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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卦伴着热茶汤
    八卦伴着热茶汤
    一只素白的手执起黄铜壶。随着热水注入茶盏,白烟在空气中蒸腾。
    舒瑾城靠在藤条椅上,喝了一口茶。层叠肥厚的叶片在杯底舒展,她满足地喟叹了一声。
    这茶不醇厚、不鲜嫩,有点苦、有点涩。但足够滚烫,足够浓郁。
    作为一个门房,老王的手艺好的有点儿过分了。来蜀都七天,舒瑾城一边跑茅房,一边准备入木喀的资料,一边外出购买物资,端得是无比忙碌。直到今天,肠胃适应了辛辣食物的她才终于找到机会踏足茶馆。
    这是一个嘈杂而热闹的地方,只要付五分钱买一盏茶,就可以从天亮坐到天黑。伴随着牌九和麻将倾倒的哗啦声,每一张矮木桌旁都坐满了抽水烟、扇蒲扇、摆龙门阵的茶客。
    “哎呦你个瓜娃子!” “哇哇哇!”
    远处传来女人的惊呼和小孩儿的嚎啕大哭声,舒瑾城抬头看去,原来是店家的小儿子爬上灶台逗猫,却从上面一头栽了下来,手上还拽着两根原本该挂在房梁上的腊肠。
    “莫哭咯,莫哭咯。不好意思啊。” 老板娘一边哄儿子,一边跟旁边的茶客道歉,可那小孩摔得狠了,一时间哄不好,都哭得打嗝了。
    “小弟娃儿你莫哭了,再哭晚上跛脚王就要把你抓起咯!” 旁边的茶客逗他。谁知道这句话竟然有奇效,那小孩马上止住了哭声,把腊肠扔到地上,油汪汪的小手捂住自己的嘴,还不忘一抽一抽的打嗝。
    “您说说,那个跛脚王真那么可怖?小孩儿听到都不敢哭了。” 隔壁桌,一个操着北平口音的长衫男人问同伴。
    “那肯定了,你没听小巷里那些小娃儿怎么唱的吗?‘西南王,跛脚王,土匪堆里成栋梁。一枪脑壳开了花,他把脑花带回家。’” 戴眼镜的同伴道。
    “哟……” 想到昨天火锅里白花花的猪脑,长衫男人觉得有些反胃。
    “市井流言里都说西南王性格暴戾,杀人如麻。还有人说他是个疯子,最爱吃人肉,反正怎么不堪怎么传。” 同伴说。
    “不都说他妈是个下九流的外族女人吗?带了野番的血,是和咱们汉人不同。还有人说,他爸,他弟都是被他给——” 北方男人不敢说的太明显,手在脖子上一抹,声音也压低了。
    舒瑾城的心里忽然不舒服起来。
    现在是1928年,时人对王景的评价仍旧是一个肮脏的娼妓所生的私生子,在木喀土匪窝里长大伤了腿的小强盗,为了夺权手刃自己弟弟和父亲的刽子手。
    可重活一世的她知道,王景虽然是大枭雄,却也心怀家国人民。抗战伊始,他是最早加入中央军的地方军,带领几十万血性的西川男儿保卫家园,保卫国土,为西南战场的胜利和收复中部失地立下了汗马功劳。那些战役极其惨烈,让远在异国的她都不禁为之一叹。
    这样的王景,并不是他们口中的“疯子”,或者“杀人狂”。
    可是,她也不必为他辩驳什么。因为王景这样的人,根本就不会在乎别人怎么看他。
    隔壁桌的谈话已经进行到北平、金陵、沪上那些大城市的新鲜事了。从南洋富商和八旗遗老为柳姓名伶争锋喝醋,两人豪掷千金,到沪上知名交际花为爱私奔,和一个干苦力的小子远走东洋。
    舒瑾城本不欲听这些陈年八卦,无奈两人音量太大,那聒噪的声音像长了角似的,硬生生钻进她耳朵里来。
    “知道吗?舒家最近可又牛起来了。” 那个长衫男人的脸被茶水的热气激得红涨涨的,像一个耗子似的,眼睛里带有兴奋的光。
    “舒家,哪个舒家哦?” 眼镜男问。
    “还能有哪个舒家,自然是北平的舒家。”
    “哦,他们家啊。” 眼镜男兴致缺缺,“自从金陵新政府上台,舒敬鸿不就被撸下去了吗?”
    “嘿,您别说,他曾爷爷是谁啊?洋务重臣,直隶总督!这种世家,底子且厚着呢,现在他们不还住在惠亲王的旧邸吗?那可是王府!”
    “舒家是风光过,那不也就一块招牌嗦?我说句实话李兄你莫见怪,北平啊,过时啦。现在除了各地军-阀,就是金陵、沪上那些大官、大买办的天下了。权力,钱,不都在南边?你们不也有句话吗,不混洋饭的,都得出洋相!” 眼镜男说起南方的兴起,也有几分与有荣焉。
    “所以才说这舒家牛呢,他家女儿和金陵张家定亲了。您可别再问我是哪个张家了。”长衫男心里有点儿不舒服,但想着自己来自天子之都,这些南蛮子连这等重大的消息都不知道,自己又何必跟他一般见识,气势便一下回来了。
    “金陵张家哪里有第二家啊?张涛全那可是中央政府财政部长,这舒老爷子攀了张家这门亲,是要起复了啊。” 眼镜男惊奇地道。
    “嘶——” 舒瑾城皱眉。茶水太满,从碗盖里漏出来,烫到了她的手。
    长衫男和眼镜男立刻转头,却看到隔壁桌那个年轻女人已经将茶碗放在唇边,正在面无表情的喝茶。其实这人的头发半长不长得遮住了侧脸,衣服也不伦不类,说她是年轻女人,不过是从她露出衣袖的一双素白修长的手看出来的。
    两人收回视线,眼镜男继续道:“舒老爷的千金也太有福气了,竟然能嫁给张泽园那样的公子哥儿——”
    “嗨,那你可想差了。” 长衫男将手中的折扇“啪”地打开,一边摇一边摆出了说书的架势:
    “这舒敬鸿舒老爷子一共有两个女儿,大女儿是正妻——杭州王氏所生,留洋到现在也没回国,据说早就和家里失去了联系,坊间甚至有传言说她已经死了;二女儿嘛,是舒老爷子的小妾所生,蠢头蠢脑的,最爱进行社交活动了。别人都说,她一双眼睛随了她娘,勾人的很。这订婚的是舒家二女儿,一个庶女,怎么可能配得上张泽园?她定下的呀,是张涛全的庶子,就是那个曾经把一栋楼都输掉的大烟鬼张鹤轩。”
    “是他啊?舒家老爷子也真够狠心的,把自己女儿往火坑里推。那张鹤轩吃喝嫖赌无所不为,在金陵和沪上都是出了名的……”
    剩下的话舒瑾城没有听下去了,她起身买了那两根小孩掉在地上的腊肠,然后离开了茶馆。
    蜀都是西川军政府的所在地,虽然不如金陵、沪上,但也水路发达,交通便利,十分繁华。
    舒瑾城沿着马路牙子往回走,身旁的骡车,鸡公车,黄包车在青石路上发出“辘辘”的声音。这里随处可以见到沿街巡逻的大兵,但是在街角下裆裤棋的孩童似乎并不惧怕他们。繁华的商铺顶上压着青黑色瓦檐,密密仄仄的从身后一直排到遥远的地方,直到被高大的百货公司大楼和戏园截断。
    看来王景果然把西川治理的很好。
    至于刚刚那两个茶客说的东西……舒瑾城摇摇头,将杂念排出脑海。重活一回,比起陷入旧事的泥潭,她还有更多有意义的事情要做。
    一路走回边疆研究会,门房老王就拿着一封信迎了上来,对舒瑾城说:“舒小姐,有你的信。”
    舒瑾城将信接过来,原来是瞿自珍寄来的。
    瞿自珍是边疆研究会的发起人,也是她现在住的这栋平房的主人。
    他和舒瑾城一样,很早就意识到木喀地区对国家的重要性,致力于为木喀乃至整个西南高原绘制现代地图,也曾经收集了许多关于木喀地区的地形、水文资料。只可惜和他有一样想法的人太少,他又拿不到研究经费,边疆研究会的常驻成员,到头来也只有他一个。
    当然,现在又多了个舒瑾城。
    舒瑾城拆开信,神情却越来越凝重。
    “舒小姐,你今天让我帮你问的事情打听清楚了,最近有一只商队要去炉多城,您可以跟着他们一起去。但再远就去不成了。那些木喀的羟人又不老实,跟汉官干起仗来啦!那边的土匪也趁便打劫,你这么个大姑娘跑到那种地方,实在是……”
    老王本想说是“小绵羊入虎口”,但是看着舒瑾城那一双虽形状风流,却蕴含着如冷电般光芒的桃花眼,又想到这几天舒瑾城杀入市场,熟练地置办各种装备的样子,那句话就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了。
    瞿自珍的信说的是一个意思,除了炉多城等有汉军驻守的大镇,木喀全境都不太-安宁。特别是南部,昭玉土司烧了驻军旅长的官邸,明目张胆地反了。木喀虽然有很多自治的土司,但已然在王景的势力范围内,瞿自珍劝舒瑾城先等三个月,有王景的人马在,昭玉土司绝掀不起大风浪。
    三个月。
    舒瑾城将信折好,塞回信封里。
    三个月后,大雪封山,哪里有商队愿意再入高原?更何况,她的那点积蓄也不够支持她蹉跎三个月的时光。
    舒瑾城将手里的腊肠塞给老王,道:“老王,我买了腊肠回来,今儿咱们加菜。”
    “哎哟,这是九珍茶馆的腊肠吧?他家的婆娘最勤快,我说他们家灌的腊肠比他家的茶水可好多了!” 老王喜道。
    “是吗?那您今天可得多吃点了。吃完了我要去王景的都督府一趟。” 舒瑾城淡淡道。
    世人皆惧西南王
    世人皆惧西南王
    “去都督府?舒小姐,你,你莫不是昏脑壳了吧?” 老王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普通老百姓到了王景的都督府前恨不得绕着走,这位留洋回来的小姐倒好,竟然要自己跑去送死?
    “你知不知道,他们说,王景都督他眼睛大的像铜铃,身材高的像巨人,他有三条胳膊,他,他还吃人哟。” 老王张大了眼睛,压低了声音,凑近舒瑾城神神秘秘地说道。
    “……”
    老王,你清醒一点。
    舒瑾城忍不住笑了:“他们还说我早死了呢,他们说的话做得准吗?别说王景不是妖怪,也不吃人,就是他真吃人,这一趟我也必须要去。”
    舒瑾城来这几天,老王就没怎么看她笑过。这时候她一展颜,倒像是春雪消融,坚冰乍破一般,整个人都生动而柔软了起来。这样的美,仿佛春水涨满了眼眶,将其他的美好景致都从视线里排除了出去。
    世间万物,她是独一无二的风景。
    老王不禁看得呆了。
    他已经快七十了,自然没有别的想法,又不太有文化,只是觉得“美”这个字,放在眼前这女娃儿身上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舒小姐,你还是要多笑,你们年轻女娃儿,还是笑起来最巴适,最好看。” 老王说完这句,就呆呆地拎着菜去厨房了,都忘记要继续阻止舒瑾城去“送死”了。
    ——————
    宽大的红木书桌前,坐着一个脊背格外挺直的身影。
    他左手拿着一张黑白毕业照片,右手把玩着一把羟刀。
    照片上有许多高鼻深目的外国青年,他却将视线长久地停留在右下角。一个戴着博士帽的年轻华夏女子对着镜头微笑,面目清隽而模糊。
    午后的阳光从安着彩色玻璃的木窗照进这座灰墙青瓦、中西合璧的大宅,将都督府主人深邃的轮廓衬托的更为棱角分明。很少有人知道,这个传说中心狠手黑,罔顾人伦的大魔头,竟然是一个如此英俊的男人。
    陈副官就是在这时走入了院落。
    如果说,外界的流言为王景披上了一层神秘的纱,在他身边的陈副官才更明白,这个不过28岁的男人,有怎样鬼神莫测的心思,和雷霆万钧的手段。
    他恩威并施,在谈笑间将西南最大的秘密社团袍哥会纳入手下。
    他打通商路,让川滇之间的走廊再无土匪骚扰,让西南百姓这几年生活的悠闲富庶。
    他威压北平军,支持金陵新政府,让中央将西川省长、西川都督的名号拱手奉上。
    再想想王景当年是如何血洗了都督府,陈副官咽了咽口水,庆幸自己的站队是正确的,才有了今天的地位。
    “司令。” 陈副官脚后跟一磕,挺直腰杆,行了一个军礼。
    “什么事?” 王景皱眉。这是王景的私人书房,没有重要的事,即使是副官也不能来打扰。
    “司令,舒小姐来了。” 陈副官话音刚落,王景如鹰隼般的目光就压在了陈副官的肩上。
    “她托我将名帖和一封信递交给您,我记得您的吩咐,让她在会客厅先等着了。”
    “把名帖和信给我。” 陈副官惊讶地发现,一向泰山崩于前都面不改色的西南王,眼神里竟陡然有了热切和灼人的光。
    他起身朝陈副官走来,带着从军者不容忽视的气势,几乎能让人忽略他微瘸的右腿。
    一身军装越发显出西南王的阔背、窄腰、和长腿,也许真是血统混杂的原因,王景的身材比西南地区的寻常男子足足高出一个头。在王景制造的阴影里,矮了一个头的陈副官将名帖和信恭敬地递给了自己的司令。
    王景端详着那张洁白的小卡片,“舒瑾城” 三个字就刻在上面。隔着两辈子的时光,竟然还能有那样光明的模样。
    “我叫做舒瑾城。怀瑜握瑾的瑾,攻城略地的城。” 前世,白软可爱的小姑娘在西山漫天的红叶里对他笑着说。
    12岁那年,他刚被所谓的父亲接回来,浑身散发着“蛮夷”的膻气,被所有人嘲笑贬低,被自己的“弟弟”肆意羞辱。
    “杂种”、“肮脏”、“恶心”、“下贱”,是他最早学会的汉语。
    可是,小小的舒瑾城却驱散了辱骂他的下人,和他并肩坐在地上聊天,又牵着他看遍了西山的景色。
    那天晚上,他又一次被父亲狠狠鞭打责骂时,有生以来第一次他没有死死地盯着那个男人,想着怎样将他千刀万剐。22岁前他忙着夺权,自顾不暇,自然没有资本去找她;等大局已定,舒瑾城又早已出国留学,后来嫁做人妇。
    他顶着残暴的“西南王”名声,自觉没资格破坏她繁华幸福的人生,在金陵时也只是远远看她一眼。
    后来日寇入侵,她远走海外,这一错过就是一生,再见面竟然是在伦敦墓园了。
    她的墓地上站着低眉敛目的圣洁雕像,墓碑上用汉语刻着“这里长眠着一位天使”。风萧萧兮,黄色的银杏叶从枝头飘落,漫天的阴雨为他作悲声。
    多年烽烟中的寻访,只落得替她敛骨的下场,即使以汉奸罪捉拿张泽园,又亲自枪毙了他,也不能泄他心头恨之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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