清酒。这家店不算高级,倒也不是那种会衝着客人像神经病似的高分贝嚷嚷「いらっしゃいませ!」的烂店。我考虑过带她去高级餐厅,但那样似乎有点太造作,暂时像现在这样就好了。
直到清酒送上桌,我才松开她的手。姜珮的脸上始终淡淡的,淡淡的粧、淡淡的愉快。
「前些日子我去了美国一趟。」我说。
「嗯,听小海提过。」
「去探望一个老人家,我爸的老朋友。他告诉我很多当年的故事,就是他们那一代的恩怨,充满张力的情节好像电影似的。」
「哦?有趣吗?」
「也没甚么。总之就是有些人伤心,有些人死了,还有一些以为死了其实还没死的人。」
「听起来真有点像电影桥段。」
「是啊,也不知是真是假,说不定只是老头子哄小孩。」
「哄你可不容易。」
听到美国的事她依然不动声色,那一秒鐘开的窗被封闭的严严实实。我想再这样试探下去只会让她更加防备。
「如果你愿意,会知道我这个小孩多容易哄。」
她又看了我一眼。我趁着斟酒避开她的目光。
「在一起的时候我就没哄过你,现在更不会。」她接过酒来一口喝了,脸上的表情看不出任何喜怒哀乐,甚至不知道她的话有几分认真。
「我知道你这人总是很有效率的,甚么天凉了来买衣服,好巧唷就遇到了我,你是专程来找我的吧?」
「这个嘛………」我故作尷尬状。被她识破是好的,我原要她知道我的故意。
「你又何必找我呢?我都已经跟小海在一起了,是你要我们在一起的。后悔了吗?」
「嗯。」
「可惜,晚了。」
「真的爱上了?」
她没回答我,伸手接下厨师端来的凉拌牡蠣,低着头逕自吃起来。店里客人不多,有一对男女低声交谈好像有点严肃的话题,还有个穿西装貌似上班族的男人边吃生鱼片边阅读报纸。女服务生专注地观赏水族箱里的黑鯛,用手指戳着鱼缸玻璃却完全无法引起鱼儿注意。等我将目光重回姜珮身上,她已经吃完那碟牡蠣了。
「真的爱上了?」我又问一遍。
她用纸巾擦擦嘴,以彷彿评论菜餚的口吻说:「怎么说呢……三年前来台湾的时候,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会遇上你,遇上小海。人生好像偶尔就会这样,某个时刻突然来到,突然就不一样了。还记得那天吗?三个人一起去海边玩,就是那样的时刻。在那之前与在那之后相当明确的分为两个阶段,没有过渡期,没有缓衝,没有重叠………也许有吧,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就好像中山北路往南走,忽然就变成中山南路了,那么两条路交接的那个十字路口究竟算中山南路还是中山北路呢?明明是一条又宽又平坦的马路,每天几万辆车子经过,却说不清楚它的路名是不是很奇怪?如果你今天经过那儿,你只会说我经过了中山南路和中山北路,完全不提那个路口,彷彿它不存在似的。如果两条路是紧密连接而没有任何过渡的阶段,那么交界线又该画在哪里呢?很大的十字路口耶!」
「不奇怪啊,那条路不是没有名称,它就叫『中山南北路交叉路口』。如果你在十字路口中央被警察开了罚单,罚单上写的违规地点应该也是这个……大概吧。」
「所以它的名字就是它存在的状态?好比我的名字不叫姜珮,叫『黎少白的前女友』?而你的名字叫作『姜珮的前男友』,然后我又变成『姜珮的前男友的前女友』……」
「照你这么说是有点奇怪。」
还是不太明白她想说甚么。或许她想说的不在于「说甚么」,而是「我们正在像一般人那样吃饭聊天」这件事?
「正因为奇怪,所以弄不明白。然而即使不明白也不要紧,只要你越过那个路口就来到中山南路了,不会因为不明白这件事就搞不清楚自己正走在中山南路上,大部分的情况都是很明确的啊!」
「就像你现在的状态?很明确是『康海伦的现任女友』?」
「很明确。」
「不能带你走往另一个路口?」
「不是不能,是不要。」
我握住她的手,从她的掌心传来微微一震。再一次窥见些甚么。
打算用熬不住百般思念、突然感情溃堤式的动人告白,对她说:「离开后我才发现自己真的爱上你了,无法停止,再也无法压抑………」却好像身体里某个机件卡住似的,没办法流畅地说出口。
我忽然想起「夏晓天」这个名字,背脊发凉。
「还能再见面吗?」
挤了半天才挤出这句,但姜珮没有回答。
在那之后我们又见了三次面,每次时间都很短,都是她主动表示该回去了。我问她是不是担心小海起疑,她的回答并不是「有甚么好怀疑,我们又没干嘛」,而是直接承认自己担心。
「绝不能让她知道我们见面的事,答应我。」她郑重交代。
这是不是间接表示她对我仍有情意?暗示「不是不想和你在一起,只是不想伤害小海」。每次见面的时间虽然不长,但总有几次偶然触动恋爱话题,或者说「恋爱式的话题」。我小心翼翼的栽培那种子,期待看见开出怎样的果实。
会是怎样的果实呢?这个冷酷的女人会不会真的爱上了我,在爱情冲昏头脑的情况下不小心说出我想知道的事?又或者她故意让我以为爱上了,正在一步步引我跌入某个陷阱中?我的下场会不会像夏晓天那样?
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冒险试一试。
第四次见面,我和她约在「único」。四个多月前和她初识的那晚,我在这儿喝到烂醉被她带回家。想起在一起那两週的时光,我的确是快乐的,几乎以为自己深深坠入情网,当时的强烈情感一直留在记忆的库房中,被贴上相当特别的标籤,偶尔经过打开门瞧瞧总是一再感到心绪颤抖。
当时为何忽然抽身离开?为何感到莫名的强烈的不安?也许可以归功于我发达的第六感,在无意中窥探到姜珮的邪恶本质因此落荒而逃?又或者我的离开只是单纯出于对爱情的恐惧,潜意识排斥让自己沉入幸福的牢笼,那样的话,我等于被自己的颓废拯救了,就好比身体太差而被免除兵役却因为不必上战场而保住一命,那些身体好的反而被自己的健康害死。
这些想法是不能说的,说出口的是「分手让我不断悔恨,整颗心被思念给淹没,几乎灭顶,直到再见到你才又开始有了呼吸……」我总能把这类肉麻的语言说得很动听,听起来就像三岁孩子似的真诚。长期培养的诱惑女人的招数,没想到居然有拿来报仇的一天。
「我一直没问你为甚么要把我让给小海,现在也不会问。无论理由是甚么都没意义,重要的是结果。」
「结果?我没看见甚么结果,只是目前你和她在一起罢了,情况随时都可能改变。唯一的问题是你的心,我怎样都看不穿你的心意。这是最大的挫折。」
「你不明白,我和她的缘分很深。要是没遇见她就好了,就甚么事都没有,一旦遇上了就万万不能分开,一生一世都要对她好。」
único和平常一样,从晚上九点多就开始高朋满座,气氛热络,一扇门区分里外两个世界。室内几乎没有灯光,每张桌子都点着蜡烛,较大的桌子用大烛台点上七八支,墙壁上、走廊和房柱也是,整家店里上百支蜡烛烘托出既光明又隐幽的矛盾情调,在光明与闇影交错之间,每个人的面孔都变得扭曲,或者在扭曲中呈现出另一种真实。
隔壁桌是一群变装癖的聚会,有几个看不出是男是女、皮肤白皙的年轻人,打扮不合时宜却十分融入这种光影摇曳的氛围;另外几个很明显是男扮女装的中年人,厚厚的粉掩盖不住鬍渣,笑起来露出男人才有的大颗牙齿。他们兴高采烈讨论着出国参加游行的事,游行的主题不明确,似乎更关心活动过程怎样弄得更精彩。
我们的轻声细语一度被隔壁桌的笑闹声遮蔽,听不见彼此声音,于是我将椅子拉近她,手腕环绕她的椅背,以两公分的距离在她耳边低语。她吃吃地笑了,在谈笑的摇晃间她的脸颊有意无意碰触我的嘴唇。心中那块神秘领域又开始颤抖了起来。
想吻她,却又不想。我稍微拉开距离,只用手指轻轻撩拨她亚麻色的发丝。
「好挣扎唷………」她忽然这么说。
我以为自己的挣扎被她瞧出来了,没想到她说:「好想被你抱着,好想………可是一抱就完了………」
她抬起头望着我的眼,黑漆漆的大眼睛,整个灵魂洞开。不需要再窥视了,所有不该看见的东西都看得一清二楚。这个女孩,原来如此………
再次从交织的目光中抽离,才发觉周遭不知何时变得沉默。隔壁桌的变装癖们彷彿享受着某种尽在不言中的交流,互相面露呆滞的微笑,喷了一桌子香菸。凝重的烟雾在烛光映照下结成块状云,好像泛着红色光泽的果冻;偶尔有人叹息,玻璃杯的轻轻碰撞,恋人们十指交握。处心积虑的语言被丢弃在桌脚下,隐匿在烛光照不到的暗地里。
取代语言的是香颂女神爱迪?琵雅芙的《lesamantsd`unjour》,意思是「一天的恋人」。深情的独特的香颂唱腔带些哀愁,老唱片夹着杂音的旋律让人有一种置身错误时空的错觉。也是在这样离现实的岸边很远的海面上,我不知不觉放下了许多东西,牵起她的手。
一天的恋人,一天就够了。
离开único,夜幕低垂,微凉的清爽空气把我带回地球表面。正要送她上计程车时发现她哭了,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想拉住她说几句话,她忽然转身扑在我怀里,紧紧贴住我的胸膛。
「不要再见面了,我不要!」
那一瞬间,我好想说出心中所有的疑问;我也知道,只要这一刻牢牢抓住她,就能得到一切解答。但我甚么都没说,就这样放手让她上车离去。
失败了。
我的心被失败掳获,舔拭着失败的羽毛,被流放到充满失败的颓废地界。还能怎么办呢?算了吧,做甚么总是徒然。
失败者最好的去处,就是回家。
家里不似以前那么热闹了,异常地冷清。本想直接回房睡觉,却改变主意去和爸爸打声招呼。记得公祭那天他有点感冒,一直咳个不停,也不知道痊癒了没。我直接进到后院那间蓝色琉璃瓦的屋子找他,却不在,找人问了才知道他待在妈妈的房间里。家里人说他这几天经常待在那儿,有时一待就是好几个鐘头,他们都担心得很。
上了二楼走廊,见到有个穿西装、戴黑色胶框眼镜的男人,坐在妈妈房间门口。那人向我点点头。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和姜珮在日本料理店,有个西装男的背影,之后在不同的场合也有几次,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人叫陈焕民,是爸爸的秘书,专门帮他处理既重要又必须保密的事。难道爸爸叫他跟踪我?
从向我点头后,直到我走近妈妈房间门口陈焕民都没再看我一眼,也没说话,像个泥菩萨似的端坐着,让人怀疑刚才的点头是不是错觉。
我犹豫着举起敲门的手,又放下。就让爸爸一个人窝在房里享受思念的折磨吧!这是他欠她的,而且是还不了的债。很难不这么想:如果他对妈妈好些,她也不至于病得那么重;不必去住疗养院也就不会让人有可趁之机。然而捫心自问,我自己对妈妈又好到哪儿去?曾经花多少时间陪伴她、关心她?我花在泡妞的时间远不止这些,有甚么资格责怪这个丧偶的男人?我们父子的罪是一样的,我们都是害死妈妈的共犯。
「回来啦?」房里忽然发出声音。没想到六十岁老头的听力居然这么好。
我推开门叫了声「阿爹」。
「进来,陪我聊两句。葬礼那天没甚么时间说话。」
我挪了把椅子坐在书架前。书架上一尘不染,整整齐齐按照妈妈特有的方式排列。妈妈说,每本书都有她自己联想的「风景」,有些是葡萄园、有些是火车、有些是高礼帽、有些是小蜜蜂。她将风景近似的书放在一起,例如麦田与稻田的书就放在一起,蜜蜂与玫瑰花放在一起。不明白的人完全看不出规律,像蜜蜂代表的是《伊甸园之东》,玫瑰花则是《牧神的午后》。我也不是很懂她的想像,比方《牧神的午后》只让我想到羊。
爸爸的眼神呆滞,嘴角下垂,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感冒好了吗?」
「嗯,没甚么咳嗽,就是晚上头疼……睡不着。」
「你最好多穿点,最近夜晚开始变凉了。」
「死不了……你怕我死左你就变成孤儿啦?」
「我看起来像怕当孤儿的样子吗?倒是妈走了以后,你比较像孤儿。」
「嗯……貌似这样呢!」
看他那副憔悴相,高大的身躯彷彿崩坏的土墙般堆在摇椅上,不禁感到怜悯。爸爸毕竟老了,无论年轻时多强多霸气,终有能源枯竭的时候,每个人的老态看上去都差不多。我正想说句软和的话安慰他,突然捕捉到一道隐约的犀利的目光。
「你最好不要搞太多花样。」他嘴唇微动,低哑着声音说道。
「甚么花样?」
「到处问东问西,调查这调查那,学人家当侦探。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去台东的事?还有赵胖子、赖林、荷兰饺子那边你都去过了。你到底想查甚么?」
「查些你没兴趣的事。」
「我有没有兴趣你甭管,再搞下去小心惹祸上身。不过我的话你大概听不进去吧!你从小是个就不听话的衰仔,大学也不念,公司的事也不想管,成天就知道跟女人鬼混,现在混出毛病了是不是?早晚冚家栽在女人手里。」
「像你一样吗?」
「收声!不知死活的衰仔。有个叫姜珮的女人,你离她远点!」
「你是不是知道甚么?」
爸爸一拍扶手,嗓门忽然上扬:「我才想问你到底知道些甚么!大老远跑去美国,听一个垂死的老头讲鬼故事,有趣吗?係啊,你係听了一些说法,回来印证一下发现甘巧嘅!其中必然有诈。好睿智!好醒目!好叻!除了你之外其他人都是蠢货。哼!你没见过的厉害脚色多了去!像赵盛那种古惑仔一先令都不值。不必惊讶,你小子有几根毛我数得清清楚楚,叫你不要碰的人你就给我走远点,否则我打断你腿!听见没!」
他激动地站了起来。我以为他要揍我,却是转身走到五斗柜前拿起一封信。
「我以前就同你讲过,流氓是不可信的。你以为葛老大是甚么人物?他蹲在牢里灌腊肠就能控制整个美国东岸!却无聊到花一个月跟你个小囝仔讲故事?係,我都係流氓,我的话你也不必尽信,但你总知道我不会害你的。不要再搞了,儿子,安分点没坏处的。」
我琢磨着他的话,心想他一定知道些甚么,再也忍不住了。
「告诉我,姜珮就是j的女儿,对吧?当年葛老大下令杀死j,派去杀人的康有为却留了j一条命,是你的意思吧?因为j当时已经怀了你的孩子,你命令康有为留下她母女俩的命,将现场偽装成火灾,然后叫她们隐姓埋名躲起来。可你没把她们照顾好,她们一直过着颠沛流离的逃亡生活,一直在贫困的边缘挣扎。为甚么呢?难道葛老大知道j没死所以继续派人追杀她?你为甚么不乾脆把她们接来台湾?是不是你和葛老大之间有甚么妥协,还是因为与葛进武生意上的合作、利益交换?所以姜珮恨你、恨葛然、恨世上所有人。然而她无法对抗你和葛然,你们太强了,她只能挑一个精神病院里衰弱的女子下手,装神弄鬼把她吓死。或许她还想绑架我也说不定,把我扔进古井里活活淹死!要报復你,有甚么比弄死你的老婆儿子更痛快呢?阿爹你说啊!是不是这样?
「当然这些都是我的想像,但我没办法不去想,如果不是妈妈这样不明不白死掉我根本懒得管你们那些破事!而今,最大的疑问是,到底姜珮是不是来找我们报仇?妈是不是被她害死的?你要还算个男人就必须给个说法!」
爸爸一度高涨的气势在我的追问下溃散,土墙再度崩坏,垮进了摇椅中。缩在摇椅中的老头就像个普通的缺乏钙质的老头,疲惫的神情委靡不振。
我怕再逼问下去会当场把他逼死,于是沉默从我的话音断落处降临,父子之间彷彿有张拉紧的弓,弓弦紧捏在我的手心。良久,爸才开口:
「无所不知,无所不能,黎泰就像上帝是吧?嘿嘿……」他的嘴角露出苦笑,苦多于笑,「是吗?你也这么觉得?小子,你从我这儿是得不到答案的。或者你以为远在美国的葛老大能给你答案,可惜了………」
他将手上的信递给我。我接过来一看,信封上写着我的名字,尚未拆封,邮戳是前天收到的。寄件者内详,地址是美国威斯康辛州白河郡。原来是葛老大的信,我急忙拆开看。
少白如晤:
速来见我,有关蜜雪儿身故一事另有隐情,我将亲口相告。
我视蜜雪儿如己出,亦视你如亲骨肉,痛心疾首唯有你我二人与共!
勿同你父多言,他不是好人。
葛然字
短短几句话,那张老泪纵横的脸、躺在病榻上的肥胖身躯油然在目,我甚至闻到信纸上散发的淡淡的雪茄菸味。忽然想到这封信既然寄到家里来,爸爸会不会已经看过了?虽然信封不像被拆过。葛老大也是因为怕他偷看,所以不肯直接在信上写出所谓的「隐情」吧?
爸爸察觉我的视线,也猜到我的疑虑。
「我没偷看。第一,没必要干这种低三下四的事;第二,偷看也没意义。葛老大既然敢把信寄到家里就料到我会偷看,所以信上一定不会写出甚么重要的事。我说对了吗?他是不是叫你不要相信我?嘿嘿,果然是我的好老大,给你的教导如出一辙。」
他是指「不可相信流氓」这一教导。这点我很清楚,无论是赵盛、葛然还是爸爸,他们这些人都是不可尽信的。这世上还有谁值得相信呢?那个我最相信的人已经死在台东的海边,灵魂大概早已飘回蒙地欧小镇了吧?
那么,小海呢?手牵手一起长大的同伴,信得过吗?会不会在姜珮的迷惑下,也像那个赵宝家一般出卖朋友?她毕竟那么深爱着姜珮,爱到不惜将自己洁白无瑕的灵魂丢进泥泞里……
不会的,我相信小海,如果连她都不信我也不必活下去了。所以无论如何都必须把姜珮从她身边拉开,即使以看似背叛她的方式进行,即使那句「不要再见面了」依然縈绕在心。
「我要去一趟美国。」我对爸爸直说:「葛老大要我去见他,说有事情必须当面告诉我。」
「你没有听清楚我的话。」
「我听得很清楚,就算打断我的腿我也要去!」
「我刚才说『可惜了』。为甚么可惜呢?也是命运使然啊!这封信是前天收到的,你当时要是在家,立刻搭飞机前往美国还能听葛老大讲讲故事。可惜啊,今天早上我接到越洋电话,说葛老大病危,已经陷入深度昏迷了,恐怕捱不了几天。两张机票我已经买好了,明天一早的飞机。」
「两张?」
「本来打算让焕民同我去,还是带着你好了。运气好的话也许还能见葛老大最后一面。不管他怎么看我,毕竟兄弟一场,原本之前就想去探望他,因为你妈出事才耽搁下来,没想到………」
心下顿时一片茫然。看到葛老大的来信原以为事情终于有了曙光,结果依然是无解。爸说的没错,就像命运的摆佈一般,只要早两天回家结果可能完全不同。又或者和姜珮顺利进展,忙着谈恋爱也不会有回家的心情,爸爸更不会主动叫我回来拿信。他大概会悄悄往返美国一趟,过了很久以后才轻描淡写告诉我葛老大的死讯。
「叫唤民进来。」
我还没站起来,陈焕民就自己开门进来了。依然是毫无表情的一张脸,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没有一丝凌乱。以前从来没仔细留意这人,这时才发现他看似消瘦的身板其实充满力量,站在爸爸身边就像根铁柱似的。
「继续盯住那女孩,别让人动她,也别让她搞花样。至于赵胖子……你看着办吧!他知道太多事了。明考斯基的下落查清楚没?」
「还没查到。」
「继续查。如果在我还没回来前就查到了,你就自己动手吧!」
「是。」
我很想确定所谓「看着办」、「动手」是甚么意思,但我知道他是不会让我过问的,就像人们常说「有些事情不知道比较好」。爸爸指挥若定的神态,人命关天的事就这么随口交代几句,或许他不像看上去那样老朽吧。想起赵盛那一身白西装,心里不禁有些遗憾。
第二天一早,我和爸爸两人搭飞机前往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