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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谊一行人进入双月楼时,于林还没有到。
    温都商会副会长饶德春早已等候。饶德春是温都商会与陈谊交往最密切的人,她本身是双月楼的主要话事人之一。温都商会与陈谊合营金露馆后,每一次决策她都在。
    “还真是天降横祸。”这一装修,又得耽误好几天赚钱。金露馆可赚钱了。饶德春心有不满,却不好发出来,她心不在焉地接过身侧青年递来的茶水,抿了一口。
    不知怎么回事,叮里咣啷,茶壶砸碎在地上,烫水四溅,将陈谊的衣裙溅湿。
    “怎么回事啊。”饶德春急忙起身,对待青年的态度异常严苛,“笨手笨脚,还不快赔罪。”
    “无碍。”陈谊检查自己的衣裙,鞋袜没湿,只是裙角被染黄了,“双月楼的茶壶确实有些问题,把手太窄,我都被烫到好几次。”
    “你没事吧?”陈谊的目光转到正在捡拾碎片的青年身上,正好他抬起头,四目相对。
    一声清晰又飘忽的琴音刺进她的耳,像是利剑般。陈谊似乎有一瞬凝滞。
    幻听了吗。
    青年的眼睛干净润透,瞳孔黑亮,长相清秀,皮肤白净。似乎有些拘谨。怯生生的。他立马低下头,小声地回了一句没事。
    为什么她会突然想起故人。那人与他明明毫无相似之处。
    陈谊离开后,饶来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口,像往常一样低着头垂下眸,最大程度地和世界断开联系。这是他第一次和陈谊说上话,没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和他想象的一样,陈谊仁和温善得像是圣人。
    圣人怜悯…能不能再拉自己一把,让自己像林闻星一样从泥沼中脱身。
    可是……饶来闭上眼,深呼气。他陷入的是自己的泥沼,无法脱身的是自己的软弱无能。
    如何能脱身。
    换好衣裙后折返,见青年正站在门口,垂头丧气。
    “你。”陈谊在距离他五步外的地方出声,唇角带着淡淡的笑意,嗓音含糊,似乎饶有兴致,“你叫什么名字啊。”
    “啊,我、叫饶来,字文佳。”饶来似乎有些无措,刚要行礼回话,又觉得好像不应该。又是看了她一眼后,立马低下头。
    “药庐弟子?”
    “正是。”
    “饶副会长是你什么人?”
    “是家慈。”饶来似乎更慌乱了,似乎在羞愧。
    “你好眼熟啊。”陈谊向前一步,歪着头,笑意更深,像是猫猫捉弄自己到手的猎物,在依旧和煦的笑容和轻柔的声音下,是陈谊掩藏得很好的傲气自负和不可一世,“一年前,你有没有去过长平?”
    陈谊前年大改长平,仅一年时间就颇有成效。去年,在母亲的示意下,饶来和池早等人同去了一次长平,查看情况。那时陈谊在永州,并未相见。饶来在阑瑶居也好在商会也好,虽从未发过言,毕竟每次都在,眼熟倒也正常。
    饶来忽略了两句话暗藏的因果关系,笃定地点了点头。
    “陈谊!”于林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陈谊似乎皱了皱眉,她看了饶来一眼,转身走向于林。
    “你又来照顾我这个姐夫的生意啦?”于林喜滋滋,叉着腰。
    “谢越国王子去吧。”
    “我可没这个福分。”于林进门时似乎才看到饶来,特意退后一步仔细打量,接着朝陈谊感慨道,“哟,好生俊秀的公子。”
    “这是饶会长家的公子。”陈谊淡淡回道。
    “真是不得了。”于林抱拳,冲着站立的饶德春笑道,“饶会长不仅长得漂亮、有才干,公子也是一表人才。”
    “哪里,犬子瓦砾一片,上不得台面。说青年才俊,还是得看于公子。”
    房门合上,饶来舒了口气。
    “文佳!”池早在斜对面的厢房向他招手。
    饶来摇摇头。
    “哎呀。他们聊正事,和你也搭不上关系。端茶倒水的,不还有双月楼的小厮吗?”池早走近,牵着他的手拉他走,“来吧来吧,我们这就两个人,怪冷清的。来吧来吧来吧,求你了。”
    “诶,文佳。”上了一轮酒,池早好似随意地问道,“刚刚师姐跟你说什么呢?”
    饶来说:“就问我叫什么,说看我眼熟,问我一年前有没有去过温都。”
    李文岐似乎挑了挑眉。
    “不是,一年前我们去长平的时候,师姐在永州啊。我可太记得了,见不着漆儒儿,日子就是舒服。”池早看着李文岐,“是不是,她们在永州的。”
    “我那时在闭关。”李文岐说,“听说是这样的。”
    “就是这样的。”池早给饶来的杯子添酒,低声说,“文佳,你莫不是意外撞见了师姐,瞒着兄弟我呢。”
    “真没有。”
    “不对劲,你小子不对劲。如实交代。”池早装作恶狠狠地看着他,“师姐根本记不住脸,如果你们没接触过,怎么会觉得你眼熟。”
    池早的声音又低了,他挑眉,说:“你不会一直跟踪师姐来着吧。”
    “哎呀,你说什么呢。”饶来挥挥手。
    “饶来!饶来!”
    听见外头的呼喊,饶来立马起身,开门。
    “你、没喝酒吧?”屋内酒气逼人,饶德春打量了一眼饶来。
    “没呢,伯母,我就是纯拉着文佳聊天呢,酒是我喝的。”池早应道。
    “那就好。”饶德春拉着他的手,急匆匆地走了,“于林叫你在一边做记录,顺便学学东西。进去就先感谢他,知道了吗?这次手脚可要稳重些,别又冒冒失失的…”
    声音远了,李文岐转眸,看着池早。
    “你是温都商会的人?”
    池早几乎被这一口酒噎到。
    “你在说什么呢。”
    “随口说说。”李文岐唇角翘了翘,“不必在意。”
    片刻沉默。
    “易清是不是和织云郡主好上了。”池早凑到他面前,转移话题,问,“我刚刚看到他们一起进了一个房间,只有他们两哦。”
    “啊?”李文岐眨眨眼,沉思,“易文清喜欢陈文云我倒是知道。只要我和陈文云在一起,他看我的眼神就毛毛的。像陈文云这样的金枝玉叶,我还以为她只会喜欢谢文知这种位高权重的翩翩公子。”
    “郡主不是喜欢你吗?”
    “不是男女之情的喜欢。她一点都不在乎我和其他姐姐妹妹聊天。她心里,我可能是自由的象征之类的。”李文岐思索,“我和她的生活环境和心性完全不一样,她或许很好奇,也或许是有些羡慕吧。”
    李文岐说着,轻笑,看向池早,说:“你不喜欢陈文灿?但这不是男女之情吧。”
    池早听懂了。
    “以后多和饶来走动走动,他和陈文灿会很有意思的。”
    喝茶前,李文岐敛眸说了这么一句,却不肯多解释。
    陈谊不爱写字,二人讨论到兴处还是需要记录的,这项工作就由谢识之担任了。
    陈谊最常见到的谢识之的字端正大气,一笔一画都是梁王府严格养育下的结果。二人交谈之时,谢识之下笔很快,灵动清扬,意气风发。完全两个模样。
    陈谊歪着头,眯了眯眼。
    “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
    谢识之的笔猛然一停,一滴墨突兀地落在了白纸间。
    是的是的是的是的是的。我们见过。我们见过的。你说过你喜欢我。
    “为什么这么说?”谢识之看着她,眸色幽深,翻涌着无数细碎的情绪。
    陈谊只当是他不高兴了。
    “没事。”
    “你以为我是谁。”谢识之追问,很急切,“你刚刚想到的人是谁?”
    “……”谢识之的灼灼目光在烧着陈谊,她敛眸,轻眨眼睛,唯有沉默。
    “今天就到这里吧。”陈谊拿起桌上的书,离开了。迫不及待地离开了。
    “陈…”谢识之想抓住她的衣袖。
    一场空。
    陈谊不爱写字,在长平的三个月中,谢识之曾为她多次代笔。即使知道对于她而言,代笔没有其他含义,当谢识之看到自己写下的文字被盖上陈谊的章、签上她的名,寄给她的前辈、朋友时,手指还是忍不住轻颤。
    好像每一封都是婚书。都是他融进她生活的证明。
    谢识之代她写过给谢识之的信。他当时就坐在陈谊身边,听着她斟酌着词句、琢磨着寄给他的每句话。
    “日后你若给我写信,也是这般吗?”作为言盛的谢识之装作平静,写下陈谊所言,似是漫不经心地问。
    陈谊的师长、亲人,都是自己回信。谢识之知道自己在自取其辱,仍旧期待着这完美契合的几十日的相处,能让她觉得自己值得。值得耐下性子、亲自写信。
    “你希望我写?”躺在软榻上的陈谊转头,看着他。
    “嗯。”谢识之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耳朵也烫烫的。
    “知道了。”
    陈谊没有给言盛写过信。这一年来她给谢识之的信或许是那位小崔写的。端正圆润,很乖的字。每一句话都客气疏离,内容也仅限于学术。唯一能支撑他的只有鲜红的章和张扬的签名。
    傍晚,陈谊受到了易清的“辞呈”,实在意外。
    陈织云让英王举荐易清出任太常博士一职,今日礼部文书下达,三日后易清上任。
    “恭喜啊。”陈谊抿唇,她皱着眉头,“只是,若你能更早些告诉我,而不是在任命下发后才通知我,我会更开心。”
    “是我不对。有愧于师姐多年来的信任和抬爱。”易清跪下,深深一拜,面露难色,“这…对我来说也是个惊喜。”
    陈织云确实像是想一出是一出的人。
    “好了,起来吧。”陈谊按了按发酸的眉眼,“如何担得起如此大礼。”
    “我这两日会仔细清点整理,以便交接给同门。得空时,若师姐不嫌,愿效犬马之力。”易清低下头,面上浮现出惭愧和怅然,“我愿为药庐马首是瞻,可毕竟年岁已长、北国人的身份又有诸多限制,对我这样家境贫寒的布衣百姓而言,实在……”
    “能明白,是药庐无福。”陈谊靠在椅背上,盖不住眸中的疲惫,“这些年多亏有你,我很高兴你能过上更好的生活。一些心意,还望不要嫌弃。”
    陈谊给的足有易清半生薪俸之多。
    陈谊能在药庐和商会里来回转,多亏易清能力超群。他要走,一时半会还真找不到可以接替的人。阑瑶居里,可用的人她不信,可信的人没用。他走得猝不及防,根本没有反应的时间。
    这两三天,陈谊问了几位过得去的,无一不在深思后婉拒了。
    她忧心着这事,常规视察了一下金露馆,正准备往阑瑶居去时,碰见了饶来。
    “正好。”饶来是给她母亲送账目来了,漆儒儿将刚收下的账目连着其余几本递给陈谊。
    “好,辛苦了。”陈谊从漆儒儿手中接过东西后转向饶来,“去阑瑶居吗?”
    “啊,对。”饶来还是那副单纯乖巧得有些唯唯诺诺的模样。
    “一块走?”
    “好啊!”
    饶来似乎很不知道要怎么和人交际,他低着头,时不时看一眼陈谊。
    “你怎么看阑瑶居。”陈谊问。
    “……”饶来看了看四周,见周围并无其他同门后,嗫嚅着说,“与长平云泥之别。死气沉沉,又臭又硬。师姐来之后才让人感觉有希望。”
    陈谊轻笑。
    “我没有在刻意讨好师姐。”饶来的脸很红,“大家都这么认为的。真的。师姐站在阑瑶居开始,那些不是为了攀关系和镀金身的同门才觉得自己不是异类。”
    “我、我能为师姐做什么吗?去让阑瑶居更活起来。”
    “那你得成为理事哦。”陈谊说。
    是了,做了理事,就能投票,就能支持她。
    “我会加油的。”饶来认真的说。
    “我知道。”陈谊看着他,浅笑。
    饶来的水平在长平是垫底,但在阑瑶居勉强算中等。陈谊指点了一番后,进阑瑶居的侧室翻阅账本。她翻开账本,心思却在另外的东西上。今日谢识之提交了申请书,他目光灼灼,似乎困惑为何她不来找自己。
    为什么不找他?因为他的眼神、他的申请书、他的一切对于陈谊来说都太烫了,他要的东西陈谊给不了,她还怕自己被烧死。
    等看完账本,天已经很黑了。今日的蝉声不强,空中有琴声。陈谊闭上眼长叹一口气,额头抵在账本上,也抵在账本最下层的申请书上。
    门外似有希希索索的声音,陈谊抬头,饶来抱着琴踌躇着站在门外。
    “我、我想请师姐再指点一下。”
    “进来吧。”
    饶来演奏完后很紧张地注视着陈谊的一举一动,表情认真得像是要把她说的每一句话都背下来。
    你的协理…忠心比才干更重要。陈谊想起了这句话。
    她看着饶来,眸子微眯,问:“你怎么看谢识之。”
    “谢师兄长得好看而且能力超群,和师姐一样,都是天生的领导人。秘书省的工作这么忙,还能将阑瑶居处理得井井有条。实在是厉害。若是他也站在我们这边就好了。”
    “我们这边?”
    “师兄好像只想维持现状。或许在他眼里,如今的阑瑶居就是最好的样子。不用改。”饶来的声音慢慢弱了下去,“或许是因为他从未去过长平吧。”
    陈谊没有说话,她看了饶来很久。
    最后。
    “你想当我的协理吗?”
    ……
    次日,陈谊宣布饶来将会成为协理。
    “饶文佳?”穆生辉疑惑,“这是谁啊。”
    “温都商会副会长之子。”池早小声地说。
    “为什么你不同意啊。”
    “我。”我想当师姐协理啊,但莫名其妙身上就摊事了,抽不出精力了。池早真是欲哭无泪。
    不仅是他,其余几位同门也是如此。很难让人相信这是巧合。
    池早看着饶来,凝眉,莫非自己这么多年一直小看他了。他也不像是能让他们摊上事的人啊。可陈谊如果想用他,根本不需要整这一出。
    “我还以为会是识之,他们好多活是一样的。易清经常忙的就是找完师姐签字后找识之。”
    谢识之?这提醒了池早。
    谢识之靠在椅背上,眉毛微挑,视线自然落在前面。好像一切正常,却又如此不一样。池早熟悉这个表情,谢识之在怄气。他状似无意地往向饶来。眸如寒芒利剑,似乎能将人钉死在那里。
    池早眼见着谢识之因不媚上、不站队而多遭膈应时,面色依然岿然不动,心沉如止水。如今却意难平。
    空谷幽兰般的人,含怨带怒,更动人了。
    饶来…说好听的,实在不是这个料。易清交接地很费劲。前几日里,易清几乎承担着两倍的任务。看见他就开始低头叹气。
    “现在您改做慈善了?”廖容楚好笑,“欠钱了?被要挟了?还是单纯觉得现在的日子过得太好了。”
    “…哈哈。”陈谊假笑几声,看着饶来交上来的东西实在笑不出来。
    “有好人可以用为什么不用。你怕谢识之拒绝之后你没面子?”
    “谢识之太聪明了。不喜欢。我喜欢乖的。”
    “这么快就变了,第一天你还说你只喜欢聪明的。”
    “饶来…”
    陈谊沉默片刻,说:“饶来…笨点没关系。”
    “你怕和谢识之接触太多,情不自禁吧。”廖容楚算是装不下去了,一语道破,“倒也没必要选这么个人。”
    “等等。”廖容楚停步,他看着陈谊,“你不会是最近要缺大德,在这积功德吧。”
    “…圣意难测。殿下还没正式登基,就这么难测。”陈谊说,“很难想象您之后的思维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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