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舱房的摆设并无不同,一样分为三层楼,也都有天窗。服务员已将我们的行李摆至定点,但我注意到桌上多放了一个黄色的东西。
走近一看,原来是林秘书的特效药。可是那东西不是已经放到我口袋了吗?我伸手探了探口袋,发现原本那个小黄药包还在,或许是林秘书不放心成萱,才派人又送来一份。林秘书跟成萱没见面过几次,却这么热心,也未免太关心她了,是打算到时向我们讨回人情吗?
「怎么又送来了?」成萱捏起那个小黄药包,拋啊拋的,又放回桌上,困惑道:「先不提效果如何,这东西的卖相还真不好……」
我深有同感。那小黄药包的外观十分难看,蒙了一层灰,还歪歪扭扭的,缝补技术极差,里头装着不知是什么东西磨成的黑色粉末,让人看了直倒胃口,更别提把它吃进肚子里。
「怎么办?」她苦笑道:「现在收集到两个了,但我一点都不想吃。」
「收起来当护身符就好。」我建议,若把那东西吃下去,可能头不痛了,换成肚子剧痛。但一想到古照轩的话,我倒真的有头痛,不禁皱了皱眉。
成萱点点头,怜惜地摸一摸我的脸庞道:「杨,你别再因那件事而心情不好了,那不是你的错。」驀地她又说:「……我已经叫秘书去查个清楚了,相信很快就可以知道他所说的只是一场骗局。你仔细想想,先不说别的,光是他能够掌握鹿港叶家消息的这件事,就很不对劲,连和叶家有怨的我们都不知道这件事,更何况是完全无关的古照轩呢?」
我还真没想到这点。这一点确实很古怪,古照轩为何会知道我跟叶家的恩怨,而他又为何会特地打探他们一家的消息?
我提出这点,和成萱一同讨论。
「我大概有一些想法。」成萱靠在床头边,端了杯果汁,徐道:「我们和古照轩之前未曾往来过,对他的认识都来自于新闻媒体上的报导,不太可靠。不过因着这次的合作,我还是请人帮我找了点资料,所以对这个莫名崛起的鉅子算是有些基本的瞭解。」
「你不是在出差吗?怎么会有时间做这件事?」
成萱啜了口果汁,轻笑。
「一收到邀请函,我就派人着手进行了,凡事要洞烛机先嘛。不然怎么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接着语气一转。「古照轩这人崛起的过程真的很……该怎么说呢,应该说很『突然』吧?而且一帆风顺得异常夸张。十多年前,古照轩在货币市场上赚了一笔小钱,便开始他的经营神话:买下当时几家研发实力不错的科技公司,投资国营企业,接着多角化经营、进攻金字塔顶端的百货业……」
成萱说得很快,毕竟她举的那些例子常人耳熟能详,早期有几家週刊採访过古照轩,内容大多聚焦于「古照轩的决断」。事实上,这也是大眾的疑惑,古照轩做的那些事情大家也都做过,却偏偏没他那般眼光。
如1987年的光男企业股票上市,股市一路狂涨,却正好就是败在多角化经营上,资金调度跟不上迅速跨足其他事业版图的速度,突如其来的一个资金紧缩后,光男企业最终于1997年黯然下市,2000年重整六次无效,宣佈破產。
日本的崇光百货在消费一片低迷下,曾数次清理亏损店舖,仍达不到预期目标,出售给大丸百货;八百伴百货也不例外,和田一夫挟着「阿信长子」的名号,不断拓展其国际版图,也一度引起轰动,然而高槓桿、高风险的策略使得八百伴集团债台高筑,致使破產,属日本当时最大的零售业破產事件。
然而,古照轩不同,他做的决定以后来的眼光来看,都是那样危险,却也是那样睿智,他赢得的都是走在刀锋上的惊险胜利。更重要的是,他成功了。成王败寇。于是,也有一些好事分子称颂他为台湾的「经营之王」。
「……虽然至今仍不知道古照轩是如何下那些决策的,不过,我倒是从一些小细节中看到了不少有趣的事。」
「有趣的事?」
「古照轩在跟其他企业的联盟、洽谈上,总是能巧妙地达到他的要求,而且,没有一次是失败的。」
我挑眉,质疑道:「一次失败都没有?这怎么可能!要说大部分结果都是成功的,那也就算了,但古照轩已经在商场上驰骋这么多年了,一次都没碰过钉子未免也太夸张了些?这其中一定有问题!」
成萱点点头,眼神带着笑意。
「我也是这么想。」
她递给我一份资料,上头印着稍嫌模糊的一排排铅字,看起来像是哪家公司的会议记录,用字很简单,内容却不简单。里面的叙述和古照轩有关,全都是他如何运用话术,或利诱、或胁迫,以成功签得合约的例子,这在商场上本来就是常见的手法,可是……
「他为什么能知道那些事?」我问,手指敲在纸面上,啪啪作响。「那些老闆的丑闻、企业的资金漏洞和违法事项,他怎么会知道?」
成萱将玻璃杯搁在一旁,表情变得严肃。
「根据现有线索,我合理怀疑古照轩聘了一批商业间谍,有计划地派往许多公司去,这在某种程度上也说明了他为何能无往不利的原因。」她跟着掏出另一张纸,「从这张表上,可以看到他这十多年来固定支出一笔不知去向的经费,以现时商业间谍的酬劳计算,人数还真不少。」
成萱之所以能随口说出商业间谍的酬劳多少,是因为她也曾有同样的打算。不过在看了费用后,她黯然放弃这个念头,改採另一个廉价计画:从孤儿院挖掘需要的人才,给予培训。那群人都是孤儿出身,从小没爹没娘的,却不乏有些机灵的傢伙,让他们打探情报也还不难。
虽说事发可能会吃上背信罪官司,他们还是趋之若騖。成萱说,他们穷怕了,一看到有机会就扑上前去,生怕机会从自己眼前流走,只要有好处,他们什么事都肯学肯做,非常好用;至于忠诚度问题,她选择让这些孤儿签本票、保密协定、以及互相监视彼此,一派特务机关的作法,据说成效斐然。
这些间谍埋伏在多家邮轮公司中,提供给我们一些间接的情报,如此一来,他们的身份也比较不容易曝光。
「……只是没料到古照轩早在十多年前就想到这种方式,城府真深。」
「所以,你的意思是,古照轩方才所说的一切,应该都是得自于那些间谍的情报囉?而他意识到鹿港叶家的事情,或许可以作为突破我心防的一个起点,才进一步在谈判中假造消息。」
成萱沉声道:「没错,这也是古照轩的最大优势,真料不到我们公司的情报会外流到他那边,以后可要更小心了。」
「我知道了,以后要好好提防,也要趁这段时间揪出内贼。不管怎样,他万万也想不到你竟能从那番话,推论出这些事情。」
说也奇怪,儘管情势渐渐偏向古照轩那方,我的心情却放松不少,大概是因为想到叶家那女子安然无恙的关係吧?一方面,虽说我可以用千百种理由来论证自己行为的合理性,但对我而言,背负一人性命的指控实在太沉重;另一方面,若那名女鬼真是叶家女子上吊后所化,我的性命岂不是祸在旦夕?
我与成萱谈兴正浓,却听得一阵喧哗声,是从外头来的。我们打开房门看个究竟,发现林秘书正焦急地跑上跑下,拿着一支手机大声呼喝,似是在跟全船的工作人员联络,接着一溜烟跑出大楼。
几个皇家套房的服务员则挺直身形,站在一旁等候进一步的指示。
「发生什么事了?」我问其中一个服务员。
「乘客暴动了。」那服务员早上才帮我们换过房间,自然认得我俩是古航公司的贵宾,苦笑一下,先看了看左右,才用气音道:「黄昏时,有几个乘客聚眾于中央公园抗议,说我们提供的行程有问题,要求退费下船。」
「这么严重?」成萱吓了一跳。「那现在状况如何?」
服务员抿一抿嘴,叹道:「林秘书已经派人去协商了,不过那群乘客不乏一些中小企业老闆、影视明星或者媒体记者,恐怕不是那么好相与,依以前的经验来说,他们应该会狮子大开口。」
身旁的成萱颇有同感,用力点了几下头。过去在处理这类问题时,她常常是一个头两个大,若顾客真的有理,那些赔偿就得谈好一阵子,而就算顾客没理,也还是要给点小甜头,避免他们继续无理取闹。偏偏这种问题又不能不解决,否则公司形象会大打折扣,所以说公共关係真是难为。
「要不要过去看热闹?」我小声说,充满恶意。「搞不好会上报章杂志,标题应该是『公关人员该上的一堂课:黑色曼陀罗号的顾客纠纷』。」
成萱白了我一眼,「你别忘了,若谈成功,后面可是我们要接管的。」
「所以才要先去瞭解一下状况。」我道:「照这个局势发展,古照轩绝对会把这个烂摊子交给我们收拾的。」
「真是,这两天一直忙进忙出,到底是谁说可以『享受一下』的?」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便拉着成萱往中央公园的方向走去。
在踏出大楼的一剎那,成萱的身体突然触电似的僵硬了一下,愣在原地。我顿感讶异,转过头去,她却什么也没说,双手整理好衣装,彷彿什么事也没发生过。成萱转身,照射灯在她身后轮转,稍稍穿过白雾,而后又被吞噬。她朝我一笑道:「我觉得有些累了,不如我们回房去?」
见她的脸色不太好,我答应了。
远方雾里传来轰然声响,服务员笑得比哭还难看,我才惊觉这次抗议活动的盛大。或许是因为闷了两三天的缘故,乘客的精力特别旺盛,喊得声嘶力竭,搞不好第一天于宴会厅出现的那位记者也在里头。隐约可以听到工作人员透过广播系统,呼吁他们理性一点、快回去自己的舱房。
掩上门后,那些喧嚣立时远离我们两人。我猜想这种僵持的状况很快就会结束,毕竟乘客再怎么不满,也无法在这种恶劣的天气独自下船,那种行为等于是在找死。古航公司自然是要赔偿的,只是不知道价码多高而已,这也考验了古照轩和林秘书的手腕。我当然有办法收拾今天这笔烂摊子,不过还不急,不需要自己送上门去,等到古照轩等不住了,自然会来找我。
不知为何,成萱进房后有些神不守舍,好几句话都漏听,我询问她怎么了,她却没正面回答我,只是对我微笑。
「没想到一天就这么过去了,我先上去洗澡。」
成萱忽然给了我一个拥抱,还有一个吻,接着走上三楼。我摸着尚带点馀温的脸庞,愣愣看着她的身形消失在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