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念到床边开始脱衣服,称体重前需要一丝不/挂,以此来确保冉银口中体重的准确性。
脱掉睡裙和内裤后,周念重新回到体重秤前。
体重秤是纯黑色的,周念总觉得它像噩梦中魔鬼的嘴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把她吞下去。
周念赤脚站到体重秤上,体重秤顶部立马亮光跳出数字。
——82.00j
看见显示出来的数字,周念刚要松一口气时,数字闪了闪,又跳了下,变成了81.9j,这个最终的数字让周念的心咯噔一下,不安感开始强烈蔓延。
冉银死死盯着那个数字,眼睑扩张,看上去有些吓人,她抬头对周念说:“一定是你上周没好好吃饭,体重才没达到标准。”
周念张了张嘴,说不出来话。
她这周的体重没有达到标准。
标准依旧是冉银规定的标准,周念的体重只能是82斤,就算是浮动也只能在1斤的范围以内,81斤不行,83斤也不行。
周念瘦削白皙的肩膀微微一颤,有些紧张地开口解释:“妈妈,就只差1两而已,我——”
“1两怎么了?”冉银打断她,“你没听过‘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还是说没听过‘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一个连自己体重都管理不好的人,还怎么管理人生?你不注重细节,最后就会被细节给毁掉。”
“……”
一阵晨风从没关拢的窗缝里吹进,拂在周念雪白赤露的脊背上。
冷意萧萧,周念忍不住打了个冷噤,但她很清楚,就算没有这阵风,她也是冷的,骨血都是凉的。
想到这,周念身上起了一层鸡皮颗粒。
冉银皱着眉,用不容辩驳的严肃语气说:“我不希望再听到你说出这么让我失望的话,别说是一两,就算是一钱都不行。”
周念耷着头,声音微弱:“好。”
冉银的手落在周念瘦削的肩膀上,轻轻拍了两下,这时又换成慈母的温和语气说:“七斤,妈妈这么严格都是为了你好,你要理解妈妈。你想想看,你以后是要当大画家的人,到时候肯定免不了出入各种大场合,接受很多电视台采访,我希望你在荧幕前永远是最好的状态,到那时候,你就会知道妈妈的用心良苦,大家也都会知道我养出个这么优秀的女儿。”
周念依旧耷着颈,低低垂着的头点了点,算是回应。
……
周念站在体重秤上的缺斤少两,最终都会化为精确的食物分量出现在周念的碗中。
今天八仙桌上的早餐明显比上周量多:2个水煮鸡蛋,一杯500ml的羊奶,20个蒸饺,一盘清炒苋菜,一个橘子。
周念背过身,短暂逃避和食物进行目光接触。
仿佛即将被吃掉的不是那些食物,而是周念,她才是最应该感到恐惧的那一方。
人生在世,一个人免不了要和各种欲望做对抗,权欲、美欲、爱欲、性/欲、食欲、而周念每天用尽力气对抗的,是呕吐的欲望。
只要看到食物,就觉得喉咙好痒,牙根也在发软,一股酸水像开闸似的往上涌,清口水在弥满口腔,她却只能咬紧腮帮强忍。
“七斤,你背对桌子站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吃早饭?”冉银的声音和脚步声同时传来。
“好。”周念深吸一口气,拼命把喉咙里酸意压下去。
周念极缓慢地转动身体,像一个发条失灵的人偶,以0.5倍的速度让自己重新面对那些食物。
她看见桌上摆着一颗橙黄色的橘子。
那颗橘子圆润饱满,表皮鲜亮,她无端想到这和拿给鹤遂的橘子是同一批。
可惜他扔掉了她给的橘子。
亏她那天还专门从袋子里挑了个最好的橘子,个头最大也最漂亮,连枝带叶的,还有隆起来的小蒂巴。
一定很甜,他不吃是他亏了。
周念想尝尝同一批的橘子到底甜不甜,坐下后第一件事就伸手拿了橘子。
刚准备剥开,就听见冉银用筷子敲两下碗,提醒她:“水果怎么能先吃?七斤,你这孩子今天怎么回事?”
周念手指一顿,然后赶紧把橘子放下,换一个鸡蛋拿在手里剥。
冉银帮周念剥着另外一个鸡蛋,边剥边说:“说过多少次?吃饭要先吃蛋白质,再吃菜,而水果是要放在最后吃的。”
周念低着脸,一点一点撕去鸡蛋的壳膜:“嗯,知道了。”
长久以来,不论是分量还是顺序,她都严格遵守着冉银定下的进食规则,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周念在进食时很难集中注意力,也只有这样,她才能强迫自己一口又一口吃下那么多的食物。
一旦注意力集中在食物上,她就有随时崩盘的可能性,所以吃饭时瞳孔微散,思绪飘飞,目光固定在虚空某处不动是周念吃饭时的常有状态。
直到冉银和她说话:“比赛的肖像画还没画好吗?”
周念慢半拍地回过神,说:“快了。”
每一次的比赛作品,都要经过冉银的过目同意后才能送选,周念在想,要是她真的能如愿画到鹤遂,当冉银看见画时,脸上会是什么表情,又会是什么反应?
这无疑是一场冒险。
周念心里在犯怵胆怯,却又有着一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如此矛盾,却又如此合理。
“七斤,等我从市里回来的时候,要看到你的比赛作品。”冉银定下了最后的时间。
“好。”周念轻声回答。
……
中午放学,周念照常回家吃饭,路上都在想人物肖像比赛的事情,要是到最后都画不到鹤遂的话,她就随便画个人。
因为没有最想画的,那画谁都大差不差,没什么区别。
周念经过一座石桥,踩上南水街的卵石街面,犹豫要不要到和鹤遂家门口碰碰运气,看能不能碰见他。
被再次拒绝也没关系,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被他拒绝。
周念撑着一把翠青色的遮阳伞,来到鹤家所在的小巷,沿着脆亮的青石板一路往里。周念远远就看见巷尾的那根石凳上坐着个人。
敛目定睛,周念看清那是一个初中男生,身上还穿着镇上初中的红白色校服。
谁家墙檐里探出一枝粉蔷薇,悬着数朵硕大的粉红花朵坠在半空中,周念从蔷薇底下走过,也来到巷尾。
收了遮阳伞拿在手里,周念没往石凳上坐,就准备站在鹤家门口等着,等个十分钟都见不到人的话就离开。
周念稍一侧身,转脸就能看见石凳上坐着的男生,又瘦又小,要不是穿着初中生校服,会让人误会是个小学生,他收拢双腿坐得拘谨,在低头抠着手指甲上的倒刺。
手指抠到一半,男生突然抬头和周念对上视线。
周念:“……”
男生:“……”
面面相觑,两人都有点尴尬。
巷尾只有两户人家,一家姓罗,一家姓鹤。周念友好地冲男生一笑:“你找谁呢?”
周念笑起来太漂亮醒目,男生很不好意思地抿了下唇,也没说话,只抬手指了指右边那扇门。
右边,那是鹤遂的家。
周念一下好奇起来,问:“你认识鹤遂吗。”
男生慢慢地摇摇头。
周念更好奇:“你都不认识他,找他做什么。”
男生把脸抬起来,瘦巴巴的脸上好几处淤青,他怯怯地说:“我听说他是镇上打架最厉害的人,想认他做哥哥,让他教我打架……”
周念一怔,转脚来到初中生面前:“学校有人欺负你对吗?怎么不选择告诉老师或者家长呢?”
男生把头垂下去,不吭声。
看来是告老师和家长都没用。
周念到他旁边坐下,温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男生闷闷说:“霍闯。”
名字倒是挺霸气。
一种和本人气质严重不符的霸气。
周念还想正说话时,青石板上铺过来一道狭长的影子。
她和霍闯同时抬头望去,看见来人时,又同时站了起来。
他们等的人来了。
鹤遂正单手插兜走过来,个高腿长,身量周正,太过优越的外形把身上那件式样简单的黑t衬得十分高级。
巷子里被阳光铺满,他走在光里,短袖里支出来的两条胳膊是晃眼的冷白色。
鹤遂经过那枝蔷薇,方才悬在周念头顶的蔷薇花,此刻正擦过鹤遂肩膀,发出细微的索索声。
周念看见这一幕,才发觉他是真的高,实际身高比肉眼看见的还要高。
周念留意到霍闯充满希望的眼睛,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把和鹤遂说话的机会先让给他。
因为按照鹤遂的性格,保准没耐性一次性听完两个人说话,就会臭着脸离开。
周念看见霍闯深深吸了好大一口气,瘦小的胸脯高高耸起来,然后他勇敢地朝着鹤遂迈出脚步。
霍闯停在鹤家门口,正好挡在门上挂着的铁锁前面。
周念看见鹤遂逐步靠近,他没有看她一眼,神色是一如既往的冷漠。
她知道,他肯定看见她了,纯粹不想搭理她而已。
鹤遂停在霍闯面前,比霍闯高出半截身子,他不垂头也不低脸,只懒懒地耷着眼皮,以极淡漠的目光睇视着挡住自己去路的小男生,周身阴郁散寒。
被鹤遂这么直勾勾盯着,霍闯竟然开始发抖,他瑟瑟哆嗦着,嘴里挤不出一个字。
周念都替霍闯捏把汗,以她对鹤遂浅浅的了解,他的耐心不会超过一分钟。
果然,还没到一分钟,鹤遂就已经完全失去耐心,冷冰冰地开口:“让开。”
霍闯缩着脖子,飞快地头看向周念,朝周念投去求援的目光。
周念知道霍闯是误会了,他一定是觉得她和鹤遂很熟,但是不凑巧,她和鹤遂一点都不熟,相反地,鹤遂甚至非常烦她。
这时候,鹤遂也回头看向周念,黑眸深寂而凉:“周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