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宫中,直呼皇子名讳,大不敬。”
“那皇曾祖母还叫你带我逛园子,你不也枉顾尊长之意,大不敬!”
萧闻璟不做声。
阮灵萱就想讨个明白说法,“还有,你之前城门口言之凿凿说不会与下臣之女做朋友,怎么在皇曾祖母面前又承认你我二人是朋友!”
萧闻璟看了眼左右,见宫人垂首,他又往外多走了几步,阮灵萱紧跟着他的脚步。
直到走下台阶,萧闻璟才继续道:“皇祖母喜欢大家和睦相处,就是大皇兄在此,也会与你我称朋道友。”
阮灵萱早就看出来大皇子是有多么瞧不上他们,所以萧闻璟这话也是为了告诉她,和她称友不过是为了在贤德皇太后面前做样子的,并不能当真。
阮灵萱扁了扁嘴,既是生气也是委屈:“所以你也是觉得,我不配做朋友?”
“在皇城之中,朋友太危险。”萧闻璟目光往旁边望去,“所以你也不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你想要的那种东西,我没有。”
人不容易死于敌手,却容易折于朋友。
这是他在宫里冷眼旁观多年得出来的结论,要不自古帝王为何都要称为寡人。
掌无上的权利,享无边的寂寥。
这才是他的未来。
阮灵萱噔噔噔绕到他身前,将人拦下,又指着自己的脸,两只大眼睛瞪得又圆又大,“危险,我看上去哪里像危险,你不要把什么人都看作豺狼虎豹吧!”
她仰着脸,嫩白的肌肤像是初雪一样,懵懂和稚嫩都写在眼底,的确没有半点攻击性,相反还要让人担心她太过单纯无害,容易被别的豺狼虎豹撕掉。
“我并非针对你,只是不是所有人都喜欢交朋友,在别人的身上浪费时间。”
随着萧闻璟的话,阮灵萱的大眼睛里攒满了失望。
“原来你都当是在浪费时间……”阮灵萱深深吸了口气,气得握紧了拳头,口里还要故作轻松道:“好吧,反正我也不缺朋友,少了你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既然你我不是朋友,那以后你有什么事,我是绝不会帮你的!”
最后半句她忍不住略提了音量,像是一句很严重的威胁。
“嗯,知道了。”萧闻璟的语气,没有一点像是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就似大婚那日,即便她对他说出更喜欢别样的男儿,他也是这样不咸不淡的一句“知道了”,简直火上浇油。
阮灵萱张口欲言,可又脑子空空,真给他气到了,这下真的决定依他所言,不再浪费时间,利落转身,提起裙子就往台阶上大步走。
萧闻璟这时候才注意到她蓬软的头发里有一支眼熟的花簪,正要开口,可是阮灵萱已经跑远了。
阮灵萱在寿昌宫殿外犹豫了一阵,还是没有回殿,独自去了御花园。
上一世她也随着丹阳郡主进宫几次,虽然次数不多,但是从寿昌宫到御花园的路还是记得。
现在已是寒冬,树木凋零,花草不丰,着实没有什么好看头。
阮灵萱抱着手炉,踢着地上的石子打发时间,压根不知道身后不远处,已经有一行人注意到了她。
“她头上那支簪。”
“殿下,那不是您送给阮灵徵的吗?怎么会在她的头上!”
萧宗玮冷冷扯了一下唇角,“她好大胆子,本殿下送的东西,随手就给了别人。”
“要不要教训一下她……”旁边一个公子连忙出主意,没料到却被大皇子眯眼盯着,登时吓得头顶发麻,连连指着阮灵萱,“小人是说,教训教训她!”
萧宗玮重新眺望还在小道上走走停停的小姑娘,低声道:“不知规矩的东西,是该教训一下。”
火红的枫叶落满庭院,宫人持着扫帚一遍遍将蜿蜒的小道清理出来。
谨言快步走到廊下,萧闻璟听见脚步声也没有抬头,只是又翻过了一页书。
“殿下,我刚才看见阮小姐独自在御花园里,大殿下带着人跟了她一段路,然后就有个小宫娥上前与阮小姐交谈了一阵,阮小姐就跟那宫娥走了,您说……”
昨日在城门口的时候,大皇子就对阮灵萱颇为不满。
谨言也不是没来由的瞎操心,实在是这大皇子的行事作风一贯让人担心。
萧闻璟手指滑过一行字,却没有一个字印入脑海,眉心微蹙,他抬起头。
谨言还眼巴巴看着他,“殿下,要不要去告诉皇太后?”
萧闻璟思忖片刻。
阮灵萱以前与萧宗玮并无深交,一定不知道他从前行事手段,疏于防备。
唤来了旁边侍立的内监,“你去寿昌宫找伺香姑姑,让她去找到阮小姐并带到长庆宫。”
话音一顿,他又补充道:“再找个宫婢到长庆宫找阮大小姐,告之她六小姐独自闲逛宫中,不妥当。”
内监领命而去。
“也是,这样既不用我们出面,又合情合理,阮大小姐找妹妹是天经地义之事!”谨言松了口气,随即他又自语道:“不过大皇子应当也不敢对阮小姐做什么过分的事,毕竟那是贤德皇太后的曾外孙女……”
他一低头,目光正好扫到萧闻璟手里的书页。
“殿下怎么看起来武备录?”
萧闻璟回过神,道:“你去内务府要一些可以做弓的木材,就说我研读古书,对制作弓起了兴趣。”
顺天帝虽对子女教育严格,可也从不妨碍他们发展一些自己的小兴趣陶冶情操,就比如大皇子平日里喜欢做一些镶嵌宝石,二公主喜欢收集名花,三皇子爱逗弄鱼鸟小兽……只要不影响功课学习,顺天帝都尽量满足。
所以萧闻璟提出的这点要求,不在话下。
谨言点点头,正要去办。
萧闻璟移开手指,露出被他压住的那句话:“良弓材,拓木佳,力半而距倍。”
他想起在临安县上骑射课时,阮灵萱那支险险挂在布侯上的箭,不由唇角微牵。
“殿下?”谨言盯着萧闻璟的浅笑,有点莫名其妙。
看书看魔怔了?
萧闻璟收起笑,把书合上,“若是能有直拓木最好不过。”
阮灵萱的手炉仅剩下余温,深深宫院人烟稀少,寂寥幽静,唯有几只看不见踪迹的鸟雀在枝头啼鸣,声嘶力竭,越衬得周围萧条可怖。
身体越凉,发热的脑子也冷了下来,阮灵萱想了想,开口问身边的婢女:
“你一个公主婢女怎会走到这样偏僻的地方?”
“二公主喜欢奇花异草,听闻在这里长了一株稀罕的并蒂兰花,要奴婢过来摘给七公主……”旁边的小宫婢哆哆嗦嗦地道,好像比阮灵萱还害怕周围的阴森。
阮灵萱本是在御花园里闲逛,遇到一个伤心哭泣的小宫婢说是把主子的东西掉进了一个窄小且只容得下孩童进出的狗洞里取不到,她起初以为离着不远,就脑子一热想帮忙,这才不知不觉被带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我走不动了。”阮灵萱停下了脚步,呵了口冷气道:“不若我随你去长庆宫解释,就说是我把你的宝石撞掉了,到时候再请几个小内监过来取就是,二公主想来也不会责罚于你。”
小宫婢犹豫了一会,又道:“都是奴婢不好,奴婢去找个步撵送小姐吧。”
有步撵固然省力,但太过张扬,就连她娘亲进宫哪一次不都是步行的,阮灵萱正在考虑接受与否,那小宫婢竟然转身就跑,徒留下愕然睁大眼睛的阮灵萱在原地。
阮灵萱迟钝了片刻,才抬脚追去,可是她人小腿短,自然是追不上小宫婢,更何况这一层层的宫院□□枯的爬藤占据,每一面看似不同又极为相似,她在原地转了一圈,就连自己最初来的方向都辨别不出了。
嘶哑难听的鸟叫在头顶上,呼呼的北方吹得阮灵萱心底发凉,她抱紧已经冷透了的手炉,后知后觉起不妙。
事到如今,她又不是真正五六岁的孩子,那里还不明白自己是给人骗到了此处。
虽然不知道对方是什么用意,但是阮灵萱也绝不是那种坐以待毙的性子,反正皇宫也就是两百多丈宽,她若是往一个方向走,总有走到边的时候。
坐在原地歇了一会脚,阮灵萱往左右两个月亮门洞看了眼,赌了一个方向就坚定不移地走了下去。
不多会,一阵呜呜哭声从路边亭子里传出,阮灵萱刚被骗了一次,本不想管,一走了之,可偏偏腿不受控制,她一拍脑袋,气冲冲走进亭子。
蹲着地上埋头抽泣的是一个年岁和她差不多的小姑娘,身上裹着绒毛大氅,头上一左一右整整齐齐插着两排赤金的发梳,并不是宫婢,反而像个公主。
但是一个公主怎么会蹲在这里哭。
“你也是迷路了吗?”阮灵萱从袖袋里摸出一块帕子,“别哭了,虽然我也不认路,但是我们可以结伴出去。”
小公主揉着通红的眼睛抬起脸,接过帕子擦眼泪,十分不好意思地说:“本公主才不是迷路。”
“你是七公主?”阮灵萱也认出她的眉目,顿了下又惊讶道:“可今日不是你的生辰,你怎么会在这儿?”
盛京里一些贵女早早就进宫作陪,没想到身为主人的七公主居然躲在这个亭子里哭。
“我、我有些害怕……”七公主又抽搭了两下。
阮灵萱扶起她,“你贵为公主,金枝玉叶,有什么好怕……”话音刚落,她就想到这位金枝玉叶在及笈之后就被送出去和亲,去往陌生的国度,那的确算得上是可怕的经历。
“你不知道,父皇对我们都很严格,到了生辰之日还会单独考问功课,我一想到要背功课就害怕……”
原来和自己一样,那还真是同病相怜啊。
阮灵萱拉住萧燕书的手,乐于分享道:“我以前也很害怕背功课,夫子考我的时候总是结结巴巴的,后面我就把眼睛一闭,看不见夫子那张凶巴巴的脸,背得就可流畅了,你也可以试试。”
“当、当真有用?”萧燕书也是病急乱投医,几下抹掉眼泪,心里重燃起了希望。
阮灵萱重重点头,“所以你也无需害怕,我们还是早早回去,你这个主人怎么能缺席自己的生辰宴呢?”
萧燕书重绽笑靥,跟着阮灵萱走出亭子。
“还好有你,这样我们就能快点回去了。”阮灵萱也很高兴。
“其、其实我是胡乱跑出来的,并不认路……”萧燕书说出实情,抱住阮灵萱的手臂,压低了嗓音:“而且我刚刚还听见这附近有很奇怪的叫声,会不会是前朝那些枉死的怨灵在徘徊……”
阮灵萱的身子随之一抖,头皮开始发麻,好像院墙变得更高了,鸟叫也更凄厉了。
她拉紧萧燕书的手,“你、你别怕,我学过拳脚功夫,必、必然可以护你周全。”
萧燕书又感动又敬佩,“你可真厉害……”
“呼呼,终于找到了呀!——”
背后忽然没来由地出现一陌生的声音,犹如鬼魅一样幽幽响起,二女登时抱住对方,放声尖叫。
谁也没有比谁胆子大一些。
长庆宫。
宫人们鱼贯而入,给公主贵女们添茶奉点。
萧燕书和阮灵萱连饮了两杯参茶,才恢复了些精神。
阮灵徵给阮灵萱递上干净的帕子擦嘴,担忧道:“六妹妹不是在皇曾祖母那里么,怎的……”
说着,她发现阮灵萱头发丝里还夹着几片枯叶,抬手又给摘了去,顺便还帮她将歪斜了的宝石簪子扶正。
阮灵萱放下杯子正要回答,却冷不丁看见那阴魂不散的大皇子萧宗玮盘手冷笑立在一旁,好似也想听她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