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拿起案上的茶碗漱口,茶碗空空,瓷壶里的水也是一滴不剩。
柳禾见到,放下痰盂,正欲去取水,案上就放上了一碗温水,不烫不冷,正是入口的温度。
陆常在看了那女子一眼,不想让自己的狼狈叫她看去,背过身擦了擦嘴边的水渍。
柳禾抽了一条新帕子擦掉主子衣摆上的污痕,看了婉芙一眼,“主子用不上你,你日后就在殿外伺候吧。”
婉芙不意外陆常在会有此举,将她留下就已经是顾忌着皇后的颜面,再让她留到跟前服侍,可就是没眼色的了。
她敛下眼,没多说什么,只道:“奴婢舅母有孕时也曾孕吐不止,后得一民间方子,在腕间绑缚几块生姜片,便能缓和些症状。主子不妨询问过太医后,一试。”
陆常在颇有深思地看了她一眼,抿着嘴,没应声。
婉芙也不再多言,退了出去。
“主子,她这是什么意思?”柳禾为陆常在抚住心口,狐疑问道。
陆常在亦是不知,不过这女子倒是安分,视线又落到那碗清水上,心里终归是有点膈应,“倒了吧。”
婉芙本也没指望陆常在会因她细心的一句提醒改观,毕竟她来吟霜斋的目的本就是这般。后宫没有女子会心甘情愿地分出皇上的宠爱,即便谨小慎微,万事多思的陆常在,亦是如此。
殿内用不到她,婉芙自是不会再去上前讨嫌。
……
至晌午,前头小太监通禀,圣驾将临吟霜斋。
消息一出,本没几个宫人的吟霜斋一下忙得脚不沾地。
陆常在吐了一早,宫人们忙忙碌碌给她盥洗沐浴,她胎像不稳,不能沐浴太久,草草出来坐到妆镜前。女子有孕是不能涂染朱砂,陆常在本就是中下之姿,若无脂粉点染,整个人无形中就暗淡了几分。她对着妆镜摸了摸脸,没摸到肉,那张脸愈发憔悴。
“柳禾,有孕当真不能上妆吗?”她喃喃问道。
柳禾心中一惊,生怕主子为了容颜生出什么念头,“女子有孕都是如此,主子若想添几分颜色,不如明日奴婢去多采些花瓣,挤出汁水,做成膏,涂在唇上也是一样的。”
陆常在这才得到几分安慰,点了点头。
圣驾到吟霜斋前,陆常在就由柳禾扶着,引一众宫人恭谨福礼。
李玄胤下了銮舆,便见到吟霜斋稀稀拉拉的几个人,不由得一拧眉,昨日皇后拨了几个奴才过来,竟还是这么几个。
他目光扫过地上跪着的宫人,倏忽停留在那最后一人身上。她跪得实在太远,头又垂得低,若不细看,根本瞧不见人。
日头升至正中,流光的碎金洒在女子的身上,乌发斜斜如瀑,只露出一株小巧圆润的耳垂,他曾见过那一点生出的红,含羞带怯,欲语勾人,此时却低眉顺眼,规规矩矩地跟在一众宫人后面,头低得要把自己埋进土里。
她倒是……挺会装模作样。
若有若无的,婉芙觉得帝王那道视线有意无意地落到了自己身上。她始终低垂着头,保持着最恭谨的姿态,不敢逾矩,她或许明白了皇上想要什么,也明白怎样一步一步地走近更为稳妥,就像昨日乾坤宫送来的一碟迟来的荔枝,她知那不是巧合,是帝王给自己的一个警示。
身边的宫人纷纷起身,余光中帝王亲自扶起了陆常在,后者脸颊晕红,又是羞涩又有些对帝王威仪的畏惧。毕竟进宫后只侍寝过一回,算上这回,才与皇上独处过两次,从未与名门交往过,怯懦是自然。
进殿门时,陆常在注意到始终埋着头站在后面的婉芙,这女子似是有意将自己藏起来不让皇上看见。若想要得圣宠不该是争破头得皇上眼吗?她心底狐疑,有些看不透这女子,难道是先前想错,她从未想要过争宠?
进了门,陆常在收敛心绪,跟在帝王身侧,不论如何,自她有孕后,皇上的态度显然不似从前冷淡了。喜悦的同时又生出了淡淡的哀伤,皇上果然最是看中龙裔,若无腹中孩子。她本就无关仅有。这种想法又让她添了几分愁肠。
……
主子们进了殿里,婉芙站在廊庑下,身边跟着柳禾,约莫是陆常在怕她生事,让人看着。她没说什么,敛起眼,规规矩矩地候着。
用过午膳,案席撤走,帝王留下歇晌。
内室这间榻临窗,李玄胤手中握了一卷书册,翻过一页,抬眼时便见了廊庑下的窈窕人影。
宫中宫女衣裳只两样,雾蓝和靛青,都是不惹眼的颜色。那女子规矩地站在廊下,雾蓝的衣裙在旁人身上显得陈旧老态,却格外衬她,腰身不盈一握,丰腴之处却不差半点。琼鼻挺翘,唇瓣丰盈,低眉垂眼间都是娇媚颜色。
他眸色深了几分,还从未有女子能让他从书卷专注中抽出神。
风拂过她的颊边碎发,柳眉颦颦,回身之际,四目相对,那双眸中闪过诧异,惊惶,飞快低敛下眼睫,虚虚做礼,逃也似的走了,动作太快,甚至让人来不及细想,是否有意。
李玄胤漫不经心地挑了挑唇,似笑非笑。
陆常在入内室就见帝王牵起的唇角,她诧异惊喜,毕竟与皇上私下同处也有两三回了,每每皇上不是脸色平淡,就是了无兴致,从未露出这般意味神色。
她诧异中又有几分狐疑,想去问,再三斟酌过,止了这句话。或许是受家世影响,她做不到宁贵妃那般骄纵,也做不到江贵嫔那般讨巧,她像一道服侍帝王的影子,从不敢出头冒尖。
“御膳房送来了冰镇荔枝,皇上吃些解解暑热。”
李玄胤放下书卷,淡淡道:“你有着身孕,这些事交由宫人去做就好。”
陆常在从帝王微皱的眉宇中察觉出不虞,她想说嫔妾想为皇上做这些,又怕惹得厌弃,诺诺低下头,“嫔妾知道了。”
歇过晌,圣驾临行前交代今夜吟霜斋卸灯,柳禾高兴得不行,却见主子一脸愁苦地站着,过去扶她,“别的嫔妃有孕,皇上看过就走,从不留宿。如今皇上宠爱主子是好事,主子为何不像高兴的模样?”
陆常在郁闷地抚住平坦的小腹,“都因为龙裔罢了。”
柳禾遣散了宫人,将她扶回殿,“主子怎么会这么想?皇上宠爱龙裔就是宠爱主子,这两者又有什么区别?后宫哪个女子是真切得了圣心的,主子总这样郁郁,皇上见了也会不喜。”
或许是出身缘故,主子习惯了谨小慎微,但后宫中受宠的嫔妃,譬如宁贵妃,譬如江贵嫔,哪个是谨慎怯懦出来的,个个都性子骄纵着。柳禾不禁担忧,主子这个性子,若是没腹中龙裔,哪讨得到帝王宠爱。
她心中叹了口气。
陆常在听了她的话,敛起那些胡乱的心思,攥紧柳禾的手腕,“你说得对,我该振作起来,圣宠无常,有这龙种比什么都好。”
……
李玄胤登上銮舆,最后回头扫了一眼,那女子依旧跟在最后面,乌发斜斜簪着一只寻常的珠钗,雾蓝的宫裙,一缚绸带掐住了细细软软的腰,装模作样地低头恭送,倒真像那么回事。
他不轻不重嗤了声,他倒要瞧瞧,这女子要装到什么时候。
李德海听见这声轻嗤,颇为嘲讽,纳闷地向后瞧去,这一看,才看见了跪在人群中的婉芙姑娘。昨日只顾着伺候,倒是将人忘记了。忽而明白过来,皇上这一趟的意思,哪是来看陆常在的,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又不禁为陆常在生出几分同情,白白为旁人做了嫁衣。
不过陆常在这性子实在无趣,他自潜邸就跟着皇上,可是明白皇上虽然为君严谨,为政勤勉,做事却毫无法度,最喜由着性子来。自然也不在乎那一两件出格的事。但陆常在这性子,太过于小心谨慎,循规蹈矩,若非怀了身孕,怕是侍寝过一回,早被皇上忘记到不知何处了。
第8章
是夜,吟霜斋卸灯。
坤宁宫灯一向熄得迟,皇后坐在蒲团上,合着眼,手中握了一串佛珠慢慢转动。
梳柳从外面进来,“娘娘,大皇子睡了。”
皇后口中默念的经文停下,“近日暑热,让乳母多照顾着,少贪凉,对皇子身子不好。”
“是。”梳柳应了话,又记起来,“如娘娘所料,皇上今夜去了吟霜斋。”
这还是头一回陆常在有孕后,吟霜斋卸灯,个中缘由,自然不只是因为陆常在有孕。
梳柳担心,“娘娘让那庶女在吟霜斋伺候,万一她和陆常在联手,陆常在顺水推舟,岂不是给了那庶女铺路。”
皇后起身,梳柳过去扶住,去了寝殿,皇后道:“陆常在敏感多思,又正逢孕中,该是胡思乱想,多心猜忌。这般,博得圣宠还顾不上,又怎会将皇上的宠爱拱手送之于人。”
“且看着吧,陆常在这一胎定然做得不安稳。”
……
陆常在自有孕就会孕吐,夜中也不例外,是夜躺在皇上身侧,喉中一阵作呕,她抬头看了看阖眼的帝王,硬生生将那股恶心压了下去,结果没过一会儿,腹中翻腾愈甚,实在受不住,俯身将喉中的脏污尽数吐去了地上。
“怎么了?”
李玄胤方才就觉她睡不安稳,想去问,身侧的人又没了动静,似是睡了过去,结果没过一会儿,就是这副情形。
他并不知,她孕中反应会这么大,料想方才是因为自己在身侧,才一直强忍着。后宫中都是顾忌着他的心思,倒是寻常,只是这女子毕竟怀了身子,太过小心,竟在他面前一句苦都未曾诉过。
他看着,垂下眼帘,抬手扶住她,向外唤道:“来人。”
这夜柳禾守夜,听到动静匆忙跑进去,见主子正虚弱无力地软在床头,后面皇上托住她的腰身,皱着眉,好似不虞,吓了一跳。生怕皇上见了脏污不喜主子,叫人赶紧进来收拾。
“皇上恕罪,是嫔妾身子不好……”一句话没说完,抱着痰盂又吐了出来,晚膳本没用多少,腹中空空,此时只干呕了些汤水。
殿内忙成一团,婉芙没到内室去凑,陆常在本就忌惮她,此时过去就是司马昭之心,亦碍人眼。她在东厢里,看着御前和吟霜斋的宫人进进出出,端水的端水,撒扫的撒扫,两刻钟后,安静下来,似乎又回到寻常。
她合上了窗,屋内未生过烛火,似是并不知外面的动静。
柳禾经过时,有意向里面看了一眼,见黑漆漆的一片,才替主子落下心,算她还懂事些,没在主子难受的时候过去添堵。
……
这夜后来陆常在都没睡好,又不敢胡乱翻身,怕惊扰了枕边的帝王。
皇上待她情绪总是淡淡,就是方才见了那些秽物也没有厌色,但她总安稳不下心,几近天明时分才睡去,清醒时,枕边的男人已经离开了。
她恍然惊醒,柳禾闻声进来伺候,脸上挂着笑,“主子莫慌,皇上辰时去上早朝了,体谅主子有孕,身子不适,吩咐奴婢好生照顾着。”
“可见皇上是打心底里疼着主子呢!”
陆常在记起昨夜再次入睡时,男人轻拍了她两下肩背的动作,脸上不禁沁了一丝喜悦的红晕。
又想起来什么,问道:“那婉芙昨夜可进殿了?”
当时情形太过混乱,吟霜斋又人手不够,她腹中作呕,只顾着不能让皇上看见,就没顾上寝殿的情形。
柳禾摇头,“主子放心,奴婢都看着呢,东厢的灯一直暗着,那婉芙都没出过门一步。”
“倒是听话。”陆常在低语一句。
……
李玄胤下了早朝,与几个近臣议过事,遣人散去。
御案上呈着的是新上的折子,大半依旧在絮絮叨叨北方的旱事,李玄胤头疼地捏了捏眉心,先帝在时,挥霍无度,到他御极之初,看似繁盛,实则国库早已亏空无几,若非他铁血手段,抄了那些腐臣的家业,怕是今岁的国库,连开仓放粮都做不到。
陈德海进来上热茶,见皇上一脸疲惫地靠在椅背上,脚步愈发得轻,生怕一个动静惹了皇上心烦。
然人走路哪能没声儿,高位的帝王瞥了他一眼,忽然道:“陆常在有孕,吟霜斋就那么几个的人,怎么伺候得妥当。”
陈德海慌忙跪下来,“是奴才疏忽,奴才这就去内务府拨几个宫人送去吟霜斋。”
他心里叫苦,六宫拨人的事都是皇后娘娘管着,自打三年前那事过去,皇上就少去坤宁宫了,甚至祖宗留下的初一十五规矩也不管。若非有太后娘娘撑着,皇后娘娘哪能走到今日。婉芙姑娘那事皇上看在眼里,但皇后娘娘这算盘可打错了,皇上再随心所欲,也不会不顾陆常在肚子里的龙种。
……
两个月过去,江贵嫔才记起来被扔到冷的江婉芙,她点了听雨去看看人死没死。听雨打听完,很快跑回了咸福宫,面□□言又止。
“主子,奴婢听说江婉芙出了冷宫,被皇后娘娘调去吟霜斋伺候了。”
“什么?”江贵嫔手中剥的核桃落了地,一掌拍到案上,“皇后娘娘这是什么意思?宫里那么多奴才,怎么偏偏挑上江婉芙,谁不知道吟霜斋那个唯唯诺诺的陆常在有了身孕,趾高气扬地连中宫请安也不去了,皇上日日去看她,江婉芙调过去,岂不是正中了下怀!”
“不行,得去一趟吟霜斋,把那小贱蹄子要回来。”
江贵嫔说着拿帕子擦了擦手,衣裳也不换了,就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