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几人进来,她急忙行礼,一眼看到奕展,就要跪下叩见皇上,被奕展拦住了。她看到樊池抱着的九蘅,小小地惊叫了一声:“这位姑娘受伤了吗?快送进屋里去,外面冷。”先一步推开了房门。
屋子里负责看守白玺的阿步跳了起来,看到九蘅昏睡,吓得脸色发白。银山拍拍他的头:“九蘅没有大碍。”
原是一副生无可恋状的白玺看到奕展进来,自然是认成了奕远,顿时疯掉,哪会听得进解释?银山心烦不耐,果断一拳打晕了他。
樊池将九蘅放到床上去。陆夫人过来查看她的伤处,道:“这包扎得甚是潦草,得重新包扎。宫里药房应该有药,我略通些医理,等我过去找些给她用。”说着就忙里忙外地停不下来。
樊池与银山心中沉重,话少得很。他们注意到阿步身上焕然一新,就连被捆着的白玺也换了新衣裳,而且都合体的很。不用说,必是这位贤惠的陆夫人从宫里各屋翻找到衣服,改了改又给他们换上的。二人心里愈发难受。
陆夫人给九蘅重新处理了伤口,敷了药,包扎好,又拿温热的湿手巾替她把脸和手擦得干干净净。一边忙一边说:“这姑娘长得真好看……对了,皇上,我从各屋里找来了许多衣服打算改给他们换洗,您不介意吧?”
奕展点了一下头:“请随意用。”他今后要顶替奕远的身份了,也就默认了“皇上”的称呼。
陆夫人喜道:“那过一会我给大家伙量一量尺寸。”
樊池忽然道:“陆夫人,您来一下。”他的脸色严肃,她愣了一下。
银山吓了一跳,手抬了一下好像要阻拦樊池。
可是,总是要告诉她的,总是要面对的,逃不过。手又缓缓放下了,低眼看着地面。
陆夫人满脸疑惑地跟着樊池走去院子里,随手把门掩上。
屋子里一时安静,空气压抑得很。阿步不安地凑到银山面前,趴在他膝上抬脸观察着他的脸色,希望银山说一说发生了什么。
院子里忽然传来陆夫人的哭声。阿步急忙起来想出去看,被银山拉住。他回头看一眼银山,吃惊地发现一向硬气的银山眼里也含着泪水。
床那边传来声响,是九蘅被哭泣声吵醒,慢慢坐了起来,头脑懞懞的不知身在何处,困惑地问道:“是谁在哭?出什么事了?”
银山不敢回答。他觉得这是有生以来最难应对的场面。
第二天的午后,雪花又开始从铅色的云层飘落。狭风关那一片墓地里,一大一小两个土堆前,陆夫人伸手替九蘅掩了掩厚斗篷。“方姑娘,下雪了,你身上还有伤,我们回军帐中吧。”她因为哭泣太久而哑掉的嗓子发声有些艰难。
“您先回去吧。”九蘅说,“我得再陪陪进宝,我走了他一定不高兴。”她的脸上没有泪水,一日一夜,眼泪已流干了。
“有陆淮陪着他呢。在这边没有保护好进宝,到了那边一定会一直陪着他,不会让他孤单的。”陆夫的悲伤已敛到眼底,神色平静。做为陆淮的妻子,这样的心理准备早就有。可是头一天听说夫君安好,第二天就变成噩耗,这样的大起大落非常人能承受。她却在痛哭之后,挺直胸膛面对今后,还能安慰他人。这位将军夫人的坚强绝不亚于将军本人。
九蘅握了一下她冰凉的手:“您别这么说,陆将军已经尽力了。我唯一庆幸的,是最后时刻有将军陪着进宝……”说到这里心又猛地揪起,痛得呼吸不济。
是谁那么心狠手辣,连个婴儿也不肯放过?进宝——她可爱的进宝——怎么会躺进冻土里,不会笑了,不会把口水抹到她身上了,不会用胖胖的小手揪她的头发了。这怎么可能?
她曾在优昙和宝椟的墓前许诺会照顾好进宝的,她没能做到。怎么跟他们的在天之灵交待?
她不该、不该把他留在狭风关的。她疏忽了军营内一棵树也没有,进宝遇到袭击时,没有机会运用他的驭树异能反抗。是她的错。
应该把他带在身边,一刻也不该离开视线的。
陆夫人温柔的声音劝着:“樊公子一直在那边等着呢。”
九蘅茫茫然偏头看了一下远处。樊池远远地一动不动站着,冷风扬起衣角。他已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了,肩头已积了一层薄雪。两人远远地对视着,悲伤漫山遍野。
樊池虽然平时不爱带孩子,其实他内心对进宝的喜爱不比她少分毫。阿步已经崩溃了,不知去哪里哭了,银山去陪他了。招财敏锐地嗅到了进宝的气息,一直往坟墓这边冲,被樊池拴在了别处,免得这个能把亡者唤起的家伙惊动了睡着的进宝。
大家都很悲痛,却不能一味沉溺,要像陆夫人一样清醒起来,查清真相,替陆将军和进宝报仇。两个女子相搀着站起来。樊池看到了,连忙走过来,揽住浑身已冷透的九蘅。
最后她朝着坟茔说:“拜托陆将军照顾进宝了……进宝,你要乖啊。”就跟当初离开狭风关时交待的话一模一样。终于是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天色渐暗,副将给陆夫人单独安排了军帐,让她带孩子去休息了。樊池、九蘅、银山、阿步集合到了陆淮的军帐中,招财趴在炭盆前,不安地甩着尾巴。它嗅到了地面上残留的进宝的血的味道,弄不清发生了什么,只焦躁不已,时不时发出压在喉间的低吼。
樊池和银山叙述了他们所见的陆淮和进宝遇害的情形。银山说:“没有人察觉、没有闯入和离开的迹像、没留下任何痕迹。我做捕头这么多年,从没见过这么周密的凶案现场。”
樊池忽然道:“不,你见过。”
银山一愣,旋即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对,黄老皮被杀案。他是死于美人诅啊。可是,美人诅已经没了啊。”
樊池蹙眉思忖着:“不是说一定是美人诅,而是说可能是与美人诅类似的杀人方法。”
银山点头:“难道杀人者并非人类,而是妖邪?可是有什么妖邪敢动进宝?”
他们一行“捉妖人”在雷夏大泽已横行半年之久,所到之处邪魔尽除,在妖魔间已颇有名气,那些东西躲还来不及,岂会有胆子找上门来动他们的人?
樊池说:“是谁尚不能定论,他的目的却很清楚。”
几个人交换着目光,没有把话说出来,心中皆很清楚。白泽碎魄。抢夺白泽碎魄的方式便是杀了前任宿主。凶手的目标不是陆将军,必是进宝。
为了占有进宝身上的白泽碎魄,残忍地杀害了这个婴儿和保护他的陆淮。下手之果断,没有因为目标是个柔弱的婴孩而有丝毫犹豫;手法之快,身经百战的陆淮都来不及发出一声呼喊。
凶手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真的是美人诅吗?这世上还有另一个美人诅吗?
一直有些失神的九蘅忽然抬起头来,眼中如压黑焰,沉声道:“有目击者。”
樊池等一怔,旋即明白过来。银山跳了起来:“对!我怎么没想到呢!陆将军就是目击者啊!”
陆淮已死,残念却一定在!现在天黑了,可以唤他出来了。
第163章 经验丰富的杀手
过了一会,苍白的半透明身影出现在了他们面前,依然是英姿飒爽威风凛凛。九蘅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将军的脸上却饱含歉疚,开口道:“对不起,我没能保护进宝。”
“我知道您尽力了。”九蘅抑制着哽咽,急急先问:“陆将军,是谁害了你和进宝?”
陆淮的残念答道:“我没有看到。”
帐中的几人均露出了诧异的神情:“什么?”
陆淮说:“那晚进宝闹觉不睡,我为哄他睡觉就熄了灯,抱着他摇晃。军帐无窗,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凶手就是那个时候进来的,没发出一丝声音,没带起一点风。我是凭着本能感觉到身边多了什么东西,下意识地想把进宝护在怀里,可是连那个护的动作都没有做完,就感觉利刃封喉,进宝也……”
九蘅觉得喘不过气来。樊池站到她身后,手在她背心轻抚安慰。
陆淮接着说:“我死去后有一阵是没有意识的,意识再凝起时,已是个残念了。凶手也早就不在这里了。所以我连凶手的影子都没看到。只是……从被杀时的感觉说起来,对方武器锋锐,手法狠辣利落,应该相当有杀人经验。”
几人默然,心中更加迷惑。这也并非美人诅强迫人自杀的手法,看来绝不是另一个美人诅了。那么会是什么呢?
从陆淮这里得不到更多线索了。沉默一阵,九蘅说:“陆夫人和您的儿子就在隔壁军帐,您要不要跟她见一面?”
陆淮低眼微笑:“其实她们一来我就伴在她身边了,也看过儿子了。她其实早已做好准备,能承受我离开,也能面对将来,我不必现身搅乱她的心境了。她有能力带着儿子好好地生活下去,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九蘅点了一下头,抹了抹眼泪。又问:“进宝……”说着一愣。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今晚已数次念出进宝的名字,却没有唤出他的残念。猛抬头看着陆淮:“进宝呢?他的残念没跟你在一起吗?”
陆淮忧虑地说:“我不知道。我死后残念凝起,发现进宝也遇害了,就到处找他的残念,却没有找到。”
九蘅恐惧地睁大眼睛,发起抖来,仿佛又一次弄丢了他。
陆淮急忙道:“我是因为牵挂狭风关、牵挂进宝而不能去往轮回,而进宝只是个孩子,心思单纯无牵无挂,或许没有滞留在此,已去往轮回了。”
九蘅喃喃道:“是这样吗?是这么回事吗?我们答应他回来接他的,他难道不会为了等我们而停留吗?”一边自问着,一边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樊池。却看到他脸色发白,目光闪动。
她心中一沉,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声音都抖了:“你怎么了?你想到什么了吗?进宝的残念……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樊池犹豫一阵,才道:“白泽碎魄寄生宿主时,与宿主的意识是融为一体的。当有人杀宿主夺碎魄时,会连前宿主的残念一起吸走。”
九蘅的眼泪摔落尘土:“进宝的残念是被抢走了?!”连进入轮回的机会都剥夺了。“是谁?到底是谁?”她浑身颤抖着,痛彻肺腑地一遍遍质问。
樊池紧紧抱住她,沉声道:“不管是谁,我一定要抓到他,把进宝抢回来。我保证。”怀中抱着崩溃的少女,怒火席卷天地。
两天之后,一行人回到京中,狭风关的守关军也大部分进驻到京中。虽然兵力很少,却是京城中唯一的军队了,也是整个雷夏国中皇帝唯一能调动的军队——现在的皇帝是奕展,但是他长着奕远的模样,除了樊池等人,没有人知道皇帝已换人了。
奕展匆忙拾起奕远丢下的残破江山,召集还活着的臣子,整顿朝政,接济京中百姓,组织人力重整家园,忙得没日没夜,一副朱蛾造就的身子殚精竭虑,只希望挽残局于一二。他也知道了现在住在宫中的这一群奇人是雷夏最后的希望。
而樊池等人因为进宝的遇害遭到了沉重的打击,正挣扎于悲痛和愤怒之中。
九蘅自获得白泽碎魄以来体质增强,从未生过病,这一次受伤加上伤心,没能抵住,从狭风关往回返时就发起热来,进皇宫时是被樊池抱进来的,已昏昏沉沉睡了一天。
永福宫里的床边,樊池又一次试了试她额头的热度,替她掖好被角,轻轻走了出去。银山坐在外间。九蘅现在心神大乱,这两个男人算是队伍中的顶梁柱了。樊池道:“虽还没有证据,我觉得可以肯定凶手的目标是进宝体内的碎魄,这一点是毋庸置疑。”
银山点头:“这个人是如何知道进宝是碎魄宿主的?”
樊池蹙眉道:“仙人镇认得进宝的,知道他是花妖之子,会把这能力当作天生拥有的。不认得进宝的,也只会说他是妖。进宝虽然屡次显露驭树异能,但我们一向谨慎,不曾在外人面前提及异能由来。”
银山说:“或许什么时候说起时被居心叵测的人听去了也未可知。”
樊池没说什么,只思虑着轻轻摇头。
银山又道:“就假设说进宝的秘密被凶手听去了。那么,杀宿主、获得异能,就是凶手的目的!他甚至知道我们这群人都有白泽碎魄,但是进宝最弱最好加害,恰巧又落了单……”说到这里,愤怒堵了嗓子眼说不下去,站起来捏着拳头暴躁地来回走动。
樊池颈侧的青筋因为咬紧牙关而绷起,眼底掠过暴风雪般的杀意。银山说的没错,凶手从他们几人中选择了进宝下手,是因为进宝是个脆弱的婴儿。无耻,无耻至极。他一定要把凶手找出来,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可是……这个人对他们怎么这么了解?
银山平复了一下,道:“现在凶手夺去了碎魄,是不是就有异能了?他事先知道碎魄的效力,只要在吸取小兽时心中抱住信念,就能拥有相应异能吗?”一边说着心中越发沉重,“这样的话太可怕了,他若想要毁天灭地的能力可如何是好?”
樊池摇摇头:“把心中所念发展成异能的情况,只会发生在白泽碎魄小兽自主选择宿主避难的那一次。白泽本性友善公正,碎开的灵魄小兽也是拥有白泽的部分意识的,赋予宿主异能,是小兽赠给宿主的报答。”
“原来是这样!”有了随手召唤武器的异能这么久,银山到今天才明白其中原委。白泽真是个让人越了解越敬佩的高贵神物啊。
樊池接着道:“但是,当它选宿主之后,为了不让自己的意识影响宿主,造成一身二魂的怪状,自身意识会休眠,直到七魄有机会拼合才重新苏醒。所以,当凶手杀害进宝,抢了碎魄去的时候,碎魄已没有意识,不会赋予新宿主新的异能,而仅仅会把进宝已形成的异能带过去!”
银山猛地抬眼:“也就是说,现在凶手有着跟进宝一样的驭树异能?”
樊池点头:“这是找出凶手的途径之一。如果遇到可疑的人,只要逼迫得他以异能自保,就能验明正身了。”
银山身周仿佛罩了腾然烈火,恨不得现在就出去找人打架,看能把谁的驭树异能打出来。
门外突然啪嚓一声响,有什么东西摔碎了。两人开门出去看,只见阿步正气势汹汹地面对着白玺。白玺身上沾了粥汁,地上碎了几只碗,洒了些汤菜,低着头默默不语。
第164章 不死公子的厨艺
这时他总算记起了自己刺伤九蘅的事,试图表达歉意,别人没有理他的,阿步倒已找机会欺负了他好几次了。
樊池又何尝不想揍他一顿,但克制住了,只冷冰冰告诉他不死异能的来源,然后丢下一句:“就是这么回事,你想走就走,反正我也不是很想看到你。”
这是他第一次不愿把白泽碎魄宿主留在身边。一则是因为白玺险些杀了九蘅之恨难消,看到他就来火;二则是因为他的异能是生息不死,也就没有人能杀了他夺异能,他在哪里也是一个不成气候的弱质公子,随他死死活活去吧。
得了自由,他却没有离开的意思。这时又做了粥讨好地给九蘅送来,却被阿步不客气地打翻了。
洒掉的粥的温香隐隐地飘着,院子里气氛一度凝滞。屋子里忽然有响动,九蘅披着衣服走了出来。樊池急忙替她掩一掩衣领,免得室外寒气侵袭:“怎么起来了?好些了没有?”
“好多了。”她淡淡一笑,脸色仍有些苍白,眼神中一度充斥的绝望已压到看不到的深处,恢复了清澈淡然。樊池的手自然地抚到她额上去,掌心感受到微温。烧已退了。
白玺一看到她,脸上露出急切的歉意,又有些害怕面对,低头躲闪着目光,手足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