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做准备,次日一早樊池一行就启程了。出事的那个镇子叫做天宝镇。京城在雷夏国的方位居中偏北,天宝镇在京城再往北一百七十里。樊池乘马,九蘅骑招财,脚程非常之快,日暮时分,按临行时皇帝给他们的雷夏舆图,已天宝镇不远了。小镇前有沃土平原,后有巍巍山脉,山上长着高大的针叶松。像是个物产富饶的地方。
然而在路上他们迎面遇到了一群群逃难的难民。自鱼祖被斩杀后,水域中的细鱼同时灭绝,这段折磨雷夏半年之久的鱼妇之灾总算收场,逃离家园的人们陆续返乡,收拾起破碎的生活,雷夏大地正以顽强的生命力慢慢复苏。
但这些人拖家带口、背着锅盆,牵着牲口,神情恐惧凄惶,天快黑了也不停下歇息,似乎身后有极可怕的东西在追赶。九蘅叫住了其中一人:“大叔,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被问到的中年人正在跟一头不肯好好拉车的驴子较劲,苦着脸道:“去哪?逃命去呗!”一回头看到九蘅的座骑,吓了一跳,总算是弄明白了是什么吓得他的驴子不但不向前,还往后退的了,“我的妈呀,姑娘你骑的这是头黑虎吗,你胆子怎这么大?”
九蘅赶忙跳下猫背,让招财走远些,这才再问道:“大叔,看你们来的方向,莫不是天宝镇?”
中年人答道:“正是。我们都是天宝镇人氏。”
“镇子上出了什么事,逼得你们一定要背井离乡?”
中年人面露恐惧:“镇上许多人得了恶疾,能传染的。为了保命,不得不跑啊。姑娘,我劝你与那位公子不要靠近镇子,绕道而行吧。那恶疾一旦染上,必死无疑啊!”
九蘅追问:“是怎样的恶疾?”
“说是那恶疾来,凡是染上的人,就像变成瘟神……”一阵冷风旋转着掠过,夕色迅速消逝在天边,空旷四野顿时阴森起来。驴车上抱孩子的妇人惊慌道:“别说了,快走吧,后面都没人了,若有瘟神追上来就糟了。”中年人神色一紧,顾不上细说,拉着驴子用力向前,只丢下了一句:“千万别进镇子!那里剩下的人全是瘟神了!进去要被过上邪病的!”
一家人慌里慌张消失在渐暗的暮色中。
一直旁听在樊池催马走近,拦腰将他的灵宠捞到了马上,拢在身前:“冷吗?”
“不冷。”虽这么说着,还是不由自主地往他怀中窝了窝。时节已接近了腊月的末尾,天气寒冷依旧,温暖之处总让人念恋。因为知道现在的九蘅心里藏着失去进宝的隐痛,比任何伤口都难以痊愈,这一路走来樊池尤其细心温和,不太启动嘲讽戏弄灵宠的模式。
而那些痛苦和愤怒,已在九蘅的心中激化成斗志。“天宝镇离得不远了,不知天黑前能不能赶到。”她说。
他犹豫一下:“晚上进镇有些危险吧?”
九蘅冷哼一声:“是那里的邪魔之物有危险。”
樊池思忖一下,也觉得没有必要畏首畏尾,道:“好,这么冷也不好露宿野外,到镇子上找个客栈投宿也好。”
他们在子夜时分抵达了天宝镇。天宝镇的入口是木制的高大门楼,斑驳的油漆和彩绘透露着曾经的富庶派头。走进镇子里,风沙卷过街道,寂静无人。九蘅不敢松懈地打量着周围,忽然道:“那是些什么树?怎么种在路中间?”
暗淡月光下,可以看到青石板路上站着几棵形状古怪的树。二人走近去看,只见树身有一人粗,且上下粗数相当,不像一般树木那样根部粗、梢端细。不高,抬手就可以触到树顶伞状探出的稀疏叶子。
九蘅还探手摸了摸树干,触手光滑又有些凹凸不平,跟一般的树皮手感不太一样。
为了看得更清楚些,樊池幻出几只萤蝶照明。这下子更看出有异了。天寒地冻的季节,这些树的树叶竟然碧绿,叶间还挑着一朵红果,鲜艳异常,倒煞是好看。树皮的颜色浅黄发白,看上去比一般木质细腻。再仔细看,在接近树根的部分,树干一分为二,像人的两条腿一般扭曲着没入青石板的缝隙中,硬生生将石板撑得松动鼓起。
“这是什么树啊?北地特有的树种吗?”她迷惑地说着,绕着其中一颗转了一圈。突然倒吸一口冷气,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樊池眼疾手快将她拉过来一护,问:“怎么了?”
她抬手指着树,结结巴巴道:“人……人脸!”在树干上端,隐约有个人脸的形状,可以分辨五官,一眼看去只觉得表情扭曲,透着极度恐惧的样子。但是再仔细看,又觉得好像是树纹偶然生成的形状。
九蘅也是见多识广的,比这个更诡异的场面都见过,但实在是事出意外,所以吓了一跳。
樊池仔细看了这张“人脸”,又查看了其他几颗树,确定了并非偶然。因为每棵树上都有人脸状的树纹,男女老幼依稀可辨。
他拉着九蘅后退了一顶距离,说:“看,何止是人脸,整个树就是人形啊。”
第167章 穿着石鞋的掌柜
樊池道:“看它们这动弹不得的憋屈模样,多半是猎物——被树妖变成树的镇民。”
九蘅点点头,犹疑地问:“这手法,是不是进宝的驭树异能?”
他们都见过被进宝变成树的人——仙人镇县衙中,园林中生长的树木根系被进宝以异能催生,将卢家三口包裹住,融为一体,血肉在树根的钻研缠绕中分崩离析,最终变成扭曲的树木。
可是,看到那三棵树的人如果不经提醒,是难以发现其“人身”的形状的,树皮上更不会浮现出死者生前面目的人像。而且,附近除了这几棵人形异树,并不见同类树木,它们不像是被其他树木的树根缠绕而成,更像本人直接变成树。
九蘅问:“会不会进宝异能被夺走后,会发生一些变化?可能因为凶手本身是妖魔,会让异能变得更强?”
樊池沉吟一下,道:“白泽碎魄被夺也是古往今来第一次,是不是这样,我也说不上来。我们先找个地方落脚吧。”
他们沿着街道继续往前走,身后几棵怪树的枝叶在风中颤抖。
走了不远,看到一串随风晃动的灯笼,虽然没有点起,却意味着是个客栈,窗户里面一片黑暗。九蘅上前拍了拍门,没有回应。樊池道:“大概没人了,掌柜的大概也逃难去了吧。别的能带走,客房总带不走,我来弄开锁,先进去休息一晚。”伸出手去,却发上门上没有挂锁。是从里面栓起的。
客栈里还有人吗?
这时,门内传来声音。咚,咚,咚。一下,一下,像是有沉重的东西有节奏地落在地上。静夜里,分外清晰。
九蘅与樊池诧异地对视一眼:“大半夜的,里面的人在砸什么?”
那沉重的声音未停,缓慢地朝门这边来了。难道是脚步声吗?脚步声这么沉,会是特别高大的人吧——或者不是人?樊池警惕地拉着她后退了一步。“脚步声”在门后停下了,响起话声:“谁啊?”
话音有声低哑,像患了伤风一般。九蘅答道:“过路的人,来投宿的。”
门栓一响,门打开了一道缝,露出男人的半张脸。这张脸显得很苍老,皮肤发黄而粗糙,朝外窥视的一只眼睛目光混浊,像病入膏肓的样子。
路上遇到的那个逃难的中年人曾警告他们,说镇上只剩下染了病的人了。樊池与九蘅体质特异,倒不怕被过上病,可是面对充满衰败气息的脸,也觉得晦气扑面而来。
那人拉开了门,让出路来:“请进罢。”
二人没有立刻踏进去,先往里张望了一下。屋内没有灯光,一片昏暗。但他们目力非常,视线掠过之处,除了灰尘厚积的桌椅,也没有其他异常。九蘅问:“掌柜的,为什么不点灯?”
掌柜的说:“我患了眼疾,不敢见灯光,二位将就一下。”
二人没再犹豫,进到屋内。掌柜的在后面把门关好。
他们没把招财带进来,它借着夜色跃上了屋顶,厚软的肉垫没有发出声音,在瓦片上卧下,替他们望风。
九蘅回头上下打量了掌柜的一遍。身材中等,留着短须,衣着还算整齐,就是一举一动有些吃力的样子。目光落在他的脚部,微微一顿。掌柜的穿了一双很特别的鞋子,看上去又大又厚,与他的身形颇不相符。
他关好了门,回过头来给二人引路。一举步一落脚,他们就明白那沉重敲打声的来源了。掌柜的那双鞋子格外沉重,从鞋底与青砖地面碰撞的声音听起来,是一双石鞋。
掌柜的留意到了二人诧异的眼神,也没做解释,只问道:“二位要几间客房?”
“一间。”樊池说。
“楼上请。”掌柜的脚步沉重地走了几步,道:“我腿脚沉重不便上楼,二位请自便,左手第一间。”
见他没有避讳石鞋的事,九蘅就直接问了:“既嫌沉重,为何还要穿这石鞋?”
掌柜的苦苦一笑:“二位有所不知,我得了病,穿这个鞋是为了治病。”
九蘅好奇道:“又怕灯光,又要穿石鞋,什么病要用这种奇怪的疗法?”
掌柜的含糊地道:“不是什么厉害的病。二位放心,这病不过人的。”说了这些话,就很疲惫一般不想再说,一步步走到柜台里坐着去了。樊池的目光落在掌柜的后脑上,目光一闪。拉着满脸狐疑还想追问的九蘅上了二楼。
客房里到处蒙了灰尘,很久没人打扫过的样子。当然了,掌柜的穿那么一双石鞋还怎么干活?关好门,九蘅悄声问:“你看到了吗?”
樊池答道:“掌柜的脸上手上的皮肤都异常,表情动作有些僵硬,变成这样了还说不是厉害的病,够逞强的。”
九蘅说:“或许不是逞强,是怕吓跑我们。”
樊池点头:“我们路上遇到的那个难民说镇子上的怪病传染,掌柜的却说不传染。为了做生意就骗我们,有点缺德啊。”
九蘅的眼前闪过掌柜开门看到他们时,浑浊眼睛里闪过的异样光彩:“你注意到他看我们的眼神了吗?”
“眼神?两眼无神。”
“不,”九蘅思索着说,“有那么一会儿觉得他眼里闪着光,好像看到猎物的野兽。”
樊池茫然道:“有吗?”
“哎呀,女人的直觉很厉害啦。看吧,你的观察力不如我。”九蘅得意。
“呵呵。”蜜蜂精冷笑一声,“那你有没有注意到他发髻上的东西?”
九蘅一愣:“什么东西?”她还真没看到。
在楼下,掌柜的转过身去时,樊池的目光捕捉到他的发髻一侧有一朵艳红,像一朵小小的、饱满的小花。一个衣着朴素、头发花白、留着胡须的老男人,发髻上插花着实不搭。樊池凝聚目力看清了那“小花”的形状。其实是几个小红颗粒攒成的一朵红果。就像外面青石板路上的人形树顶上生的红果一样。
九蘅听了倒吸一口冷气:“这是不是说……掌柜的正在变成外面那些怪树的样子?”
“嘘——”樊池的食指压到她的唇上去,“小声点,让他听到了。一大早就赶路累了,先休息。”
九蘅按捺不住想弄清真相的急切,就想溜出去打探情况,被他拦腰抱起窝到了床上去,一条长腿压身上,下巴抵住她毛发柔软的头顶:“先睡觉,我累了。”
第168章 正在变成一棵参
“……”九蘅心一软,不敢动了。身上也的确是劳累了,紧绷的精神在他的怀抱中放松下去,迷迷糊糊睡去。
听到她的呼吸匀长了,他悄悄抬脸,看了看灵宠恬静的睡颜,一线甜意从心底浮到舌尖。奇怪,明明没有喝蜜,却满心满口的香甜?
悄悄尝了尝灵宠柔软的唇,是比蜜还甜美的味道。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一声沉重的脚步声传来,将睡着的二人吵醒。好像是穿石鞋的人正在沿着木楼梯走上来。对视一眼,麻利地起身,避在门边等候。但那人走得实在是太慢了。
樊池不耐烦就拉开了门,一个中年妇人正快要走到楼梯尽关,吓得一怔。她手中托着一个托盘,盘上搁了两碗粥。这妇人脸上皮肤跟掌柜的一样,粗糙而无血色。
“什么人?”樊池打量着她。
“我是这里的老板娘。当家的说来了客人,我做了两碗粥给你们送上来。”看着樊池审视的眼神,连忙补了一句:“这是送的,不要钱。”
九蘅走出来,道:“多谢了。您穿着那鞋子不方便,我来接一下吧。”下了几级台阶把粥接过来。妇人低下头,好像在躲闪着她的目光,轻声说了一句:“二位慢用。”拖着沉重的脚走了下去。
二人目送她下去,均是注意到老板娘发髻上那一簇红果。回屋,关门,把粥搁桌上,香气扑鼻。九蘅咽了一下口水。樊池摸出一块茯苓糕塞进了她的嘴巴,道:“吃这个,馋也吃不得。”
她咬着茯苓糕含混不清地道:“我当然知道吃不得。可是真的很香。”看了一眼窗外,清淡的晨光刚刚泄入。一大早的就急着送粥过来,老板娘热情得过了头了啊。她拿起筷子在粥碗里扒拉。这是两碗小米红豆粥。扒拉了半天,又趴在碗上闻,也没发现什么异常,倒是口水又流出来了。樊池急忙把碗挪得远些,以防灵宠饥不择食。
这时脚下突然响起“咚、咚”声音,地板还伴随着微微颤动。是穿石鞋的掌柜和老板娘在走动吗?听了一会,发现不对。不是石鞋落地的声音,而是有人在楼下用什么东西戳他们脚下的地板。
是一种想要对话的信号。楼下的屋子里有人想见他们。
樊池对九蘅道:“你在这里等,我下去看看。”为了避开掌柜他们,他打开窗户,麻利地翻了出去,临走时警告她:“管住嘴,不要喝那粥。”
“知道啦。快去快回,小心些。”
樊池扒着窗台的手一松,无声地落在客栈的后院里。后院很小,有一口井,一盘磨,墙上挂了几串辣椒蒜头。一切都很正常,不正常的是在院子一边长着一棵像大街上那样的人形树,树纹勾勒出的人脸和佝偻的树干看,好像是个老年男子,叶间的那一朵红果有些凋零——仔细回忆一下,在掌柜、老板娘头上看到的红果簇都是由五颗如豆的小红果攒成,而这棵树顶的红果只有两颗豆了。或许是因为变成树的人太老了?
正下方的房间的窗户关着,他在窗页轻轻叩了两下。里面响起沉重的脚步声。又是一个穿石鞋的人。窗户从里面推开,露出一张十四五岁少年的脸。虽然皮肤也黄白,有突起陷下的斑痕,或许因为年纪小的缘故,看上去状况要好得多。
少年看着樊池,露出急切的表情,悄声对他说:“不要吃喝任何东西,赶快走——”
忽然听到里面门口传来声音,少年急急忙忙地关了窗,一回头的间隙,樊池从窗缝里看到少年发髻一侧的红果,只有三颗红豆。
窗户被少年关上了,窗内隐隐传来声音,好像是老板娘在说话。樊池无声地回到二楼房间,将所见跟九蘅说了。
“这粥里果然有问题啊。”九蘅说,“还有,你说那男孩子头顶的红果数目不对?”
樊池说:“这少年头顶红果有三颗,还有后院里那棵树,那棵树上的红果只有二颗。”
“说不定是下雨打掉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