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云阿佳果然十分热心,将她安排在第三进院落最高的房间,待舒瑾城休息了一阵后,又邀请她参加晚上的欢迎宴会。
架在火上的整羊发出“滋滋”的声音,金黄色的油花在微焦的烤肉上跳动、爆裂;长桌上摆满了菜,有红烧牦牛肉、煎牛舌、牛肉扒孤、手抓羊排、炒羊肝、酸菜排骨、青椒炒火腿、酥油果子、糌粑……每一种都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鹅卵石铺就的偌大院落里,着盛装的羟族男女跳舞高歌,若不是考虑舒瑾城旅途劳累,他们准能闹一整夜。
待到月上中天,神情仍旧十分清明的赤松穿过醉醺醺的人群找到了舒瑾城,对她道:“我们到炉城河边走走吧,我相信你有许多关于木喀的疑问想要问我。”
舒瑾城想到了整个晚上都半懂不懂的炉多羟语,点了点头。
炉多城的地势西高东低,炉城河的河道顺着极高的垂直落差在城内陡然收紧,水流的气势十分磅礴。
两人顺着炉城河往下走,很快便来到了一片灰色的乱石滩上。
“你的腿脚不方便,我们就在这里歇息一下吧。” 赤松腿上的伤还没有好,走路时不免一脚深一脚浅,舒瑾城提议道。赤松没有异议,两人便捡了一处较平坦的地方坐下,远处忽然传来悠扬而欢快的歌声 ,好似是一男一女对唱,却听不太真切。
“他们在唱什么?” 舒瑾城问。
“这是炉多城的溜溜调,是一男一女在互诉情意。” 赤松道。
“哦?你会唱这个小调吗?” 舒瑾城饶有兴致地问。地方民歌是民俗的一种,也属于人类学调查的范围。
没想到赤松直接唱了起来,他的声音虽然有些沙哑,却与这夜风糅合成一种独特的低醇腔调。
“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哟,端端溜溜的照在,炉多溜溜的城哟……李家溜溜的大姐,人才溜溜的好哟,张家溜溜的大哥,看上溜溜的她哟……”
舒瑾城随着这民歌小调轻轻的打拍子,觉得这月色也在赤松的声音中朦胧了几分。
“很好听。和那一男一女的歌声又不一样。” 一曲终了,舒瑾城拍掌,由衷地称赞道。
“炉多民歌就是这样,每个人都能唱出不同的感觉。” 赤松不知多久没有在人前唱过歌了,被舒瑾城夸奖,耳根竟有些不自在的感觉。
舒瑾城赞同的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说:“今晚我听锅庄里的人唱羟歌,却完全听不懂内容,登云阿佳的羟语我也不大明白,看来羟人各地的方言差异极大。”
赤松点头道:“虽然木喀、卫央和安多都是羟人聚居地,语言和文化却并不相同。你所说的羟语是卫央方言,也是羟人贵族通用的语言。而木喀境内因为山高水深,各地的方言还有小的差别,此外,牛厂娃、庄房娃和贵族的语言也不相同。”
“竟然有这么多的区分?” 舒瑾城真情实感的犯起难来。找狼眼洞尚且没有关系,之后若想辗转各地做田野调查,语言沟通是必不可少的。难道她还要再雇佣一个翻译?
“你忘了我是登家锅庄的通译了么?” 赤松将伤腿放平,用一种平淡的口气说:“炉多方言,卫央方言,虾尓土司地盘的三种方言,汉话,西川话我都会,保管你能在西川横着走。”
“横着走倒也不必。” 舒瑾城不禁笑了,道:“原本以为是我救了你,没想到是我捡了一个宝。”
赤松侧头看向舒瑾城,深邃的眼睛里倒映着她的浅笑,却又不着痕迹的将头转了回来。只要能看到你这样的笑容,你要什么都可以。
舒瑾城望向河对岸,福音堂一片灯火,远处的天主教堂尖顶则与喇嘛庙明黄色的屋檐在视线的两极矗立,两者脚下是白日忙碌的市镇。
她不禁感慨:“近些年来西人也算苦心经营了,如此虔信黄红二教的地方竟也能修起两座气派的教堂。”
“传教不过是块遮羞布而已。《津门条约》签订以后,那些野心勃勃的传教士、商人就在木喀扎了根,明里暗里做了不少小动作,指望将木喀做成英法势力渗透卫央和内地两边的跳板。” 赤松道:“朝代更迭,五十年的时间足够他们经营,现在想一举铲除洋人的势力已经很难了。”
舒瑾城没想到赤松说话竟这样直接,且有见识,不由道:“你对木喀的形式倒很有见解,可依你看,又该怎样呢?”
“木喀毕竟靠近汉地,西人难以全盘掌控。现在英人通过卫央联结土司,试图反向控制木喀。若要改变这种形式,从根上是要消灭土司制度,设置汉官,将木喀真正纳入西川政府的管辖。”
舒瑾城惊讶地看一眼赤松,他倒是很敢讲,全然没金陵那些政府要员圆滑的辞令和打哈哈的神情。不过想想他们也只是边城乱石滩上两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自然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就是大发要将常大总统拉下马的议论,也没人来逮捕他们。
“土司制度在木喀延续了四百年,要全部铲除,恐怕十分困难。” 舒瑾城道。
“事在人为。” 赤松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角微扬:“就看跛脚王的手段了。”
“也是,这是西南王该操心的问题。” 舒瑾城笑了,“我们两个小人物也只能完成自己的历史使命。”
炉城河的水清澈见底,月亮倒映在河面,被汹涌的波浪打碎成千万片,古往今来,不知多少人和事曾经被倒映在这条河流里,然后被历史的洪流打得粉碎。
在时间面前,人实在渺小得可怕。
舒瑾城裹了裹身上的衣服,赤松道:“时间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是呀,是该回去了。” 明天就要开始为探索狼眼洞准备了,没有时间可以浪费。
两人站起身,离开了炉城河。
沉水熏成换骨香
沉水熏成换骨香
舒瑾城的房间颇有异族风情,色泽鲜艳的床上铺着狼皮褥子和丝绸鹅绒被,木质墙壁上挂着许多羊毛织成的氆氇装饰毯。
她执起雪松桌上的银壶,给自己倒了一碗酥油茶。滚热的茶冲下肚去,将体内的寒冷一下驱散了。
这种盐、奶、茶混合在一起的饮品,既能补充水分,又有充足的热量,是高原羟人离不开的必需品,也是茶马古道千百年来如此兴盛的原因。
出发的武器和装备已经备齐,脚夫也已经雇好,明天就可以启程了。
这几天跟着赤松学习木喀羟语,颇有心得,又把狼眼洞的位置在标准地图上标注了出来,实在是没什么可操心的了。
舒瑾城坐在褥子上,百无聊赖,一时间竟有些无所适从。
这时候门被敲响了,登云阿佳从门外进来,手里还拿着一套艳丽的羟族衣裙。
“快,骡车已经等在外面了,我们一道去春咏楼。” 登云阿佳道。
“春咏楼?” 舒瑾城没听过这个地方。
“就是炉多最有名的温泉浴馆,是王景都督的产业。你这几日都在外面采购,我也没好好招待你。明天你和赤松就要走了,总要舒展舒展筋骨。等进了草原深处想洗澡都难了。”
登云阿佳不由分说地将舒瑾城拉出房间,一边举起自己手上的衣物:“你整天穿得不是青就是蓝,啷个像年轻女孩子。泡完温泉正好换上这套衣裙,明天出门才能吉祥如意。”
登云阿佳的热情像是一团火,不容人拒绝,舒瑾城跟着她走出院子,一边说:“我回来将衣服的钱给你。”
“你这话就太见外了!我们羟人送客人礼物,从来都不会要钱的。” 登云阿佳佯装不满的嘟起红唇,可没过一秒钟又绷不住笑了,朝舒瑾城眨眨眼睛道,“再说,有王景司令在,哪里要你自己掏钱?”
“其实我根本就没有见过王景司令。” 舒瑾城苦笑着想。看登云阿佳的态度就是误会了什么,可也无从反驳。
登云阿佳的骡车很大,她的娃子梅朵替两人打起帘子,舒瑾城却发现里面已经坐了一人了。
赤松在坚硬而狭窄的木板凳上正襟危坐,如一个受过良好训练的军人,只是头几乎都要擦到车顶了。
“你也去泡温泉?” 舒瑾城颇有些惊讶地问,感觉赤松不像是会浪费时间享受的人。
赤松点点头。登云阿佳和梅朵已经上车,坐在了赤松对面,舒瑾城便只能坐在赤松的身边。
刚坐稳,车厢微微一晃,骡车启程了。
“你的伤能碰水吗?” 舒瑾城看向赤松的腿。
男人放在膝盖上的手不着痕迹地摸了摸伤口,心里泛起淡淡地暖意,面上却不动声色:“已经结痂了,不碍事。”
“那就好。” 舒瑾城放下心来。
骡车逐渐驶出了街市,往山坡上走去,车速渐渐变慢,但车身却越来越颠簸,舒瑾城两只手扶住板凳,试图稳住身体,却还是时不时的撞到身边的赤松。
男人的手臂十分坚硬,撞起来颇有弹性,倒并不痛,只是略微有些尴尬。
舒瑾城的屁股已经在板凳边缘,退无可退,只能微微抬起头,指望赤松自己发觉,将手臂拿开些。可谁知平时表现的十分敏锐的男人却像没察觉到一样,不管骡车如何摇晃,仍然不动分毫。
这时候,窗外忽然传来车夫的喊叫,骡车猛然一震,朝前倾去。
巨大的惯性让舒瑾城不受控制地朝赤松的方向倒去,眼看脑袋就要碰上对方的大腿,她条件反射地闭上眼睛,却觉得脸颊被一双布满老茧的大手托住。睁开眼,脸却正对着对方的某处,舒瑾城呼吸一滞,已经被赤松扶起来了。
“怎么回事?” 登云阿佳用羟语朝窗外喊道。
“锅庄主,骡子踢到了石块受了点惊,现在已经没事了。” 车夫答道。
“小心点。” 赤松语气平淡的开口,车夫应了一声,将骡车开得更加平稳了。
舒瑾城脸有些发红,坐正身体后轻咳一声,掀开帘子望向窗外,赤松则将身子侧过去大半,将大半张板凳都留给了舒瑾城。
好在登云阿佳十分健谈,适时的就着窗外景色向舒瑾城介绍起炉多城的传说,这才没让车厢里的气氛陷入尴尬。
很快,春咏楼就到了。
说是楼,其实更像是一个院子,汉羟结合的木楼围绕着一些石头围砌起来的温泉,除此以外,还有专门的单间可供享用。
走进院子,硫磺味扑鼻而来,远眺是掩在云雾中的巍峨高山,舒瑾城立刻就决定留在室外。
她自回国以来就没有好好洗过一个热水澡,此时突然觉得浑身发痒,恨不得立刻脱掉所有束缚跳进池子里。
温泉是男女分开的,赤松已经去了另一侧,这边除了她们外没有别人,舒瑾城没有了顾忌,快速地将身上臃肿厚重的衣服褪下。
刚刚除去裤子,屁股就被人“啪”地拍了一下,舒瑾城诧异的回头,就见登云阿佳收回手,真诚地赞美道:“城妹你的屁股真紧实,就和藏原羚一样雪白浑圆,真好看!”
舒瑾城的视线划过登云阿佳的前胸,不不,您才能当得起雪白浑圆这两个词。
不过毕竟没有羟族女子的开放热情,她只能默默将这句话咽下去,将一只白玉般的脚伸进热汤里试水温,腰窝一旋,慢慢将身体沉浸在泉水之中。
炉多温泉的温度在40度左右,正是最适宜的温度。舒瑾城全身的毛孔都舒张开来,将脸微微扬起,一切的疲乏和尘埃仿佛都从骨头里析了出来,净化在这雪域的蓝天白云之下。
梅朵不能入池,跪在岸边,举着一个银质托盘,里面摆满了瓶瓶罐罐。登云阿佳随意地从里面捡出一个褐色的玻璃瓶,对舒瑾城道:“城妹,这是法兰西洋人的精油,十分罕见,我替你滴上吧?”
舒瑾城见梅朵温驯的姿势,几不可见的皱了皱眉,温声道:“让梅朵去楼里的茶馆等着吧,我泡澡不习惯有人在旁边伺候。”
登云阿佳看了梅朵一眼,知道汉人总有些奇怪的规矩,挥了挥手让梅朵退下了,手上却还拿着那个小棕瓶。
她将瓶盖打开,将精油滴了一滴在手上,递到舒瑾城的鼻子边:“你闻闻,好香吧?”
一股幽香从登云阿佳的手上散出,是茉莉精油的味道。因萃取十分不易,这种精油一向以罕见和昂贵著称。
前世舒瑾城爱茉莉,张泽园便着人各种不同的茉莉制品送给她,其中自然包含茉莉精油。
可他并不知道,被采摘浓缩过的人工制品已失了枝头疏淡天然的风流,也因此在舒瑾城心中和其他的香料无甚两样了。
呵,早已经和这个人没有了关系,还想这些陈年往事做什么?
“很香。” 舒瑾城点点头,任由登云阿佳将茉莉精油涂抹在她的耳后,再用指尖轻轻按揉。
泡了一会后,舒瑾城感觉到头部稍微有些眩晕,登云阿佳道:“你们汉地人初来炉多,总是有些不适应。如果你不舒服,就到那边的单间去歇息一下,里面生了炭火,很暖和,梅朵会给你送去果品热茶的。”
舒瑾城道谢,披上贴身的小衣,赤着脚朝不远处的小屋走去,登云阿佳将双手支在石头岸边,饶有兴致地看着舒瑾城的背影。
司令,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为君沉醉又何妨
为君沉醉又何妨
八月的炉多已经有了寒意,紧了紧单薄的小衣,舒瑾城推开木门。
然后就呆住了——
小木屋里别有乾坤,摆放着舒适的汉式躺椅、柔软的西洋沙发床、放着新鲜瓜果的鲜艳矮几。