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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亚东是独生子,自小受父母严格管教,期待越高压力越大,听到胡焕新的话有感而发:“是啊,我们总会离开父母独立生活,多一份爱反而多一份束缚。”
    陶南风原本以为离开江城会苦不堪言,没想到不仅在梦中获得神奇力量,还会收获这么多真挚友谊,目光从大家脸上掠过,轻声道:“谢谢。”
    她的声音比往日更多了一份温暖。
    七岁时母亲病逝,三年后继母冯春娥进门,人人都说她是个难得的贤惠人,但她当着左邻右舍、陶守信的面对陶南风柔声细语,私下里却冷着脸,阴不阴阳不阳地刺几句。
    “这么大的姑娘家,小衣也要我来洗?你可真是个小公主啊。”可其实陶南风爱洁,从来不肯让冯春娥帮她洗贴身衣裳。
    “你可真是命好啊,做新衣服也得先紧着你,你姐只能穿你剩下的旧衣服。”可其实陶南风的衣服看着崭新漂亮,却不如陶悠的合身舒服。
    “有什么事就跟我说,别打扰你爸,你爸每天工作那么忙,有我照顾你还不够吗?要做个懂事的孩子,听到了吗?”渐渐地,陶南风与父亲越来越生分。
    她如果想说点什么,旁人也总会劝:“你后妈对你是真好,吃的、喝的、穿的样样精心,亲妈都不一定能这么好,你得感恩呐~”
    就这样一点一点地,陶南风渐渐闭上嘴,不再对任何人诉说心事。
    至于继姐陶悠……
    陶悠比陶南风大几个月,性格活泼热情,一张巧嘴如蜜,能把大人哄得开开心心。面对陶守信也是“爸”、“爸”地喊,还特别会撒娇,很是招人疼。从学校老师到邻居大妈,个个都夸她大方可爱。
    今年陶南风和陶悠都是六月份高中毕业,同时面临就业的压力。知青上山下乡办公室、就业办公室的人一起找上门来,提出一个建议——
    陶家姐妹一个响应号召上山下乡锻炼,一个留在江城建筑大学图书馆工作。
    冯春娥想让陶悠留下,没想到陶悠主动跳了出来:“我报名上山下乡!人民日报头版文章上写了,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我们知识青年就应该在劳动中努力改革世界观、提高革命觉悟。”
    冯春娥气不打一处出,但陶悠话说得堂皇漂亮,她不敢反驳。
    陶守信见陶悠主动下乡,心中既有欣慰,也有一丝愧疚。虽然他原计划让陶南风在大学接他的班,但没想过要牺牲陶悠的前途。
    因为这一丝愧疚,他交给陶悠五十块钱、三十斤粮票,并叮嘱陶南风:“一家人守望相助,将来如果陶悠需要帮助,你也不能袖手旁观。”
    后来,江城大桥修建工作正式启动,陶守信加入专家组离开学校开始封闭设计。
    陶南风已经习惯了父亲时不时消失的状态,安静等待学校的工作安排。却不料风波顿起,在陶悠在报名出发前两天忽然平地摔倒,左肩着地,锁骨咔嚓一声骨折。
    “南风,你姐姐骨头摔断,实在是去不成,求你发发善心,替她去吧。”继母冯春娥泪水涟涟地哀求着。
    “不要求她!您每天做饭洗衣,任劳任怨照顾她七年,可是她连声妈都不肯喊,根本就没有良心。”继姐陶悠没办法平躺,只得坐在躺椅,双肩打着石膏,穿着宽松衣裳,一脸倔强。
    “陶南风,你爸现在不在家,人也联系不上。明天报名下乡的知青就要集中出发,陶悠这个样子也去不成,你看……”就业办的刘主任征求着陶南风的意见,眼里带着一丝让人看不懂的情绪。
    冯春娥“扑通”一声跪下,攀着陶南风的腿,声泪俱下。
    “南风,求你,替你姐去吧。是,当初你爸在家的时候,陶悠表过态,她是姐姐她下乡,留你在江城。现在让你替她去,我这心里难受啊。
    你平时养得娇、没你姐能吃苦,我舍不得。可偏偏你姐这个时候摔断了手,怎么办呢?你爸说过,一家人要守望相助。这样……你先替陶悠去,等她养好伤,再把你换回来,行不行?”
    刘主任看到这幅场景,似乎想说句什么,但终归还是转过脸去,选择了沉默。
    陶悠挣扎着想要起来,但却被冯春娥阻止:“医生说了,你不能动。如果骨头错位到时候残废了怎么办?”
    陶悠咬牙道:“陶南风你这个娇小姐、冷血鬼,看不起谁呢?我妈都跪在你面前了,你还敢站着一动不动?真不怕天打雷劈!”
    冯春娥慌忙从地上爬起,一把捂住陶悠的嘴,转头看着陶南风。
    “南风,你别在意你姐说的话,她就是这么一张臭嘴。她这是生自己的气呢,行李都收拾好了,准备到农村大展身手、争取进步,现在断了骨头去不成,还要连累你,她心里难受啊。”
    陶南风觉得眼前这一切就像是一场闹剧。
    陶悠原本被分配到江城附近的荆县红旗大队,离家近、条件好,偏偏她要求上进,跑到知青办主动要求去最艰苦的地方。等到分配到秀峰山农场的通知一来,出发前这个时候摔倒锁骨,时间拿捏得真好。
    继母泪流满面、又是跪又是求,姿态摆得真低!她为了达到个人目的,向来是不怕丢脸、不怕将事情闹大的。
    看着眼前的继母、继姐,还有帮着说话的就业办刘主任,陶南风一颗心就像是泡在冰水里,冷得彻骨。
    或许是性格遗传自父母,有些清高傲气的陶南风不愿与这样的人争,也不屑与这样的人争。就这样,陶南风顶替陶悠来到秀峰山农场。
    想到这里,陶南风抬起头,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里闪着璀璨的光芒,仿佛有阳光映在碧波,洒下细细碎碎的光点。
    “我没事,我很好。”
    祸兮福相依,来到秀峰山农场,不仅收获到友谊、信任、依赖,还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舞台。
    修路、盖房、让大家过上好日子,多有成就感。
    --
    一到山下,明显感觉暖和不少。
    寒风被高山阻挡,曲屏镇的气温比山上高了至少五度。
    小溪蜿蜒流过,将小镇一分为二。东岸风景秀美,生活气息浓厚,西岸是镇政府所在,医院、学校、邮局、供销社都在这里。
    乔亚东感觉头顶开始冒热气,赶紧将头上棉帽摘下,拿在手中,对众人道:“我们先去镇医院看看细妹吧?”
    众人一起到了镇医院住院病房,见细妹已经挂上吊瓶,神智渐渐清明,这才放下心来。
    镇上邮局建筑很有特色,远望去就能看到外墙漆成绿色,门前两个大大的邮筒十分显眼。陶南风走到邮筒前,打开挎包取出贴好了邮票的信件,郑重地顺着那道狭窄的缝隙塞进去。
    “簌簌、沙沙”这是信掉落与底部无数信封碰触的声音。
    陶南风仿佛看到无数信件从这里寄出,跟着绿色的邮车送往全国各地,到达收信人手中。
    “陶南风!陶南风!你的信,有你的信——”乔亚东手里举着一封信,兴奋地朝她跑过来。
    这一刹那,巨大的惊喜似潮水袭来,陶南风不知道如何回应。直到手中塞进来一个牛皮纸信封,她才找回一丝真实感。
    一只手有些哆嗦,陶南风赶紧双手捧信,定睛看向寄信人与地址。
    ——江城建筑大学,陶守信。
    被继母算计、被陶悠斥责冤枉的时候陶南风没有哭;
    一个人拎着大包小包坐上开往湘省火车时陶南风没有哭;
    第一次爬山路、脚底打起血泡一走便钻心疼的时候陶南风没有哭;
    窝在充满土腥味的茅草房、听着屋外野兽吼叫时陶南风也没有哭。
    再苦再难都咬牙坚持的陶南风,苦等三个多月终于收到父亲来信时,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一滴一滴地掉落在信封上,洇湿那隽秀、挺拔的笔迹。
    是父亲!父亲终于来信了!
    乔亚东第一次看到陶南风哭,心里有点慌,急忙从口袋掏出一块干净的蓝格子手帕递过去,嘴里说着话试图调节气氛:“也是巧,负责秀峰山农场的邮递员正在收拾邮件,我一眼就看到了你这封信……你爸的字真好看,书法大师啊。”
    陶南风没有接他的手帕,只抬眸看了他一眼,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带着水光。眨巴眨巴眼睛之后,眼泪渐渐止住。
    乔亚东心头一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陶南风的美丽中带着一丝脆弱,有别于平时的冷清、高傲,这让他爱念陡升。
    陶南风哑着声音说:“我爸小时候读私塾,书法是基本功。”陶守信教授那一手簪花小楷,业内哪个不夸?即使是钢笔字依然能看得出底蕴。
    这声音……仿佛有桃花花瓣飘落枝头,轻轻沾在鼻尖。乔亚东傻愣愣地站在原地,手里托着一方手帕一动不敢动。
    陈志路从邮局大厅走出来,重重一拍他肩膀,对陶南风挤了挤眼睛:“你现在高兴了吧?快看看你爸写了什么。”
    被陈志路一拍,乔亚东终于回过神来,面颊微红,没话找话:“啊,对。秀峰山农场的信件不少,听老李说光是知青点就攒了一百多封,我再去找找看看有没有我的信和包裹单。我,我的信还没寄,现在就寄。”老李是负责他们那一片的邮递员,年纪三十多岁,工作勤勉、任劳任怨。
    陈志路这才注意到乔亚东状态不对,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抬手又捶了他胸口一记:“乔班长你在搞什么鬼?语无伦次的。”
    天气冷大家穿得多,捶一下胸口并不痛,可却足以让乔亚东恢复正常。他顺势后退半步,咳嗽一声:“我,我进去了。”说罢,呆头呆脑地进了邮政大厅。
    陈志路看着他的背影感觉有些莫名其妙,但他向来心大,甩甩头将疑惑丢开,对陶南风说:“外面有风,你进大厅看信吧。走,我陪你。”
    下山的路上听说陶南风母亲早逝、父亲另娶,向来得父母宠爱长大的陈志路便深深地同情起她来。因为是家中最小的儿子,陈志路一直想享受一下当人大哥的感觉,眼见得冷冷清清的陶南风竟然有一个可怜的身世,他便决定认认真真当一回哥哥。
    陈志路个子虽然不高,但体格壮实,护着陶南风走进邮政大厅,在角落找到一张木条椅,硬是从一对恋人中间挤出一个位置,安排她坐下。
    “你就安心在这里看信,不着急。我们还要去帮老李清点信件、包裹单、汇款单,郭妞说要给家里人打个电话,够等。”
    七十年代长途电话金贵得很,郭妞是郭俊智的外号,因为长相清秀、说话细声细气而得名。郭俊智家里条件好,父亲是文化局领导,单位装了电话可以联系。
    镇邮局只有两个电话间,打长途电话先得在柜台领号,再等着叫号,按分钟计费,再长话短说打一个电话也得几块钱,一般人哪里舍得打电话。
    陶南风手里紧紧捏着信封,贴在胸口,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平静下来。
    离开江城的时候父亲参与杭城大桥封闭设计,根本不知道自己代替陶悠上山下乡。来农场这么久,自己每一封信都如石沉大海,不知道家里情况如何。
    知道自己到农场当知青,父亲会不会心疼?
    发现陶悠摔断锁骨,父亲会不会怀疑?
    这么久没有音讯父亲会不会生气?
    所有的疑惑,这一封信都将得到解答。
    细心地撕开封口,陶南风慢慢将信纸抽出,缓缓在眼前展开。
    “南风吾儿,见字如晤。”
    仅只开篇这八个字,陶南风的泪意再一次涌上来。
    陶南风有一个幸福的童年。父母都是老一辈大学生,幼承庭训、性格温和。陶守信与徐喜琴自小订亲,一起求学、忙事业,一直到二十七、八岁才生下陶南风。因为得来不易,父母对她很是娇宠,轻言和语,极少批评。
    七岁时母亲意外去世,父亲不肯再娶,对年幼失亲的陶南风更是捧在手心怕坏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只是他不擅家务,照顾孩子也有些粗糙,陶南风体弱多病让他头痛不已。
    陶南风十岁时正是1966年,运动开始。
    陶守信家在农村,成分是中农还好;可陶南风的母亲徐喜琴是地主出身,成为被批.斗的对象。虽然人死了,但陶守信一日不再娶便与之有牵连。因为成分问题领导反复上门做工作,父亲这才在组织介绍下认识贫农出身的工人冯春娥,两人顺利结婚。
    虽然感情不深,但冯春娥打理家务是一把好手,陶守信看她对陶南风细致温柔,渐渐放心,将重心转移到工作中。
    “因种种变故,杭城大桥封闭设计持续三个月,日前返家才得知你去了秀峰山农场、陶悠伤好后在校图书馆工作。此事是我失职,抱歉。”
    看到这里,陶南风变得平静下来。难怪这么久没有联系,原来是父亲一直在工作,没办法对外联系。
    “事已至此,无法更改。你好好照顾自己,努力融入农场工作,我会留意返城政策,若有机会便回家,读书也好、待业也罢,总好过路遥地远、孤苦无依。
    前面你寄来的信我已经从你继母那里要到,陶悠摔伤她擅自做主让你顶替、又将消息隐瞒私藏你信件,种种行径令我十分恼怒。若你母亲仍在……”
    陶南风能够想象到父亲写到这一句话时一定哽咽难言、无法下笔。他俩青梅竹马、一起求学、一起出国,感情甚笃。现在阴阳相隔,父亲虽然再婚却依然难忘过去。
    父亲对继母的恼怒、对母亲的怀念迅速抚平陶南风心中的苦痛。
    “看到你说带领知青盖房子,吾心甚慰。知识就是力量,你能应用自己学过的建筑知识,在高海拔山区盖起砖瓦房,这是好事。
    不过,山地建筑的形态特征取决于建筑所赖以生存的自然环境,茅草房并非一无是处。利用茅草这类轻质材料作屋顶、木材为主体结构材料,施工速度快、节约成本,有其可取之处。
    你也应该明白一枝独秀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的道理,如果不是你们知青团结一心,凭你一己之力根本无法成功。不管什么时候都要团结同志,戒骄戒躁。”
    陶南风的嘴角渐渐上扬。父亲的夸赞与叮咛仿佛一缕春风拂过心头,令她满足,也令她清醒。
    “修路队工作辛苦,但知道你与队员们相处愉快、能互相帮助、爱护,我放心不少。你第一次离家,要学着做饭、洗衣、收拾屋子,自己动手丰衣足食。随信寄三十斤粮票,望多吃、吃饱、吃好。
    一起寄出的包裹里装有一套茅草房加固图纸、一本你秦为清叔叔编写的《山地建筑施工手册》,望你好好学习,发挥专业优势、改善大家居住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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