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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鹰庵群山在樊州中部,大大小小二十来座山峰,纵长横宽,山势时陡时缓。
    夜里林间雾气浓重,视物朦胧,全靠那领路的人用他多年行路的经验、辅以罗盘,指引前行的道路。
    行路的人脚下迈得又轻又快,漆暗压在身上,人人面色凝重,气氛肃穆。
    在这幽邃的深林里、浩渺的大雾中,藏着数双窥伺的眼睛,他们对这片土地无比熟悉,也习惯像动物一般夜间出动,那些赶路的人一旦被跟上,除非走出他们的领地,否则难以摆脱。
    “回去叫人。”一道低沉似兽语的声音给出指令,继而有人窸窸窣窣隐入更深处。
    纵使无人言明,走镖的一行人无不知他们已经被盯上,又一场恶战在即,而他们眼下要做的便是走得再快些、走得再远些,朝鹰庵群山的尽头奔去,早早踏出这片有主的领地。
    不多时,尾随的声响已经不再遮掩,脚步杂乱地踩踏在草木上,发出茎叶折断的脆响,那些人呼呼粗喘着,应和着身躯带动的风声。
    “布防!”
    慕吟一声令下,除引路人、开路人与抬箱人之外,所有人侧身以背相对,将这几人护在圈内,脚下步伐依旧。
    单凭贼匪发出的动静难以详细判断来了多少人,粗略估计三十人往上,左右分出两路人马,呈包围状不断缩拢范围。
    对方已在数丈开外,浓雾中现出模糊的轮廓,无需慕吟多言,练家子的本能让他们面对威胁做出防御与攻击,顷刻之间,怒吼声起,刀与剑轮番上阵,兵刃相割之声不绝于耳。
    “边打边撤!莫要恋战!”慕吟高声施令。
    这些武人个个是得了仓牙首肯的高手,若单凭功夫来论,对付这些落草为寇的贼匪不费吹灰之力。可这些贼匪的兵器远远不止他们手中的刀枪,这里的树木、风向、大雾、山势...一切都能为他们所用,变成杀人的利刃。
    好在这些武人都懂见好就收的道理,知晓当下最要紧的是走出这片地方,听到指令便收了攻势,加快步伐跟上前行的队伍。
    一场鏖战下来,贼匪损失惨重,有的已变成温热的尸体,没断气的倒在地上翻滚痛嚎。
    为首的罗阿五啐一口唾沫,骂出一句不干不净的话,朝旁边的小弟吩咐:“再回去多叫些人!告诉大当家的,这队镖师个个武艺高强,不比平常镖队好对付,运的那东西必定价值连城!”
    贼匪已被甩开些距离,但他们并不死心,遥遥缀在后头。所有人心知肚明,他们不会就此善罢甘休,不过是暂时收敛气焰,等支援的同伙赶到一起扑上来。
    “郁晚。”慕吟一边抹去额上的汗,一边朝郁晚勾了勾手。
    其旁的人纷纷看向她,中间让出一条道。
    但郁晚未上前,站在原地等慕吟发话。
    “你留在此处,将后面那些人处理了。若是他们的支援队伍不多时就赶到,你拦一拦,至少给我们挣出半盏茶的时间。”
    慕吟话音落下,别说郁晚,连其余的武人都一致惊诧地看向他,让她一个人对付这么多条尾巴,且还不知后头会叫来多少人,再强的高手也是人,再弱的对手也是人,人对上人,或许能够以一挡十,可让人以一挡二十、三十、四十...还是在这等于对方有利的地界,这岂不是让人拿命去拼?
    “慕吟公子,这不合适吧!不如我与她一道...”仓牙连忙替郁晚说话。
    “住口!”慕吟见众人不认同他,脸色立时变得阴沉,他看向郁晚,话语咄咄逼人:“你是高手中的高手,拿的报酬比谁都多,我们请你便是为了在这等紧要关头派上用场!只是让你想办法将人拦一拦,给我们争取些时间,并非让你与那些人硬碰硬。”他视线朝周遭的人一转,含沙射影道:“若人人都不服从指令,这一趟便要乱套了,你想拖累所有人?”
    方才还替郁晚抱不平的人一听见她拿的报酬最多,立时倒戈站到慕吟那一方,心安理得地等着受她争取的便利。
    郁晚直直瞪着慕吟,那目光含着凌厉的审视,他神态自若,说话公事公办,仿佛只是一个物尽其用、人尽其才的精明商人,可她忍不住觉得他在针对她。原因呢?他们两人无冤无仇,甚至走镖前的接触尚算融洽。
    眼下没有时间细想,她只是对慕吟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谁稀罕他五十两银子的报酬,他也就用这手段让其旁的人对她不满,以将人心拉拢到他那边。
    郁晚未有多说,握紧手中的匕首转身面朝跟在镖队后方的贼匪,身后的人继续赶路。
    她一点脚掠到树上。
    “人到哪儿了?”罗阿五逮着小弟问。
    “听动静到大橡树那块了!”
    “那不远了。这笔货咱们势在必得,比宰十个员外还肥!到时候哥带你们去逛窑子!”
    “多谢阿五哥!嘿嘿!”
    “阿五哥,我怎么觉得背后凉嗖嗖的?”
    “许是夜深露重...呃!”
    一句话未完,突然树上“咻”地扎下来一截削得极为锋利的树枝,风势极快,力道极重,直直扎入罗阿五的天灵盖中。
    “偷袭!偷袭!”
    “呃!”
    余下几个人立时乱成一锅粥,慌慌忙忙乱挥着砍刀,却是连人影都没看见便被抹了脖子。
    不多时,地上横七竖八倒满尸体,郁晚眼里泛着嗜血的红,在最后那人身上揩了揩刀刃上的鲜血。
    “咻——”一道极为尖细的破空声。
    郁晚一个旋身闪过那支羽箭,提腿拂掠回树上。
    “当心树上有埋伏!”
    大队人马赶到,粗粗一看,黑压压的人头约莫有六七十来颗。
    “弓箭准备!继续追!”
    “咻——”又一截木枝插进一人胸膛里。
    “那儿!”一阵箭雨朝着木枝的方向射过去。
    “这人就是来拖时间的,莫多理会,赶紧追那镖队!”
    “呃!”一时又倒下三两人。
    “此处到底埋伏了几人?”一贼匪惊恐地问。
    “看身形是同一人,怎的神出鬼没!”
    分明方才还在东南方位,眨眼间便掠到正北方位,一回回阻拦大队伍追向那镖队的步伐。
    “不过是个轻功极好的人!既只有一人,我们硬闯也拦不住!冲!”
    大队伍一字摆开,浩浩荡荡朝北边奔袭,又让迎面砸来的木材撞得人仰马翻。
    一行人跌跌撞撞,惨叫四起,半里地没走出,人折了八九个。
    领头的人气得脸上胀红,“弓箭伺候!她再能耐也是个人!老四老五,带人去会会她!杀了给兄弟们报仇!”
    “得嘞大哥!”
    一时间五六人飞身上树,逼得那树上的人无处藏身,只能不停换着位置,一动便让底下的弓箭手捕捉到方位,箭雨紧跟着而来。
    郁晚眉间紧蹙,靠在一处枝桠间仰头喘息,额上沁出细汗。树上那几人轻功了得,短时内摆脱不开,一旦被箭射中动作迟缓些,极可能被他们俘获。
    她掐着时间,离慕吟半盏茶的要求还差将近一半。
    慕吟是否针对她拿不准,不拿她的命当回事儿是真的。她在心里狠狠啐了他一口,等事情办完,她定要找他麻烦!
    不过歇了几息的时间,那几人施展轻功的风声已经在近前,郁晚不得不再换方位,同时她还得想办法阻拦地上的队伍,砍断树枝以做杀器掷向底下的贼匪。
    箭雨铺天盖地,她抽出软剑作挡,铁器相撞“叮当”作响,立时将她的位置彻底暴露。
    郁晚心里发紧,手中的软剑似银蛇般极为灵活地翻转,抵挡下一支支杀气凌厉的羽箭。
    眼下已够半盏茶的时间,她不必再操心拦着底下的人,可她被纠缠上难以脱身。这帮贼匪人多势众,再耗下去,她不久就要体力不支落入他们手中。
    “嗤!”一道血水溅起的声响,那贼匪还未来得及喊上一声便咽了气。
    “当心!还有埋伏!”
    “呃!”
    底下一阵骚乱,贼匪的队伍立时疏散开,血水声不断,铁器相碰,叮铃哐啷喧闹不断,铁刀砍在人骨上铮铮作响。
    郁晚心下诧异,凝目去看来人——
    还算符松蒙讲良心!
    “郁晚!撤!”
    符松蒙将朝她紧逼的贼匪吸引过去,压迫分散些,她心上一轻,吁出口气,纵身朝他那处拂掠过去。
    他二人都是一等一的高手,眼下只退不守,只要有这片刻喘息的余地,立时如鱼入水般自如,不多时便将身后的追兵远远甩开。
    他们在一处白岩上暂作歇息,郁晚累得瘫在上头喘息。
    符松蒙将她周身打量一遭,不放心地问:“可有受伤?”
    “没有。”郁晚摇头,诚心道:“多谢你来相助。”
    符松蒙“嗯”一声应下。
    “你擅自跑过来,慕吟得发火吧?”
    符松蒙脸色黑了几分,“随他去。”
    “他这人忒不仗义。”郁晚啧啧摇头,“不对,该说眼里只有利益,不将别人的性命放在眼里。我想不起来何时与他有过嫌隙,还是他单单舍不得给我那笔银钱?”
    她又问:“你为何辞官?是不是俸禄不够?”
    符松蒙点头又摇头,“是也不是。”
    他说得含糊,郁晚知晓各人有各人的难言之隐,未做多问。
    一时无人出声,拼杀停息,山林又恢复夜晚的幽寂。
    “嘘——!嘘——!嘘——!”
    空旷的山谷里突然响起急促的哨声,尖厉得似能穿透云霄。
    郁晚与符松蒙对上一眼,都觉大事不妙,立时起身朝镖队的方向赶过去。
    镖队一路未停,已经翻过最为险阻的山脊,接近山脚。
    慕吟看见回来的两人,视线冷冷扫过符松蒙,转向郁晚时突然换了脸色,露出惊喜又敬佩的神情,“郁晚姑娘,真不愧是让仓牙甘拜下风的高手!多亏你帮忙将贼匪拖住,我们不久便能下山,往后几座小山掀不起大风大浪了!”
    他见郁晚不给好脸色,倒也没恼,在剩下人面前将戏做足,“一切可还顺利?有无受伤?”
    郁晚不理会他的假惺惺,“可有听到哨声?”
    “听见了,已经着人防备。但他们当是追不上了,最多一炷香时间我们就出了他们的地界,那哨声许是鸣金收兵的用意。”
    郁晚存疑,但慕吟是走镖的老手,又是这回镖队的头领,他这般说,她便没再多管。
    许是最为紧张的地段顺利通过,有生性爱撩闲的人凑过来,视线探究地在郁晚和符松蒙身上来回打转,最后搡一搡符松蒙求一份验证:“兄台,这位姑娘是你心上人啊?”
    郁晚闻言乐出来,就见符松蒙两眼带着刀子瞪过去,阴郁的脸上黑气腾腾,那人浑身一凛,打了个寒颤,夹着尾巴走人,嘴里碎碎抱怨:“问问嘛,谁让你方才一副慕吟不放人,你就要跟他拼命的架势!不说就不说,吓人是几个意思...”
    “算你弥补一半。”郁晚精打细算,“一笔勾销不行。”
    符松蒙沉着眼睛看路,没理会她这等单方面算账的行径。
    距山脚不出两里地的路程,山势趋于平缓,行路的人心里都渐渐松懈下来。
    看来那哨声真是鸣金收兵之意,再往下当没什么险情——
    “啊!”
    正思及此处,突然有人惊叫,地上交织的藤蔓原是编制的兜网,踩上去的几人立时如鱼进网般被收网挂到树上。
    “有陷阱!注意脚下!”
    “快将人救下来!”那里头是开路的几人。
    “咻——!”
    “咻——!”
    暗处飞来一阵密集的箭,“嗤嗤”几声,尽数扎进网中那几人身上,很快里头就没了挣扎的动静。
    “方安方勇虎子!”慕吟目眦欲裂,那几人被利箭贯穿,显然已经没气。
    树林深处窸窸窣窣有脚步声围过来,慕吟顾不上悲伤,“加快腿脚下山!”
    树上的兜网兀自打着转,淅淅沥沥的血滴下来,再无人顾得及里头已没了生息的人。
    “注意脚下陷阱!”
    暗箭飞来,兵器作挡撞出一阵叮铃咣当的声响。
    “啊——!”
    一被箭雨连连逼退的人不慎踩空掉进兽坑,坑底插满削尖的木头桩子,锋利如刀剑,直直插进他大腿与腹腔,再沾着血肉钻出头来,人还没死,痛苦地惨叫。
    “干掉放箭的人!”
    慕吟一声令下,除了几人护着箱子下山,其余人皆掠身朝藏在暗中的贼匪攻过去。
    各方位惨烈厮杀,断肢遍地,尸体横陈,渗出的鲜血染红地皮。
    郁晚手中的匕首转得极快,银光闪过,贼匪颈间留下丝线般粗细的血痕,继而鲜血喷涌,对方两眼暴突,直直栽倒下去。
    拼杀已接近尾声,这支镖队的武力远胜过不成气候的贼匪,眼见着老底都快要被杀没,匪头只能极不甘心地喊一声“撤”。
    对方撤退,镖队自然不会追击,立时纷纷收起攻势继续赶路。
    郁晚紧绷的心松懈几分,匕首擦净回鞘,转身跟上行进的队伍。
    突然,当她踩上某一处时,心里瞬间腾腾升起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她脚腕一紧,被绳索缠绕上,两面各一木排飞速朝她夹来,那木排上插满削尖的木桩,一旦碰着人就能将肉身穿透。
    “郁晚!当心!”
    她听见符松蒙急迫的怒吼,人影朝她这处狂奔,但已然来不及。
    千钧一发之际,郁晚一点脚腾空而起,擦着身险险避过夹撞扣紧的木排。她脚上的绳索两头拴在树上,现下已绷至极限,两棵树都被压弯了腰。
    她凌空掷出匕首将那绳索割断,一瞬间极强的弹力冲得她直往地上坠,落地时她勉强维持站立之姿,可抵不住惯性连连朝后踉跄,而就在几尺开外,地面凹陷下去,那里是一处插满木桩的兽坑。
    眼见一时难以收势,好在慕吟就站在边上,且伸出手作势要帮忙拦下即将掉进兽坑的人。
    郁晚心里多了几分欣慰,至少慕吟还有些人性。
    脚下磨得地面“窣窣”作响,踩到兽坑边缘时,突然一崴,而后身子直直往下坠。
    郁晚瞳孔震颤,难以置信地看向慕吟,不知他何时收了手,一脸冷漠地看着她即将掉进兽坑,被木桩钉穿身体。
    不及眨眼的时间,一道银光闪过。
    慕吟猛地睁大眼睛,惊恐地瞪着面前凭空出现的一柄软剑,他的脖子被冰冷的剑身缠绕住,锋利的刀刃已割进血肉里,腥气顷刻弥漫。他颤巍巍地抬手,欲碰又不敢碰,生怕让那剑刃再深一份,就要割开他颈间血脉。
    而半身已倾倒进兽坑的人,握着剑柄借力一拉,刀刃往他脖颈里又嵌进一分的同时,她已将自己从葬身之地拉了回来。
    郁晚在慕吟面前站定,没有立时收回软剑,而是冷眼看着他,欣赏他的恐惧、惊慌、以及向她求饶的眼神。
    若说之前她还拿不准慕吟到底有没有针对她,现在再明晰不过,何止一般的针对,他想让她死。
    一息,两息,三息...
    慕吟已被临死的恐惧折磨得说不出话,满面瀑汗,浑身发颤。
    郁晚挽手收回剑,快得慕吟都没看清收在哪处,她轻轻挑眉,勾出一抹没有温度的笑。
    “多谢你搭了把手。”
    镖队已走出最为凶险的鹰庵群山,也就出了樊州地界,其他地方治安好上不少,鲜少再有这等猖狂凶悍的贼匪。
    镖队里的人大都松了口气,面上轻快起来,唯独慕吟沉着脸色,颈上多了一圈可怖的血痕。
    “郁晚姑娘,你还会使软剑呐?还是头一回见你用这一招。”一同行的男子问,面上很是惊喜和佩服。
    郁晚干笑两声,“略懂一二。”
    他后怕地叹一口气,“还好技多不压身,也幸好当时慕吟公子站在旁边让你那剑有个借力的地方,不然可真是凶险呐!”他又压低声音抱怨,“慕吟公子受了伤所以不高兴,但大伙儿都清楚你那是情急之下别无他法。要说他那时离你那般近,也不知怎的没搭把手,是没反应过来还是什么...”
    郁晚哼笑一声,“谁知道呢。”
    她将目光虚虚落在前方慕吟的身上,她也想知道,慕吟到底为什么想杀她,是无缘无故的仇恨,还是有什么隐秘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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