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娜小姐?」慵懒的巴黎口音。「我是安东的搭档,伊纳丝。」
夏娜想起那个背影,和安东跟她说「我需要你」那句话的温柔嗓音。
「你不认识我,但你的履歷是我挑选的,安东来台湾前,我不放心他,所以要求调查局一定要帮他安排一个懂法语的助理,你现在可能也知道了,他不是个会照顾自己的男人,工作起来什么事情都不管,连饭都不吃。」她含笑的看着夏娜。
「安东跟我说你很称职,他不是还买了些礼物给你吗?在巴黎他就是个很大方的老闆,事务所的每个人都收过他的礼物,不过,敢把礼物退给他的,你是第一个,我能知道为什么吗?」
说到这里,她才给夏娜机会开口。
「帮他是我分内的工作,我没有理由接受礼物。」
她挑眉,灰色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情绪。
「这是你个人的习惯还是,」
「伊纳丝。」安东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在他的面前,和这个像时尚杂志走出来的女人并排,夏娜自觉笨拙。
他的眼神却专注的看着她,彷彿在搜寻着她不明白的线索,但话却是对伊纳丝说的:「我和夏小姐有约,你到房间里等我。」
他指的是伊纳丝单独的房间,但听在夏娜耳里却是另一回事。
伊纳丝没露掉她脸上一闪而过的沮丧,嘴角露出胜利的笑容。经过安东身边时,举手亲暱的拍掉他西装上看不见的灰尘。「那待会见。」她摇曳生姿地离开。
安东没注意到伊纳丝离去时的表情,仍旧专注的看着眼前这个纤细,但表情带着倨傲的女人。她还在生气他当时要求她离开吗?为何每次见面,他都无法猜到她会用什么样的面貌对待他?是一丝不苟的翻译、狡诈的眼线、脆弱的孤女、单纯害羞的女孩、还是性感却不自觉的女人?他昨晚的迷惑几乎矇蔽自己的理智,让他看不清夏娜真实的模样。
考虑到接下来要跟她说的话,他决定先将气氛弄得轻快一点。他将手上的购物袋举高。「我没有将送出去的礼物收回来的习惯。」
她两眼瞪着那个袋子,彷彿不明白那是什么。
「你对每个人都这么大方,难怪那么多人愿意为你工作。」
他皱起眉头,又是个他没见过的面貌。
「要不是因为尺寸不合,我倒愿意留下来自己使用呢。」他刻意轻快地说,不容置疑的挽起她的手,将袋子提带放在里面。
接触到他温暖的手,她抬起头看着他。
「夏娜,我为了在新加坡的事情道歉,我有我的理由,你不能继续留在那里…」
「我明白。」她打断他的话,她现在当然明白了他不能容许自己竟然对她產生慾望,急于要她离开的理由,那不是很自然吗?她不明白的是为何自己会忍受不了从他嘴里听到那个理由。
「那么你就不应该生气。」
她自嘲地笑道:「我哪有权利生气?」
他英俊的脸上浮现奇怪的表情。
她接着说:「我来是为了我父亲的档案,你拿到了?」
他犹豫着,夏娜的冷漠、温柔、伤心和热情他都见识过,但眼前这个夏娜却像个陌生人。
「是的,但是,我希望你再回答我一次,即使知道真相会让你难过,你还是想知道吗?」
她昂起头。「我想知道。」
他点头,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摺叠好的信封。
「这是你要的东西。不过,我不确定这是真相,但我信任你的判断力。」
她放下手中的袋子,接过信封,深吸口气后将里面的纸张抽出来。随着阅读的目光移动,她的脸色越发苍白。他忍不住后悔这个决定,或许沉雷远是对的。
「这不是真的。」最后,她轻颤着说出这句话。
他叹口气,一手按着她的肩膀。「那么,我建议你忘记它,相信你原本就相信的。」
她看起来一副即将晕倒的模样。「我不容许他们这样污辱我父亲。」
他轻柔地扶她在沙发上坐下。
「夏娜,这件案子太久了,军事的档案又很复杂,不是你能碰的。」
她摇头拒绝聆听。
再度叹气,他思索着该怎么让她放弃。
「沉副局长那边或许有线索,」他实事求是道:「假如他有确定的证据,知道真相,我不认为他会隐瞒你这么久。连他都查不出来,你又能怎么办呢?」接着,他压低声音。「假如你父亲不是自杀,那么,就是他杀,在军中发生这样的事情,背后一定有很大的黑幕,他那时或许是意识到生命遭受威胁,所以才要求沉副局长将你送走,你有没有考虑过,追查这件事情会对你带来多大的危险?连你父亲都保不住自己性命,那么你又怎么保护自己?」这也是他推敲出来,最让他担心的结论。
她仍旧固执的摇头。「我不在乎,我只要真相。」
「真相是什么?」他的语气转为严厉。「知道兇手?知道他为什么被杀?」他停顿一下,给她点时间思考。「这类事情兇手往往不是单纯一个人,而是一个他不应该涉入的事件。就算你有能力在事隔这么多年查清楚事件的来龙去脉,你又能怎么办?报復?凭你一个人的力气,要报復牵扯在里面的每个人?」
托起她苍白冰冷的脸。「夏娜,你听我说,你一个人是无法对抗腐败的。」
「但是我不能让他们这样污辱我父亲!」夏娜一向平和的脸露出憎恨的表情。
「你希望更改档案吗?到警察局註册,更改调查局资料?那又有什么意义?」
听着让她无可反驳的分析,她彷彿失去全身力气,依附着他手掌的力量。泪水缓缓流出。她是这么无力,没用。当年只能匆匆逃走,选择遗忘,现在有了线索,难道她只能再一次放弃吗?有生以来第一次,她心里涌起苦涩和愤怒交杂的风暴,威胁要把自己给吞没。
她闭上眼睛,父亲的脸突然无比清晰的浮现在她眼前,彷彿听见他的呼唤:
她感觉到温柔的手指划过她脸庞,为她拭去泪水。
睁开眼睛,看进安东温柔似平静湖水的蓝眸。
「夏娜,」他的声音里充满关切。「听我说。」手指像夏季的微风般来回抚摸着她被泪水浸湿的脸颊,他说:「我还有一点权力,你父亲当年经歷的事情,不是不可能查出来,但是我要你跟我保证,一旦知道真相,你会放手,忘记这件事情。」
她迷失在他声音里头的力量,突然间好想把一切都放下,就像这样依附着他的力量。
「你为什么不相信这个档案里的东西?」
他深深地看着她。「因为我信任你。」想了一下,他接着说:「人的有些特质是与生俱来的,你是个诚实坦白的人,你的父亲必然也是。」
本来止住的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滑落,全世界的人,那些爱护她的人,沉叔叔、群翰、姑姑,都希望她忘记这件事,只有这个人,这个意志比钢铁还坚硬,同时有着锐利、威胁和温柔眼神的男人,了解她生命里最深层的需要,她活下来的理由,并且愿意帮助她去追求。
他最后再叹口气,终止内心的抗拒,将她拥入怀中。
大厅的另一端。
有双手紧紧的握紧。
隐藏在暗处的那张脸上,带着狂怒。
***
林建国是个不起眼的瘦小男人,脸上的厚眼镜掩盖了他眼里的聪明和戒备。
身为国家军队武器研发室的主任,他所接触的层级和知道的秘密,让他学会了守口如瓶和低调行事,才是在军中立身之道。
然而这天早上,他实在压抑不住兴奋,手上拿着最新的反侦测雷达设计图,即使知道造价不斐,上层也抱持着外来和尚会念经的迷思,但这个国内科学家的设计,物理或电子通讯方面的计算縝密无误,只要是行家,都会像他一样惊叹于这个旷世之作。
他必须拿到建造的经费,只要成品出来,向外界展示证明试用结果,这个最新的高科技绝对会扬名国际。
国防部军备局局长的办公室外空荡无人,他皱眉,秘书到哪去了?平常那些让人觉得恐怖的守卫又到哪去了?
在门外隐约可以听见办公室里语调高昂的对谈。
「你要求的太多了。」他听到军备局局长,顾将军,的愤怒声音。
另一个语调奇异的声音,沉沉的听不清内容。
「我根本不记得夏威这个人,你不要忘了我们当初的协定,是给你调查局档案的全面调阅权,你也答应要将银行的资料销毁,从此不过问这件事。」
低沉的回答。
沉默。
「好吧,时间过那么久,也没有什影响了,你应该理解,追查这个案子只是在浪费时间。我能给你一个线索,夏威是当时军购处的专案主管。死前负责的最后一个案子是对美国的巡弋飞弹採购案,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你对他有兴趣,要不要追查下去,那是你个人的事情,我不会给你多馀的帮助。」
办公室里的对话进行一会,最后林建国看到门上把手转动。
他躲到秘书的办公桌下。
顾将军办公室里走出一个高大挺拔的男子,冰冷的脸庞上有着坚决。
看不出哪个国籍的外国人。
办公室的门敞开着。他清楚地听到顾将军讲电话的声音。
「是我,乐华来过。不,他问的是另一件不相关的事情。我不相信他查出什么东西。那个案子是研发者主导的,只有他才有完整名单,韩氏那条线他追不出多馀的东西。」
「您放心,研发者够隐密,我也派了人进行保护。我不懂的是,您为何要保护他?明明知道他会对我们造成威胁。」
「好,我明白了,我会照您说的话做。」
林建国纳闷的皱起眉头。
一个外国人?
他为什么会对夏威的案子感兴趣?协定?销毁银行资料?顾将军提到韩氏,难道是委派製造反侦测雷达的那间新加坡公司?电话里的人是谁?居然能让顾将军言听计从?
那间公司是他推荐的,他在美国时认识韩氏派出的工程师,肯定他们的製造品质,新加坡是个中立地,除了可以避免各国势力衝突,韩氏在新加坡官方的关係,也容易隐藏线索。而这也是顾将军期望的,台湾在国际间地位微妙,在某种程度上仰赖各股不同的国际势力,他不希望国家介入买卖,影响平衡的关係。
这是唯一在国内研发的科技,全世界都得仰赖这项发明,研发室大笔的经费秘密的转往那个偏僻隐密的实验室,研发者用发明品回馈,由他个人主导的交易,也有固定的成数,合法和非法的,匯进政府高层的秘密户头,顾将军因此而收入丰富。
林建国早就知道,但为了明哲保身而长久以来隐瞒所知道的事实。在顾将军眼里,他只是负责和研发者联络的管道。
他必须通知研发者这个外国人的事情。
***
夏娜抬头看见安东走进办公室。
她回想起沉雷远提过自己是最后一个见过夏威的人,他当时是军调处主任,或许当时调查的案件中有和她父亲相关的资料。安东离开调查局办公室前,调出夏威过世那年所有沉雷远经手的调查案件,让夏娜一一检查是否有可疑的线索。
她已经埋首在资料中超过七个小时了。
「累吗?」他问。
她摇头。
早上在饭店的会面,他对她的信任,和那个拥抱,改变了他们的关係。
在群翰身边,她感到安心,他的保护让她远离所有的危险和伤害,过着平静和平和的生活。但在安东身边,虽然情绪跟着起起伏伏,遭遇也诡侷多变,但奇异的是,她感觉到力量,一股和这个世界最强大势力作战的力量。他给她宣战的勇气,和一定会战胜的信心。虽然她并不知道要对抗的是谁。
「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他脱下西装外套,拉松领带,坐在她身边,翻阅桌上的资料。
「你以为我会让你再度超时工作,有理由向我要求加薪?」
他抬头看她,眼底有丝淘气。
「而且,你上次加班的酬劳,我都还没付清呢。」
当时的画面回到脑中,她涨红脸。
「你很容易脸红呀?」
她别开脸,冷冷的说:「有伊纳丝小姐在,你不需要在我身上练习调情技巧。」她好奇他怎么捨得将那么美丽的女友丢在饭店,花时间在她父亲的案子上。
「伊纳丝?」他彷彿不认识般的唸着这个名字。
想起早上在咖啡厅她见过伊纳丝,恍然大悟道:「她是我在巴黎事务所的助理,特别飞过来帮我处理事情,我可没有和同事调情的习惯。」声音里带着笑意。
伸出手将她额前的发丝拨开。
他眼里的蓝色变得更深。「捷运的案子已经蒐证结束,你不再是我的助理了。你父亲的事情也很快会水落石出。」
她以为他接下来会说他们的关係结束了,却听到他说:「在新加坡时,我犯了一个错误,那就是让你曝光,那个行程牵扯到另一个相较下危险许多的案子,你可以选择继续帮我,也可以选择退出,但无论如何,我都会尽全力保护你的安全。我在法国?lederé岛有间房子,你愿意的话,可以去那里渡个假,远离这些事情。」
他在建议她继续帮他吗?他需要她帮忙?一时间不知如何去思考,她抓住他的最后一句话,轻快地说:「?lederé岛上的房子,听起来好梦幻呀,不过那里的人全是贵族富豪,我去渡假,怕会降低乐华律师的层次吧?」
那是个全法国人都认识的超高级渡假胜地,在法国西部的大西洋海上,岛上充满隐密而豪华的别墅。
他上下打量她,捉狭地说:「说的也是,所以我们得好好改造你一番。」
「是不是你对所有的助理都如此大方呀?」
「你不再是我的助理。」他再度严肃的说:「即使你选择留下来帮我,那我们也应该是,」他停顿后说:「搭档。」说话的同时他翻阅资料的手没停,最后一个字刚在空气中落下,他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从档案中抽出一份报告。
推到夏娜眼前。
「可以翻译一下吗?」
夏娜深吸口气,强迫自己从他深蓝色的注视里回过神。
那是一份对美国的巡弋飞弹军购案的洩密者调查。
沉雷远龙飞凤舞的字跡写着:「因嫌疑人自杀身亡,全案无其他共犯,资料全数归回,无流露外界跡象,调查终结。」但嫌疑人姓名却没有提到。
她简单口译完后,安东深思的皱着眉头。
「怎么了?这份资料有什么特别的吗?」
「这个军购案是你父亲在军购处的最后负责的案件,也是沉副局长和你父亲唯一有交及的案子。」
她脸色刷白。「你是说,这里提到的嫌疑人是我父亲?」
她甚至没问他为何知道这件事情,心里再度涌上刚发现父亲档案时所感受到的被判感佔据。沉雷远自称是父亲的朋友,却将他当成嫌疑犯,在他被控通敌、洩密时,不仅没挺身而出,甚至做成报告以定他的罪。
「你父亲的死,一定和这个案子有关。」一旁的安东做出结论。
「还有办法查出更多吗?」
他露出一个自信的微笑。「只要有心,没有查不出来的事情。」
「安东,」她认真的看着他。「只要能查出我父亲的死因,我愿意帮你继续在新加坡的调查。只是,不知道我能帮上什么忙,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看着她,声音低沉。「既然你想留下来,我得另外想办法保护你的安全囉。」
「真的那么危险呀?是那个韩先生吗?他看起来就不像好人。」
「和我的目标比起来,韩先生善良的像个天使。」
他语气里的冰冷让她背脊流过一阵寒意。
「是私人的理由吧?」
他的神情看起来很遥远。「是的。」
她上次看到他出现同样表情,是在他们的第一次晚餐,她提起当年的往事时。
他后来跟她道歉,因为她的叙述让他想起母亲自杀的往事。
杜彭太太说他自童年起就得担心、防备自己的母亲轻生,后来他被送到住宿学校,他母亲终于成功的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她直觉安东在追查的东西,和他的过去有关係,和那个让她母亲失去活下去的理由的人有关。
她突然间感受到两人的相似处:面对亲人的丧生,而必须孤单的在这个世上活下去,然而他比她坚强,誓言要让导致他母亲自杀的人付出代价,坚定而强悍地朝着那个目标前进,反观自己,却屈于现实和身边的人所提供的保护和温情,而懦弱地选择遗忘。
她深吸口气,既然黑暗的祕密已经露出一线曙光,她再也无法回到过去,安于遗忘,她必须知道,为了她父亲,也为了她自己。
「让我帮你。」她用篤定的声音说道。
「即使会有危险?」他问。
她点头。「我相信你。」
他伸出手触摸她的脸颊,冰冷的触感,却深深震动两个人的内在,来自两人过去的共鸣,在寂静的室内回盪着。
「夏娜,」他声音沙哑。「你应该知道我要你。」
她的心脏颤动,体内涌出感动和喜悦。在他充满慾望的注视下,她忘了认识他之前的生活、忘了曾经在他怀里的另一个女人、忘了她对群翰的承诺。
他的吻、他的拥抱、他手指刮过她脸庞的触感、他撩起她发丝时的气息。
「我知道,我也要你。」最后那四个字是用中文说的,意识到自己用他不懂得的语言说出来的欲望,是这么赤裸裸,彷彿她这一生从没有这么诚实的说出心底最深处的需求。
习惯隐藏自己让关心的人安心,夏娜第一次感到轻松,彷彿体重去掉了一半。
这才是真正的她。自主、积极、有勇气去面对和对抗命运。也有勇气面对最私密的欲望的。
她脸颊上的手指力道加重。
她露出一个笑容,新的领悟为她带来自信,她大胆地说:「小心点律师先生,你忘了我对『调情』是没有抵抗力的吗?」
他的蓝眸闪过一道光芒,他看穿了她的把戏。「我很好奇后果如何?」
她昂起头,用眼角看着他。「看来你的抵抗力也不怎么样嘛!」
他朗声笑了。「没想到你学的挺快的。」
「彼此彼此,律师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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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一樵:?lederé是法国的梦幻渡假地点,在小说里写写以满足我的虚荣心,其实根本没去过,大家就让我做做梦吧!有兴趣的人可以参考这个英文简介:http://en.wikipedia.org/wiki/%c3%8ele_de_r%c3%a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