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匆匆走过这个陌生男子的身边,那黑袍男先是皱眉,接着露出一抹清淡的微笑,忽然朝我们说了一句话:「你们杀过人吧?」
「什么?」我跟成萱都被他的话吓了一跳,愕然看向他,但他的表情不似开玩笑。难道他这番话是认真的?或者,他是竞争对手派来船上放谣言的,以打击我和古照轩的合作关係?想一想,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事实上,我的确被指控是「杀人兇手」过,但那指的却是商场上的事。那时我在某商业活动中狠狠痛宰了敌对公司一顿,夺走他们的大部分客户,在他们破產前夕,还以相当低的价格收购其固定资產,并拉走几乎全数的工作人员。对手在谈判桌上崩溃,哭着吼道:「你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混蛋,连条活路都不给我们走!」还扬言要带全家大小一起跳楼自杀。
几天过去,没想到他们还真的差点跳楼了,让我吓出一身冷汗。幸好他们没跳成,就被警察给拦了下来,算是自杀未遂吧?有时候睡梦中,我会再次回到那天的谈判桌上,然后带着满身冷汗惊醒,才发现事情早已过了许多年。我不认为那是我的错,如果当时心软了,也会有其他公司做这件事。
唯一令我庆幸的是,成萱当时正出差到国外,对这件事不甚清楚。
正在回忆,那男子又说了我完全不能理解的话:「我远远就能闻到你们身上浓郁的鬼味,还在想是哪边传来的。你们惹到的傢伙可不小,看来死因应该是虐杀才对,否则不会有这么大的怨气,呵呵……」
什么跟什么啊。
我皱了皱眉,手牵着成萱快步走过,不想跟这个奇怪的男子纠缠下去。
从眼角馀光斜视,黑袍男站在白雾里,双手抱肩,远远地瞥着我们,目光如枚飞快的寒箭,像是先射中了目标,才离了弦般。接着男子消失在我们脑后,云雾杳然,重新朦胧一片,彷彿从来也不曾出现过这样的一个人。
走了段时间,我注意到成萱的脸色很难看,道:「成萱,你还在想那男人所说的话吗?」
成萱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那么荒诞的话,你就不必放心上了,大概是想从我们身上骗点钱花。」
成萱听了,脸上带着担忧的表情,缓缓说道:「杨,我也觉得这种事很难以置信,可是昨天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我……我实在无法不多想。登上这艘船后,我总是有种不祥的预感,一颗心老是揪着。」
我安慰道:「我们已经换房间了,不是吗?」
「如果不是房间不乾净,而是我们得罪了『什么』呢?」成萱的这句话让我愣了一下,我从没想过这种可能性。是啊,如果是我们自己引来的问题,就算换再多次房间也没用。寒沁沁的晨风拂上我的脸,一阵寒意立时爬过心头,如果换房间也没用的话,该如何是好……
也许,我应该再多跟那男子谈一些话。
虽这样想,我嘴里还是劝她道:「别烦恼了,我们自认问心无亏就好,行得正,就不怕事。」但我忽然想起那张眼神带着无法遮掩的仇恨、指控我是杀人兇手的脸孔,不禁有些心虚。
「这么说也是。」成萱朝我勉强一笑。
沿着坡道走了段时间,我们才抵达被花草树木所环绕的中央公园,因为大雾的关係,四面街道旁的店家都已休馆,一片空荡荡,全无人影。站在近处,手握着手电筒照去,只有爬梳在招牌上的藤蔓静静垂落,原本应该最是车水马龙的地方,如今已是一座死城。
「杨,回房吧?看起来都没人了。」成萱说。
「也好,省得吹了风,感冒得更严重。」我点点头,正待离开,微弱的喧闹声却隐约传入我俩耳中。那声音听起来像是从隔壁传过来的。还有谁也上甲板来了?我与成萱都被勾起了好奇心,往声音来源的方向走去,一栋暗灰色的建筑物挡在面前。光线投射在以为是死路的墙壁上,才发现有道门。
我轻轻推开门。
轻柔的音乐从门缝流泻出来,是很简单的节奏。但那一瞬间,我全身寒毛直竖。我听见了口琴声,那曲子在空气中回盪,一如昨晚。
「咿」的一声,门被拉得更开了些,一道丑恶的疤痕在我们面前现形,林秘书顶着油头,瞇着眼道:「可不是杨先生吗?还真巧,您怎么会知道这里──哦,这位女士可是成小姐吧!气质真是高雅。」他看到成萱时,眼睛都发了亮,接着热情道:「我们一起用餐如何?这边还有位子。」他将我们招呼到面海的位置去,我们拒绝不了他的热情,将手电筒收起,跟了过去。
虽说那位置面海,但海面上也泛着一层雾,窗户都给薰得白茫茫一片,坐什么位置都没有分别,唯一有差别的,大概就是声音吧。哗哗哗……哗哗……海浪轻轻拍打着船身的声音传到耳边,让我心神寧定许多。
音乐声又起。
此刻我才看见台上几名女子正抓着口琴吹奏,技巧纯熟,曲音绵密宽厚,看来是在这里驻唱的乐手。
想起听见口琴声的一剎那,我不由失笑。
在我们点的咖啡送上时,林秘书才道:「这里是船员餐厅,平时不对外公开,自成一个区块,才能够达到宣洩船员压力的目的;也亏您遇到的是我,否则没船员证根本没办法进来。」我巡视四周,发现这里的客人果然都是一身船员打扮。他们脸上掛着忧心的表情,看起来承受的压力还不小。
船员喧哗着,交谈的内容不外乎是这艘船的航期、船上游客的行径、这场大雾的停息时间,以及公司的未来走向。
成萱啜了口咖啡。「黑色曼陀罗号上,似乎只剩下这里不受大雾影响。其他乘客都还窝在房里?」
林秘书苦笑:「本来搭的人就不算多了,处女航又来这么一个大雾,古先生简直是一个头两个大。唉,最惨的是,许多乘客完全不体谅我们,嚷着要下船、要我们赔偿、给他们优惠……」他抹了一下脸,露出困扰的神色。「明明都是些有钱人,怎么还会讨这种好处。」
趁他不注意时,我跟成萱相视一笑,古照轩越烦恼,表示我们所能要到的酬劳就越多,不愁他不买帐。只能说这也是天意,偏偏从黑色曼陀罗号出航当天开始,就起了一场持续多天的大雾。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假意安慰,吃了一口煎蛋。
成萱指着不远处的琉璃花坛道:「对了,林秘书,我想请教你一下,那里面种的究竟是什么植物?之前在宴会厅中似乎也曾见过,一直不知道是什么。」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几株妖异的花朵在风中摇曳,花瓣是漂亮的深紫黑色,浓得像要滴出水,又如女人的唇一般娇嫩。
林秘书一口饮尽柳橙汁,左颊上的伤疤抖动着。
「你们大概没看过这样的植物吧?那就是跟本船同名的『黑色曼陀罗』,古先生非常喜爱这种植物,还特地为它购置专门的栽植设备,带上船来。这里放的还算是比较小的,古先生房里的那几株更是漂亮!」
「原来这就是……黑色曼陀罗……」成萱被勾起了好奇心,手贴在琉璃上,隔着向内看。
「这艘邮轮会取花的名字,是因为古先生个人的喜好所致囉?」我问。冷光映照下,黑色曼陀罗的外观确实高贵典雅,但一近看,只让我觉得透体冰凉,它绽放的花朵极其妖异,慑人心神,浑身灵魂像被吸走了一半,彷彿有名女子正轻轻抚着我的脸,向我诉说情话。怎会有如此邪气的花?真令人不敢置信。
林秘书点了点头,道:「严格说起来,除了这个因素外,其实这名字也取了一个和黑色曼陀罗相关的典故──」
他说到这里,我跟成萱不禁将身子向前倾了倾,以听得更仔细一点。紧接着,我更注意到喧哗声消失了,全场一片静寂,连口琴声也停了,整个餐厅的船员跟乐手都屏息凝神,准备听他说这么一个故事。看来也不是所有的工作人员都知道船名的由来,至少他们就不知道这个典故。
林秘书也发现到这件事,故意咳了一声,清清喉咙,以引起更多注意。
「因为平时替古先生处理栽植事务的关係,我也听了点传闻。据说,这是一个崇拜曼陀罗花的民族所流传下来的故事。
在他们的传说中,曼陀罗花都是有灵性的,特别是黑色曼陀罗花。每株黑色曼陀罗都是被贬謫的眾神所化,他们作尽恶事,因而受到禁錮。由于受到诅咒的关係,他们只有在黑夜的时候,才能绽放,并在白天时枯萎,永不见天日。
在夜里,只要你举起灯朝空中照去,往往能见到一缕轻烟从花身冒出,那缕烟就是黑色曼陀罗花的精灵,哭喊着想逃离诅咒的謫仙。他们在夜里嚎叫,却怎样都离不开那株花身。唯有日夜不停以鲜血供养那株花,让他们成长茁壮、吸收精气,他们才得以彻底摆脱诅咒。
所以说,只要你以鲜血灌溉,直至花朵绽放,精灵便会同意以自身法力实现你的一个愿望。
你们知道吗?实际上,黑色曼陀罗花最初并不是黑色的,而是红色的,因为里面流的是满满的人血啊!血多了,花瓣开始红得发紫、红得发黑,甜得浓郁,只要是栽种黑色曼陀罗花的地方,空气中总会瀰漫一股鲜血的气息。
因为,所有人都想实现自己的愿望。」
说完了。
全场沉默,久久不语,只有一个船员开口问道:「那么我们这艘船取的是这个典故中的哪一点?」
「实现愿望。」林秘书瞇着眼说:「黑色曼陀罗号就是一艘可以达成各个乘客美梦的豪华邮轮!我们不像刚刚的故事那般血腥,我们在做的,就是一个完成乘客梦想的行业,让他们的脸上泛起微笑!」
听了这话,眾人鼓起掌来,气氛才又回到原先的喧闹。林秘书这话说得好听,但我只闻到这句话中满满的铜臭味。只要我们把「黑色曼陀罗花」改成「黑色曼陀罗号」、把「鲜血」改成「金钱」,就十足成了一个非常贴切的隐喻──旅客供应我们金钱,我们实现旅客梦想。
再想更深一层,则是:黑色曼陀罗号所禁錮的恶灵(营运公司的欲望),只能用金钱来解放(满足)。
不是吗?
那个船员点点头,又说:「所以说,古先生种了这么黑色曼陀罗,想必也实现了不少自己的愿望。哈,该不会古先生之所以能把事业作这么大,就是因为黑色曼陀罗的关係吧?你觉得呢,林秘书?」
这句话就嗅得出潜在的恶意了,林秘书同意也不是,不同意也不是。同意的话,岂不是说自己老闆没能力、只会用旁门左道;不同意的话,又自打了刚刚说那些漂亮话的嘴巴。眼角馀光处,成萱在偷笑。
这船员说出这句话,肯定不安好心。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别人的指使,或者,他的靠山很够力?又抑或是,他只是一个直说直说的蠢子?
眾目睽睽之下,林秘书擦了擦汗,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见他张了口,却迟迟发不出声音。
这时听得一阵骚动,船员一哄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